第180節(jié)
又一次從東宮回來,九娘看著熟睡中的兒子,陷入許久的沉思。 如今蓮枝她們也看明白當(dāng)下的情勢,知曉王妃心情不好,最近個個都沒以往那般自若了,連一向愛笑的蓮芳如今臉上也沒了笑容。正院這里沉浸在一股異常的低氣壓中,其他人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也知曉兩位主子最近心情不好,平日里當(dāng)差時也是謹(jǐn)言慎行,生怕犯了錯招來了遷怒。 蓮枝給九娘奉了茶,便輕手輕腳的避去了外間,蓮芳拉著她做詢問狀,蓮枝搖了搖頭,做了一個噤聲手勢,讓蓮芳不要說話。 屋里很安靜。 其實九娘知曉自己如今是矯情了,這件事與誰來說,都是天大的好事。 太子無嗣,將木木過繼到他名下,看承元帝如今的表現(xiàn),便知曉此事若是成了,木木就是板上釘釘?shù)幕侍珜O。且不提從此木木身份再不同以往,木木成了皇太孫,以后這皇位就是他的。楚王作為親爹,雖坐不上那個位置,但承元帝和太子能活多久,一個權(quán)勢滔天的攝政王除了名分,也不差什么。 而且楚王的危機(jī)也因此可以解了,他不用再去小心平衡幾方勢力,擔(dān)心惹來承元帝的猜忌。他可以找個由頭,堂堂正正的站起來,再也不用和那輪椅為伴。至于趙王成王再不足為懼了,一旦皇位未來繼承人定了下來,不用楚王出手,承元帝就會收拾他們。 這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好事,可九娘心里卻是萬般不愿。 無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生的兒子從今以后要叫別人爹爹阿娘,叫自己和楚王是叔叔和嬸娘,她的心便宛如被千刀萬剮了也似。 而這種情緒她甚至不敢當(dāng)著楚王面顯露出來,她能感覺出男人最近很忙碌,雖不知他在忙什么,但必定與此事有關(guān)。她不敢逼他,她甚至不敢多說一句,連情緒都不敢顯露出一分,生怕打亂了他的步驟,讓整件事更加復(fù)雜起來。 有時候九娘甚至有一種絕望感,這件事拖不了多久,很快承元帝那邊有所動作。即使楚王再怎么算無遺漏,權(quán)勢滔天又有何用?那是承元帝,是太子,是當(dāng)世唯二可以凌駕在楚王頭上的兩個人。他想坐上那個位置,首先的障礙便是這兩人,他不可能出手殺了兩人,奪嫡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簡單,一旦其間出了什么差錯,等待他們?nèi)业木褪侨f劫不復(fù)。 九娘想,她不應(yīng)該再保持沉默下去,她應(yīng)該和楚王談?wù)?。不能只是因為她一個人的這點心思,便連累他所有的一切努力都?xì)绱M。 常順輕手輕腳的推開門,進(jìn)入書房中,轉(zhuǎn)身又將門闔上。 “殿下,王妃已經(jīng)從宮里回來了?!彼p聲稟道。 “王妃可還好?” “王妃和小主子都挺好的,小主子回來時已經(jīng)睡著了,奴婢問過小翠,在宮里沒發(fā)生什么事?!?/br> 楚王點了點頭,沒再說話,眼神又移回書案上的邸報上。 書房里很靜,落針可聞。 常順感覺心里堵塞得厲害,想說什么卻又無從說起,可是不說又覺得心里堵得慌。他想殿下大抵這種心情更為嚴(yán)重,這叫個什么事呢?沒見過如此欺負(fù)人的!可這其間夾了個太子在中間,就讓整件事的味道又變復(fù)雜了。 “去將楊甲叫過來?!?/br> 常順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又出了書房。 不多時,楊甲便到了。 “那邊如何?” 楊甲恭敬地站在下首處,稟道:“屬下一直命人盯著,趙王行事很謹(jǐn)慎,每次去都會換車改裝幾次,大抵也是知道咱們在找她吧。那處宅子里守衛(wèi)很嚴(yán)密,屬下等人試過幾次,想要無聲無息潛進(jìn)去很難。另,屬下派了幾波‘釘子’想打入進(jìn)去,無奈都沒有成功,里面所有人都是趙王的心腹,生面孔想進(jìn)去,非常難。” 楚王點了點頭,道:“讓趙王身邊的釘子動動,看有沒有可能將人派過去。本王覺得趙王如此作為定然有所圖謀,本王要弄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屬下這便命人把話遞過去?!?/br> “行了,你下去吧?!?/br> 楊甲離開后,楚王坐在那里又沉思許久,才讓常順推了他去正院。 楚王進(jìn)來的時候,九娘依舊保持著沉思的狀態(tài)。 聽到動靜后,她連忙站了起來,楚王揮手讓跟進(jìn)來的蓮枝等人以及常順,都退了下去,自己則是站了起來,來到九娘身邊,拉著她在軟榻上坐下。 “晟兒睡了?” 楚王瞅了一眼一旁睡得正酣的大胖小子,有時候他真是挺羨慕兒子的,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哇哇一哭,便有無數(shù)人前撲后擁沖上去滿足他的一切需求。當(dāng)然這種情緒楚王從不會顯露出來,他堂堂的楚王去羨慕一個奶娃,被人知道的話,一世英名都沒有了。 九娘摸了摸兒子的額頭,又摸了摸他的手心,看有沒有汗,一面答道:“他在東宮玩累了,在出宮的車上就睡著了?!?/br> 頓了頓,她又說:“太子殿下待木木真是盡心,專門命人做了一張木床供他玩耍,木床三面做的有圍欄,一面緊挨著太子殿下床榻放著,圍欄四周小心的包了軟皮子和褥子,就怕撞傷了他,各種小玩具也備了許多。我看啊,咱們兒子在東宮比在家里要高興多了,如今都會認(rèn)人了,我與他說太子伯父,他就知道伸手要太子抱?!?/br> “這小東西慣會哄人?!背跎斐鍪种?,撥了撥兒子胖嘟嘟的小臉蛋。 楚王說得沒錯,木木的性子即不隨楚王,也沒隨了九娘,是個慣會哄人的小機(jī)靈。見誰都是一臉笑,別人對他笑,他就笑得更歡實了。胖嘟嘟白嫩嫩一臉笑的小奶娃,也不哭也不鬧,任誰看了心都會化成一灘水,如今還不會說話都能哄得人將心都掏給他。 “若不然,咱們就將木木過繼給太子吧?!?/br> 九娘依舊笑盈盈的,就好像是說‘今兒天氣真好’那般風(fēng)淡云輕。只是眼睛沒有敢去看楚王,藏在袖下的指尖隱隱顫抖著。 楚王一愣,抬眼去看她,見九娘也不抬頭,只是裝模作樣的看著兒子,他一把拉過她,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 “殿下,你做什么,弄疼我了……” 卷翹濃密的睫羽顫抖的撲閃著,到了此時,九娘也不愿去直視楚王。 楚王微瞇了下眼,冷哼了一聲,松開手:“你真是如此想?” 九娘低低的應(yīng)道:“嗯。” “若是一旦答應(yīng),此事可就沒有回轉(zhuǎn)的余地。” 九娘又嗯了一聲,音調(diào)中隱隱帶著顫抖。 “你不要咱們兒子了?” 這一次,九娘再也回答不出聲,她半垂著頭,肩膀微微的顫抖著,一顆淚水突然滴落在軟榻上,在褥子上迅速印開,尋不著蹤跡。之后又是第二滴,第三滴…… 楚王本來還有些惱的,見她如此也惱不下去了,只剩下滿心復(fù)雜:“本王不是說了,不會讓你擔(dān)心的那件事情發(fā)生!” 九娘聲調(diào)不穩(wěn)的吸了口氣,用手指拭了拭眼角,才抬起臉來。 “可我不能那么自私,只為了我這么點別扭的心思,便棄你而不顧。那是君,咱們是臣,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是咱們都不屑這種說法,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不想因為咱們兒子,壞了你的大事?!?/br> 她擦干眼淚,扯出一抹笑容來,努力讓自己的音調(diào)變得輕松起來。 “其實換個念頭想想,這也是一件大好事。太子殿下無嗣,木木一旦被過繼過去,便是板上釘釘?shù)幕侍珜O,即便太子日后沒了,有你這個父王撐著也不怕那些魑魅魍魎。父皇不是一直打著這種注意嗎?這剛好如了他的愿,只是這繼承人換了咱們的兒子,就當(dāng)他們是為我們做嫁衣裳了。你看,這筆買賣多么劃算!” 理是這么個理。 可若是真要能如此簡單,這件事也不會拖這么久了。 楚王不是沒有想過此法的可行性,甚至他身邊的心腹幕僚都言語隱晦的暗示他此法可行。而楚王之所以一直沒答應(yīng)下來,九娘的原因要占一部分,另一部分也算是自尊心作祟。 道理都懂,可承元帝的行為處事實在是太惡心人了。在他眼里人人都是草芥,甚至不需要詢問你的意愿,想讓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不要忘了,人之所以是人,因為他有思緒有思想有感情。楚王從來自傲,承元帝那種態(tài)度對他而言就是一種屈辱。 其實早就應(yīng)該習(xí)慣這種屈辱,承元帝這種態(tài)度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以前楚王可以很好的無視它,甚至可以順勢而為,為自己謀取一些東西??扇缃癞?dāng)承元帝拿著自己兒子,就像是拿著一個東西一樣,想給誰就給誰,你不能拒絕不能抗拒,甚至要笑著謝主隆恩,這觸犯了楚王心底最深處一層底線。 他不言,只是暫時沒找到一個穩(wěn)妥的辦法去解決這個問題,但并不代表他是同意的。 “在你的心里,本王就是一個為了得到某些東西,甚至不惜一切去交換的人?” 九娘心里一咯噔,倉皇解釋道:“我沒有這種意思,只是我不能因為……” 楚王明白她的意思,心一下子軟綿了下來。在他和兒子面前,她選擇了他。莫名其妙的,一下子心情變得極好。 他將她拉入懷中,輕嘆了一聲,道:“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即使那樣?xùn)|西人人都渴望得之,但本王不屑拿自己的兒子去交換。此事不急,咱們可以再想辦法?!?/br> “真的不急嗎?”九娘靠在他的懷中,喃喃。 楚王撫著她的脊背,一下一下的順著:“這會兒大抵父皇還是有些猶豫吧,若不然何必如此麻煩,咱們還有時間……” * 這連著許多日,阮靈兒的心情都非常好。 太子身體一日日好了起來,東宮里多了許多笑聲,而不是日日大家都是一副愁苦的面龐。 嫁入東宮之前,阮靈兒便知曉太子身子不大好,日后自己可能要成為一個寡婦。嫁入東宮之后,太子雖然病弱,但一直安穩(wěn)無事,她便漸漸放下了這種擔(dān)憂。及至那日夜里,阮靈兒才知曉天崩地陷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那一刻她最懼怕的竟然不是自己即將要成為一個寡婦,而是他要死了…… 恐慌、擔(dān)憂、無措……沒人知曉她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心路歷程,見太子在太醫(yī)診治下安穩(wěn)無恙,她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提得更高了…… 她能感覺出太子不快樂,卻不知他為何不快樂,直到楚王府的嫡長子到來,她看到太子臉上難得的笑容。阮靈兒有些恍然,同時心里更為難受,殿下大抵是十分想要一個子嗣的吧,而她卻肚子并不爭氣。 阮靈兒的這種愧疚并不是無的放矢,東宮這么多姬妾,近一年多來,太子用在她身上的心思最多,可她卻屢屢讓他失望。 當(dāng)然黯然歸黯然,只要有利于太子身體的,阮靈兒都十分歡迎。且木木那孩子確實可愛,每次看到他依依呀呀的時候,她的心便總會忍不住化成一灘水。她甚至偶爾會想,這孩子若是她和太子的孩子,該多好啊。 她和太子,還有一個屬于他們的孩子…… 阮靈兒陷入這種美妙的幻想,她甚至開始和太子商議給木木備一些好玩的玩具,好看的小衣裳……主子們都如此興致勃勃了,下面人自是不會懈怠,整個浩然殿上下幾十號奴婢都開始忙碌起來,挖空心思的就想讓主子高興起來。 所以雖木木幾日才來東宮一次,但在浩然殿中卻多了許多屬于他的東西。 一張精致的小床,為了怕孩子跌下來,三面圍以鏤空花型的欄桿,上面還包了一層薄薄軟軟的皮子,四周鋪上被褥,免得孩子撞疼了。這圍欄是太子親自設(shè)計的,包在上面的皮子和被褥則是阮靈兒想出來的。 還有各式各樣的小布偶,有小老虎,小兔子,小鹿等等,這些是浩然殿服侍的宮人們做出來的。女兒家都手巧,做出來的小東西都惟肖惟妙的,木木特喜歡拿著這些小玩意兒扔來扔去,然后有人再把他扔出去的丟回來,他就會咯咯大笑。 這個人一般是太子,偶爾是福泰。 還有更多稀奇古怪但十分適合小孩子玩的東西,只可惜木木如今還太小,根本不懂得怎么玩,但浩然殿這里準(zhǔn)備了許多…… 阮靈兒看了一眼靠著墻角擺著的那張色彩斑斕的小床,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從福泰手中接過藥碗。 “很開心?”太子順著望了過去。 阮靈兒笑著點了點頭,對面的眼睛中同樣有著遮蓋不住的笑意,兩人對了一個眼神,她有些害羞的低下頭來。 她低頭用玉匙輕攪瓷碗中的藥,藥是熱的,裊裊冒著淡白色的輕煙,讓太子的臉在白霧下顯得如夢似幻。阮靈兒吹涼了碗中的藥,才用玉匙一勺一勺服侍太子用藥。 藥味兒極苦,可太子服用慣了,倒是沒覺得有什么。比藥更苦的,是他心口蔓延上來的澀然。 “你說,孤將木木抱養(yǎng)過來如何?” 阮靈兒心中一驚,手中的玉匙掉落在藥碗里,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她有些發(fā)愣,也有些不敢置信:“這樣可以嗎?” 太子眉眼清淡,道:“有何不可?!?/br> “可、可若是咱們將木木抱養(yǎng)過來,九娘該怎么辦?那、那可是……”她的孩子。 阮靈兒腦海一片混亂,想不出太子為何會如此說,更想象不到若是木木被抱養(yǎng)來了東宮,九娘會是一副什么樣子。 “怎么,你不想?孤見你十分喜歡木木那孩子,若真是把他抱養(yǎng)過來,孤就將她記在你的名下。” 阮靈兒慌得有些手腳無措,她轉(zhuǎn)身去將藥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又從袖中抽出一條帕子,不停地去擦自己的手。一下,兩下,三下,仿若上面有什么臟污。 經(jīng)過這一番動作,她也慢慢的鎮(zhèn)定下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抬眼去看太子,臉上的表情十分復(fù)雜。 “也是妾身不爭氣,肚子一直沒有好消息傳出?!彼龑㈩^垂得很低,似乎很對這件事介懷,“妾身也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和殿下長得很像的孩子。不可否認(rèn),妾身很喜歡木木,他那么聽話漂亮健康,每次看到他,妾身都會忍不住的想,若木木是妾身的孩子該有多好啊。可——” 她頓了頓,還是鼓足勇氣道:“可喜歡并不代表一定要去搶別人的,木木是九娘十月懷胎誕下的,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兒rou。妾身不想,也不忍?!?/br> 話說完后,阮靈兒便陷入忐忑之中,她雙手緊握,幾欲發(fā)白。 她不知太子說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不是沒聽到下面的一些小動靜,說是太子殿下有想將楚王府家的嫡長子過繼過來的想法。是香兒聽聞下面小內(nèi)侍議論后告訴她的,因為她成日里忙著侍候太子,也沒往心里去。 此時聽太子突然對自己說這件事,阮靈兒才猛然驚醒,難道太子真有這種打算?那他說這些話的意思是如何?而自己說出的這些話,會不會惹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