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我撿回來的。”忽然，一個(gè)蒼老但平靜的聲音，在他身旁傳來。

    沈石轉(zhuǎn)過頭，看向老白猴，夜色降臨在這片林中后，周圍也漸漸昏暗下來，老白猴的臉此刻也仿佛陷在一片陰影中，看去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他的話語聲，依然還是很清晰地傳了過來，帶著幾分回憶，也帶著幾分惘然，淡淡地道，

    “那是很久以前了，我在黑獄山森林里看到他的時(shí)候，一窩石皮豬正被一群噬血狼圍攻，大豬小豬全被咬死了，只剩下他。我趕走了剩下的狼群，從母豬流血的身下找到了還在發(fā)抖的他，嗯，他那個(gè)時(shí)候才出生不久，不過看得出來，身上有些血脈變異的征兆?；蛟S這也正是向來獨(dú)行的噬血狼會群起圍攻他們的緣故罷，畢竟妖獸對異變的血脈從來都是格外垂涎。”

    “后來，我就帶著他了，慢慢長大以后，他就一直跟著我，直到現(xiàn)在?！?/br>
    沈石安靜地坐在老白猴身邊，聽著他蒼老的聲音在回憶著往事，一字一字認(rèn)真地聽著，沒有絲毫不耐的意思。

    老白猴抬了抬頭，像是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幽幽地道：“可他畢竟只是一只豬妖吧，腦袋笨得很，從小到大，一直都被其他妖族欺負(fù)，所以這么多年以來，他也就只相信我一個(gè)，直到后來……”老白猴笑了笑，道，“直到后來，你來了，石豬他才算是又多了第二個(gè)朋友。”

    沈石微微低下了頭，仍然是保持著沉默。

    老白猴凝視著黑暗中石豬正在沉睡的身影，道：“你不知道，自從與你交上朋友后，石豬他有多高興，雖然他嘴笨不會說話，但是我看得出來，因?yàn)槊恳淮尾孔彘_戰(zhàn)廝殺血斗時(shí)，他都會擋在你的身前?！?/br>
    “他不會說什么好聽的話，他只會為你擋刀擋劍。”

    “如果要流血，他會想應(yīng)該從他身上流出來?！?/br>
    “如果要去死，他會想應(yīng)該他比我們更早死?！?/br>
    “我說得對不對，石頭？”

    沈石在黑暗的陰影中，身子仿佛在微微顫抖著，過了一會，他輕聲但有力地道：

    “對！”

    輕細(xì)的聲響回蕩起來，像是老白猴笑了一下，只是在這片漸漸開始變得寒冷而陰森的森林里，他的聲音聽起來如此的孤寂與空虛，過了片刻，只聽這只老猴妖安靜地問道：

    “所以，你其實(shí)和那幾個(gè)人族修士一樣，并不是妖族鬼巫，而是一個(gè)人族嗎？”

    這一次，沈石沉默了很久，老白猴安靜地等待著，直到黑暗中，那個(gè)因?yàn)橐簧砗谂鄞丝炭慈シ路鹨呀?jīng)完全融入了黑暗陰影里的身影，傳過來了一句回答，平靜、從容、隱約有幾分歉意卻又帶了那份堅(jiān)決，在黑暗里面對著他，說道：

    “是！”

    ……

    林外小村中。

    夜幕下點(diǎn)燃了幾處火把，在火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村中空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大片灰蜥部族的人，此刻看去多數(shù)人都已被綁縛起來，個(gè)個(gè)看去神色沮喪灰敗，臉上都有絕望之色。

    在那處最大的屋宅門外，玄劍門的四個(gè)人族修士都站在這里，而身份家世都是不凡的南宮瑩卻已不見，也不知去了哪兒。

    此刻四人齊聚在一起，似乎在彼此商議什么。

    其中一人對為首的耿師兄道：“耿成師兄，南宮師姐說是回那斷月城，以秘法與天劍宮內(nèi)聯(lián)絡(luò)，去查證凌霄宗門下到底有沒有這么沈石這么一個(gè)人，這要多久才能回來？”

    耿成搖了搖頭，道：“那等宗門秘術(shù)，我怎么會知道。”

    旁邊的錢義忽然冷笑了一聲，道：“以我看來，那沈石多半便是假冒的，就算凌霄宗門下當(dāng)真有這么一個(gè)人，可是誰又能證明他不是假冒那沈石之名呢？”

    耿成看了錢義一眼，忽然嘆了口氣，道：“錢師弟，我知道你父母不幸都死在妖族余孽手下，但我等修道之人，一顆堅(jiān)定道心亦是不可或缺，你每次遇到妖族便如此戾氣十足，長久以往，只怕對你大道不利?！?/br>
    錢義默然片刻，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多謝師兄教誨，小弟銘記于心?！闭f完之后，他臉上神情忽然又是冷峻幾分，道，“不過并非我故意對這些妖族有所成見，又或是針對那個(gè)自稱沈石的家伙，實(shí)是有一件事，我想耿師兄與兩位師兄可能都忘記了。”

    耿成一挑眉，道：“何事？”

    錢義淡淡道：“如果我沒記錯(cuò)的話，名列天下四正之列的凌霄宗有一條門規(guī)，門下弟子非入凝元境者，不得上金虹山，也不得行走天下?！?/br>
    耿成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好像的確有這么一條?！?/br>
    錢義冷笑道：“那自稱沈石的家伙，玉府未開丹田未成，頂天了也就是個(gè)煉氣境高階的境界，這樣的廢物自稱是凌霄宗門下弟子，還隨意行走到這偏遠(yuǎn)的歸元界里，這樣的話，可信么？”

    耿成緩緩點(diǎn)頭，看來對錢義的話語已然信了幾分，沉思片刻后，道：“錢師弟言之有理，不過事情既然到了這種地步，我們也不可輕舉妄動。眼下我等首要之事，還是先將這些灰蜥妖族送往靈晶礦山，以充苦力挖掘靈晶，此乃大事。至于那沈石與剩下兩個(gè)逃亡的妖孽，還是等南宮師妹回來再說，不過最好還是留一個(gè)人盯著……”

    說到這里，他目光掃過其他三人，似乎有些猶豫的時(shí)候，錢義卻是一下子站了出來，道：“師兄，讓我去吧?！?/br>
    耿成皺了皺眉，心底有些猶豫，這位錢師弟因父母意外的緣故，對妖族向來十分痛恨，性子也有些偏激，但除此之外平日大家的關(guān)系都是極好的，耿成也不便太過駁他的面子，所以沉吟片刻后，他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既然錢師弟自告奮勇，那就你留下吧。不過你只要去林中盯著那幾個(gè)人，一切還是等南宮師妹回來，一切由她做主即可?！?/br>
    錢義微微一笑，點(diǎn)頭答應(yīng)，隨即身形一轉(zhuǎn)，卻是向村外那片森林的方向走去了。

    ……

    這個(gè)寒冷而漆黑的夜晚，看去竟是格外的漫長。

    風(fēng)，越吹越大了，帶著無盡的寒意吹過這片森林，讓所有林中的鳥獸都蜷縮在自己的窩中，靜靜地期待了明日太陽初升時(shí)候，新的一天的開始。

    在那之前，還有多久的黑暗要渡過？

    還有多少的寒冷陰森要去忍受？

    老白猴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他在黑暗中縮緊了身子，像是那枯敗的身體已經(jīng)難以抵御這夜晚刺骨的寒涼。他悄悄看了一眼正在酣睡的石豬，聽著那沉穩(wěn)平和的呼吸聲，忽然間很是羨慕。

    他也好想這樣安然入睡，再沒有種種煩心事，在沉睡夢里的時(shí)候，會不會是一個(gè)更加快樂的地方？

    可是他知道自己睡不著。

    他覺得身子很冷，他覺得這個(gè)陌生的地方遠(yuǎn)比妖界要更加寒冷，可是他的理智卻分明清楚地告訴他，其實(shí)這里并沒有特別的糟糕。

    也許是心冷了嗎？

    也許是要死了嗎？

    手指腳趾，每一寸的肌膚上都是那般的冰涼，絲絲涼意仿佛無孔不入地拼命鉆入了自己的身體，就像快凍成了一個(gè)蒼老的冰猴。不過還好，老白猴忽然在黑暗里笑了笑，帶了幾分自嘲之意。

    還好，至少，此刻，還有一壇花雕酒啊。

    他忽然大笑起來，然后猛地抱住那壇美酒，張開嘴巴，縱情大喝。

    美酒醇香，如瓊漿玉液，是他這一生中從未喝過的美好滋味，從嘴角到舌尖，從咽喉到胃腸，這些美好的酒水流淌過的每一寸地方，都讓老白猴感覺到了溫暖。

    酒水驅(qū)散了寒意，溫暖了他的心房，老白猴無法抑制地沉醉于這如同天堂般的感覺，帶著幾分呻吟不停地喝著，在心中發(fā)自內(nèi)心般由衷地感嘆著：

    這才是真正的美酒啊，不枉我一生期盼，哪怕此刻便是死了，也真是沒什么遺憾了。

    直到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的沈石一下跳起，沖過來一把奪下酒壇，老白猴的身子歪了一下，像是嗆到了酒水，背靠著一棵大樹咳嗽起來，那咳嗽聲漸漸頻密，到后來竟隱約帶了幾分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楚。

    沈石半蹲在他身邊，壓低了聲音，怒道：“你瘋了？這樣喝會死人的！”

    老白猴的身子在劇烈地顫抖著，忽然，他伸出顫抖的手掌，一把抓住了沈石的手臂。沈石下意識地身子向后退了退，但隨即他就看到了老白猴在黑暗中，凝視著他的那道目光。

    那是帶著痛苦、失望、掙扎與茫然的目光。

    他身子頓時(shí)便像是僵住了一樣，再也無法動彈，甚至有些不敢直視這樣的眼睛，微微地下了頭。

    耳邊，傳來了老白猴急促的喘息聲，然后當(dāng)咳嗽聲稍微平靜了一些后，老猴妖終于開口道：“你……還是那個(gè)石頭嗎？”

    沈石默然，抬頭看了他一眼，那張蒼老而皺紋橫生的臉龐，就在他眼前不遠(yuǎn)處，而他抓著自己手臂的那個(gè)手掌，此刻似乎還在有些輕微的顫抖。

    沈石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老白猴深吸了一口氣，在黑暗中盯著沈石，道：“你告訴我，白天那些人說的話，是不是都是真的？人族真的已經(jīng)如此強(qiáng)盛了嗎？”

    黑暗里一片寂靜，仿佛這片黑暗已經(jīng)到了最深最濃的時(shí)候，仿佛那個(gè)答案說出來就像是可怕的大手將他們最后拖入地獄，但在老白猴的目光下，沈石竟終究無法說出違心之話，咬了咬牙，道：“是。”

    老白猴木然，眼中終于掠過了絕望之色，慢慢放開了手掌，眼神漸漸變得有些空洞，喃喃地道：“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沈石看他身子隱約有些搖晃，似乎連坐都有些坐不穩(wěn)了，連忙上前抱住了他。

    當(dāng)他的雙手抱住老白猴的肩膀時(shí)，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這只老猴的身子已經(jīng)瘦弱到了這種地步，原來在那些衣衫之下，已經(jīng)是皮包骨頭般的身子，原來那一種油盡燈枯的感覺，一直都沒有欺騙他。

    他茫然而呆坐著，只是緊緊抱著身子不斷發(fā)抖的老白猴，只覺得這個(gè)夜晚如此的寒冷與漫長，只覺得自己手邊的這個(gè)老猴，仿佛隨時(shí)都會死去。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所能做的，只是勉強(qiáng)將顫抖而絕望的老猴妖抱緊一些，希望能讓他稍微溫暖一點(diǎn)。

    忽然，仿佛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陣低沉而沙啞的歌聲，那是一首古老的歌曲，帶著久遠(yuǎn)歲月的蒼茫：

    開天地……破鴻蒙……圣妖出……萬世寧……

    笑世間……盡螻蟻……惟吾妖……永不朽……

    披堅(jiān)銳……斬?cái)呈住咸稀蕦嫛?/br>
    每一個(gè)字，每一個(gè)詞，帶著無盡的桀驁與蒼莽之意，回蕩在這片陌生而寒冷的夜空之下，像是在訴說著古老妖族昔日的輝煌。

    然而那聲音仿佛都在顫抖，在這片陰森寒涼的夜風(fēng)里，漸漸的蒼莽化作了蒼涼，最后漸漸絕望，變成了那撕裂心腸的哽咽，隨風(fēng)散去，化為黑暗中的烏有。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斷臂

    從清晨到日暮，從傍晚到黎明，時(shí)光在斗轉(zhuǎn)星移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走掉，有的時(shí)候快如閃電，有的時(shí)候一夜三秋。

    有的人安然入睡，沉浸在美好溫暖的夢鄉(xiāng)里，甚至還能在夢中看到自己最期待的美好，而有的人，卻整夜也無法入眠，木然坐著，睜著雙眼，看著這片仿佛永無止境的黑夜，甚至對那個(gè)新的一天，也放棄了希望。

    后來天亮了。

    一夜過去，當(dāng)天邊第一縷光芒灑落下來的時(shí)候，有淡淡的薄霧在林中飄動，葉片野草上凝出了幾許晶瑩剔透的露珠，遠(yuǎn)處響起了幾聲清脆的鳥鳴聲，為這片林子平添了幾分幽靜。

    石豬依然酣睡著，也許是之前他傷得太重太過疲累，也許是因?yàn)樵趬衾锼匆娏苏嫘南矏鄣臇|西，所以他那張猙獰而有些丑陋的臉上，此刻還露著平日少見的一絲溫和笑意，依舊沉眠于他的夢境。

    小黑豬也在睡著，雖然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開始，這只小豬不管是吃食還是睡覺都忽然減少了很多，哪怕這兩件是它以往最熱愛的事。不過在這個(gè)安謐的清晨林中，它還是依靠在沈石的身旁，安靜地睡著，偶爾它睡覺著耷拉的小耳朵會忽然彈動一下，似乎夢見了什么，但沒過多久，又會吧唧吧唧嘴巴之后，腦袋在沈石身上蹭蹭，又安然睡去。

    沈石沒有睡，老白猴也沒睡。

    他們兩個(gè)人就這樣，在這片黑暗的森林里，一言不發(fā)地枯坐了一整夜。

    露水悄悄打濕了衣襟，讓身子感覺到這里的寒意，沈石默默地用手派去那點(diǎn)水珠，抬頭向老白猴那邊看了一眼。

    晨光中，一夜過去，老白猴的臉色已近慘白，只有在臉頰上卻有淡淡的不正常的兩團(tuán)紅暈，包括他的眼眶里，也滿是血絲紅芒。

    裝著花雕美酒的酒壇，被他緊緊抱在懷中，到了這時(shí)已經(jīng)空了一半。這一整夜里，老白猴一直都在喝酒。

    一口，一口，又一口，濃烈醇香的酒氣圍繞在他的身旁，讓他整個(gè)人看去仿佛都是從酒水中泡出來的一樣，除了他的眼睛，雖然已經(jīng)渾濁，卻兀自沒有閉上。

    他怔怔地看著這個(gè)世界，看著天空從無盡的黑暗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亮起，看著晨光從葉片縫隙里落下，照亮了這片森林，然后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沈石，忽然開口道：

    “以前我看過書卷，上面說人族做的美酒雖然醇香甘美，但喝多了之后便會酣醉，可是這一晚上我不管怎么喝，都是醉不了。你說，書里的話是不是都是騙人的？”

    沈石默默地?fù)u了搖頭，過了一會，輕聲道：“別喝了?！?/br>
    老白猴笑了笑，沒理會他，抱著酒壇又喝了一口。

    然后他揮了揮手，像是終于感到了疲倦，微微低下了頭，把腦袋靠在那酒壇邊上，深吸了一口酒氣之后，道：

    “你走吧?！?/br>
    沈石默默地看著他，老白猴只是垂著頭，看著像是一夜的疲倦都在此刻涌來，馬上就要睡著的模樣。沈石沒有再多說什么，或者說他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么，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失落與茫然，他緩緩站起身子。

    身子的移動把靠在他身上睡覺的小黑豬彈到了地上，小黑豬腦袋轉(zhuǎn)了轉(zhuǎn)，驚醒過來，睜開兀自有些睡眼朦朧的眼睛，打了個(gè)哈欠，翻身站起，在沈石的腳邊用腦袋蹭了幾下。

    沈石深深地看了老白猴一眼，轉(zhuǎn)身走去，走出了幾步后，他又停下腳步，道：“你沒有其他的話想問我了嗎？”

    身后傳來了老白猴疲倦的聲音，蒼老而衰弱，幽幽地道：“我還能問什么，問了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