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shù)員用不同攝影參數(shù)、不同角度照了幾十張照片，有不少張可以完整看清頭皮上損傷形狀的特征。

    “頭部損傷中，能看出形態(tài)特征的實在是少數(shù)。”我笑著說，“我們運氣真好，這對于推斷致傷工具很有幫助?！?/br>
    說完，不知怎的，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寶嫂頭部損傷的照片。不過這只是一閃而過，并沒有停留多久。

    死者的腦組織已經(jīng)因為腐敗而自溶液化了，但還是可以看出腦組織有兩個部位存在顏色上的變化。腦組織對應(yīng)頭皮血腫部位的枕葉和枕葉對面的左額葉顏色是明顯加深呈暗紅色，和其他正常部位腦組織呈粉紅色顯然不同。說明在腦組織自溶之前，這兩個地方存在顱內(nèi)出血。

    “右側(cè)枕部腦組織出血、左側(cè)額部腦組織出血。額部并沒有頭皮損傷，說明這是一處對沖傷。"小楊背書似的說道，“顯然，死者的枕部撞擊到了硬物，形成了枕部的顱內(nèi)出血和對側(cè)額部的對沖性損傷，這是摔跌傷啊?！?/br>
    “在水里能形成摔跌傷嗎？”陳詩羽問道。

    “可以。”小楊說.“泥潭里有不少尖石，如果猛然掉落進去，是有可能撞在尖石上的?！?/br>
    “那么有兩個問題?！蔽艺f，“第一，騎車沖進水里，為何是仰面朝上、枕部撞石？第二，有石頭是五角星狀的嗎？”

    “這……”小楊說,“第一個問題答不上，第二個問題，我明天得再下到淤泥里去看看?！?/br>
    我哈哈一笑，說：“不用?！?/br>
    縫合完尸體后，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用手術(shù)刀沿著死者的下頜緣切開了死者的下頜部和面部皮膚。這樣做是為了避免死者的面部因為解剖而毀容，是我們檢查面部損傷常用的一種解剖手法。

    這一刀，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死者的左側(cè)下頜部有輕微的皮下出血。

    “跌落河底，有可能在枕部和面部同時受力嗎？”我笑著脫下解剖裝備，走出了解剖室。

    3

    林濤見我們出來，迎了上來，說：“這么快？”

    “是啊，結(jié)束了?！蔽艺f。

    “怎么樣？”金凡著急地問道。

    “我還準備問你們聊得怎么樣呢？”我一邊洗手，一邊說。

    “你們解剖完了，總要有個結(jié)論告知我吧？”金凡說。

    “有可能是意外?！蔽彝χ鄙碜?，看著金凡。

    金凡仿佛松了一口氣，隨即又哭著說：“我苦命的孩子啊，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去學騎這天殺的自行車?。∧阍趺催@么不小心??！你讓我和你媽怎么過??！”

    “孩子最后一頓飯豐盛嗎？”我問。

    林濤說：“剛才老金說，他吃了不少飯，吃得飽飽的上路了。”

    “是啊，他吃了兩碗飯，吃得飽飽的?！苯鸱舱f。

    “哦，那這樣看起來，也有可能不是意外?！蔽艺f完，盯著金凡的雙眼。

    金凡跳了起來，說：“你們法醫(yī)怎么可以這樣？草菅人命??！一會兒是意外，—會兒不是意外的，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被別人殺死的。”我說。

    “剛才曹支隊來了個電話，說是發(fā)現(xiàn)一個嫌疑人?！绷譂f，“這個人是李支隊以前打擊處理過的人，剛從牢里放出來，曾揚言要報復(fù)李支隊，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我們控制了，正在審查?！?/br>
    我點點頭，說：“金老師，要不你帶我們?nèi)ツ慵铱纯?？我想翻翻金小萬生前的東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線索?！?/br>
    金凡雖然不大樂意，但最后還是帶我們?nèi)チ怂摇?/br>
    這個家真是夠臟亂差的，到處都丟著臟衣服和垃圾，廚房的垃圾也有幾天沒倒了，散發(fā)著惡臭。

    我戴上手套，扒拉了幾下垃圾，說：“你這垃圾好幾天沒倒了吧？都臭了?！?/br>
    金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示意林濤過來拍照，垃圾中有一堆米飯和幾根青菜，粘在一起仿佛是一個碗底的形狀。隨后我又在房子里溜達了幾圈，指了幾個地方讓林濤拍照。

    “行了，半夜了，我們該回去了?！蔽艺f。

    “你們不是要看小方生前的東西嗎？”金凡說，“都在他的小房間?！?/br>
    “不用了?！蔽艺f，“我們回去吧?！?/br>
    “那好的，再見?！?/br>
    “不再見，現(xiàn)在我們一起回去?！蔽艺f。

    "一起回去？”

    “對，現(xiàn)在你要接受審查?！蔽艺f。

    “審查？什么審查？”金凡緊張地大叫道。

    “我說過，這是一起命案，既然是命案，所有周圍的人都要接受審查。”

    “你真是胡鬧?！壁w局長說，“讓我們放了一個嫌疑人，卻把死者的父親抓回來了。你懷疑是金凡干的？怎么可能？他是死者的親生父親！”

    “親生父親怎么了？”我說，“親生父親就不能殺人了?”

    “人家說虎毒不食子，你這……”趙局長說。

    “虎是不食子，但人有的時候比虎可要壞得多哦?！蔽乙贿呎f，一邊走進了專案指揮室。

    “現(xiàn)在我先說一下死者的死因?！蔽艺驹谕队皟x前面，對專案組的同志們說，“死者死于吸人性窒息。我之所以不說是溺死，是因為致死的物質(zhì)主要還是淤泥，而不是水。說白了，死者確實是因為落到泥水塘內(nèi)，吸入了大量泥水，呼吸道被堵塞而死亡的?！?/br>
    “不是案件？”有偵查員問道。

    “不，是案件?！蔽艺f，“死者頭部有明顯的鈍性損傷，是一個對沖傷，這處損傷造成了顱內(nèi)出血，量還不少。受到這樣的損傷，一般人都會失去意識，更何況是個孩子?！?/br>
    “可是，對沖傷不就是摔跌傷嗎？會不會是落到水里形成的？”

    “不會。”我斬釘截鐵地說，“因為致傷工具具有高度的特征性，非常規(guī)律，是個五角星。我相信，水里不可能會有個五角星形狀的突起物吧？”

    “你的意思是說，孩子是在別的地方摔傷，然后被扔進了水里？”趙局長說，“就根據(jù)這么個所謂的致傷工具推斷，就下這么大膽的結(jié)論，你比我更大膽吧！”

    “我當然是有依據(jù)的?！蔽抑钢脽羝f，“你們看，死者胃部的情況。淤泥只到了賁門，卻沒有進入胃底。按理說，生前入水，會有劇烈的吞咽動作，怎么可能不把淤泥咽到胃里呢？只有一種可能，死者在落水的時候，生命體征已經(jīng)很微弱了，呼吸、吞咽的動作都不劇烈，又沒有意識來求生，所以吞咽的動作只把淤泥咽到了賁門的位置，而只需要有一點兒呼吸，淤泥就很容易堵塞整個呼吸道。”

    “有道理?！毙畹谝粋€贊同我的觀點。

    “綜上所述，”我說，“死者是先撞擊頭部導致昏厥，然后被人拋進了水里，最終吸入性窒息而死亡。那么，他為什么會撞擊到頭部，而且撞擊得這么厲害呢？我檢查了死者的面部，他的下領(lǐng)緣有出血?！?/br>
    “被人扇了耳光？”曹支隊插話道。

    我點點頭，說：“對，這里的損傷，最常見的就是扇耳光。當然，這一巴掌可不輕，直接把孩子打飛了，然后頭部直挺挺撞上了硬物。

    “可是你為什么會懷疑是金凡做的？”趙局長說，“即便他打傷了孩子，也不至于把孩子扔進泥潭里淹死吧？”

    “我一開始就懷疑金凡?！蔽艺f，“第一，從損傷看，沒有三傷，沒有明顯的搏斗，只有耳光。這樣的損傷，一般都是家長教育孩子導致的，不會是其他人加害所致。第二，金凡說死者離家前，飽飽地吃了一頓飯，而在我看來，他頂多吃了一口?！?/br>
    “什么？這就是在解剖室，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嗎？”陳詩羽問道。

    我點點頭，說：“對。法醫(yī)觀察胃內(nèi)容物，絕對不是只看有多少量。很多人認為，是根據(jù)胃內(nèi)容物的量來推斷死亡時間，其實不然。如果僅僅根據(jù)量來推斷，那么吃得多的人和吃得少的人當然會有分別嘍。其實，法醫(yī)不僅看胃內(nèi)容物的量，更重要的是看消化程度。同樣是米飯，進入胃內(nèi)，在一個小時內(nèi)它還是米飯，但是等到三四個小時以后，不僅胃內(nèi)食物排了出去，更重要的是在胃液的消化作用下，食物的形狀發(fā)生了變化，食物會變成‘食糜’，觀察‘食糜’的消化程度，才是法醫(yī)判斷死亡時間的重中之重?！?/br>
    “原來如此?！标愒娪鹫f，“死者的胃內(nèi)米飯和青菜都還是原來的形狀，根本沒有嚴重的消化程度，所以死者根本就不是末次進餐后很長時間才死的，而是他本身就只吃了一點點?！?/br>
    “小羽毛還是很聰明的?！蔽倚χf，“然而，金凡卻一口咬定，死者上路前是吃得飽飽的，這不僅說明他在說謊，而且還說明他有一個心理躲避點，就是吃飯。我懷疑，最終引發(fā)慘劇的原因就是吃飯?！?/br>
    “這……這證據(jù)不足啊?！壁w局長說。

    “放心，沒有充分的證據(jù)，我是不敢亂說的?！蔽艺f，“第三，我們之前說了，孩子是昏迷后被扔進水里的，而不是騎車入水的，死者的會陰部沒有任何損傷也說明他當時并沒有在騎車。那么，把孩子扔進水里后，還要把自行車扔進水里，肯定是一個偽裝，而這個偽裝只有金凡可以做到。”

    “這個我贊同。”趙局長說。

    我接著說：“第四，也是最重要的證據(jù)，就是這個致傷工具。我們借口去金凡家里轉(zhuǎn)了一圈，終于找到了類似的五角星?！?/br>
    說完，我指著幻燈片上的一個家具說道：“這就是金凡家里的電視柜，柜子的一角就有凸起的五角星裝飾，我量了，大小和死者頭皮上的印痕吻合?！?/br>
    “這確實是一個確鑿的證據(jù)?！壁w局長說。

    “當然，我也順便看了他家的垃圾桶?！蔽艺f，“垃圾桶里有米飯和青菜，性狀和死者胃內(nèi)的一致。這更加說明死者的死很有可能和這頓飯有些關(guān)系，也更加說明了金凡說的吃得飽飽的、狀態(tài)正常什么的，都是謊話?！?/br>
    “我還有個問題?！毙钫f，“我記得泥水塘旁邊只有車輪印，如果是金凡干的，他的足跡應(yīng)該會在附近出現(xiàn)啊。”

    “這個問題，我覺得應(yīng)該這樣回答?！蔽艺f，“第一，你們當時一心找人，所以并沒有在意痕跡物證。第二，如果金凡是站在車輪印的旁邊，我看了，那是一塊雜草地。有雜草的襯墊，沒留下能夠讓你們注意到的足跡，也是正常的。第三，金凡作為一個刑警的家屬，既然知道偽裝現(xiàn)場，自然也不排除他后期毀滅痕跡物證。”

    “現(xiàn)在要做的，第一，對金凡進行突擊審查，務(wù)必在今晚取得審訊上的突破。第二，突破后委婉地把情況告知李支隊，并派專人二十四小時陪護，防止她有過激行為?！壁w局長站了起來，正色道，“謝謝你們幾位，真是幫了我們大忙。”

    “不客氣，我們等著你的好消息。”我說。

    一夜的審訊順利結(jié)束，我們也于第二天一早趕回龍番。

    審訊的結(jié)果不出所料，這一樁慘劇是由一頓飯引起的。

    10月14日晚上6點，金小萬放學歸來，饑腸轆轆?？墒墙鸱步o他做的飯，不過是一碗白飯加上幾根青菜。

    這樣的晚餐金小萬已經(jīng)忍受好幾天了，于是拒絕進食。

    金凡本身就因為囊中空空而犯愁，為了晚上的賭資去哪里借而糾結(jié)，看到兒子用絕食來對抗自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在強迫金小萬吃下一口飯后，因為他的一聲嘟囔而勃然大怒，上去一個大耳光把金小萬打翻在地。

    金小萬這一摔，頭部直接撞擊到電視柜一角，瞬間暈了過去。

    金凡此時有些慌張，用手指探了探金小萬的鼻息，以為他沒氣了。

    這個時候的金凡想了很多，他害怕李支隊會和他離婚。如果離婚，他就真的養(yǎng)不活自己了。如果李支隊知道他一巴掌打死了金小萬，不僅會和他離婚，還會活活把他掐死。但如果偽造孩子落水身亡，說不定李支隊會回心轉(zhuǎn)意，重新回到金凡這個唯一的依靠身邊。

    有的時候，天堂和地獄只有一步之遙，對與錯只在一念之間。

    如果金凡把孩子送往醫(yī)院，以現(xiàn)在的醫(yī)療手段，孩子說不準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活蹦亂跳的樣子。然而，誤以為孩子死亡的金凡，卻偽造了一個落水現(xiàn)場，把其實還活著的金小萬扔進了泥水塘。

    審訊工作就是從“金小萬是被扔進泥潭后淹死的”獲得突破的。很有效，卻也很殘忍。

    “我就說吧，雖然虎毒不食子，但是人有的時候比虎毒得多。”我說。

    林濤說：“這個案子真是個悲劇，哪怕金凡知道一點點醫(yī)學知識，也不至于犯下如此滔天大罪?！?/br>
    “是啊，這罪名可就變換了?！表n亮一邊開車一邊說，“原來他只是失手打傷了孩子，也就是個過失犯罪，充其量就是故意傷害。這回好了，把一個活著的孩子扔進泥水塘淹死，那就是赤裸裸的故意殺人??！還是殺害自己的親生兒子！”

    “他不知道孩子當時還活著?！标愒娪鹫f，“不過，這不影響他的罪名?！?/br>
    “對他也是件很殘忍的事情?！蔽艺f，“趙大膽兒說，金凡現(xiàn)在一心求死，還要求死在李支隊的手下，要她一槍崩了他。好在李支隊被控制起來了，不然她說不定真的要去崩了他。”

    “這種事情還是交給法律來解決吧?！标愒娪鹫f。

    “你們別說，這起案件說不定對我們的系列專案還有幫助呢。”我說，“我的意思是，致傷工具形態(tài)特征的問題。我在解剖的時候，不知道為何腦子里會閃現(xiàn)出寶嫂的頭部損傷照片，我得回去好好研究一下?！?/br>
    “你怎么會有損傷的照片？”林濤問。

    “我……”我有些尷尬，“在寶嫂送進去搶救的時候，我就囑咐急診科主任和護士多拍照片了，不然后期就沒法取證了?！?/br>
    “你這家伙，也不怕大寶削你！”林濤說。

    “他不可恨，他這樣做是對的?！标愒娪鹱诟瘪{駛座上，淡淡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