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啊，她的眼淚嘩啦啦往下落，望著那個鋸了一半的頭顱，頭顱上凹陷的眼珠無神地對著她的方向。刀鋸從手里一松，她忽然覺得害怕，又害怕，又委屈，委屈得直哭。山林里鳥叫陣陣，唯獨沒有人聲，她縮在山洞一角，緊緊攥著伊崔給的那塊牌子，明明知道現(xiàn)在它根本沒有什么用處，但是攥著它，她會有種莫名的安全感，就好像伊崔在身邊一樣。

    那真是一段很艱難的日子，以致于過后很長一段時間，她將所有的刀具器械封存起來，束之高閣?？匆娛w，遙遙念一句阿彌陀佛，然后飛快地遠遠走開。

    即便是很多年后，她依然很怕聽見鋸斷木頭的聲音，而那種特殊的骨屑味道，再也不想聞見。

    深秋入冬，等到落雪的時候，山里待不住，她去了張遂銘的地盤，這是她第二次來。在常州，在揚州，這里生意照做，酒照喝，歌照唱，一片世外桃源景象，只要有錢，什么都不是問題。只是偶爾從窗外瞥去，看見喝醉了酒的士兵對衣衫襤褸的乞丐拳打腳踢，極盡嘲笑，才會醒悟，在這里沒有銀子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客棧的老板娘前年生孩子難產(chǎn)，是她幫忙接的生。她來客棧的時候，一身破舊窮酸，像個討飯的小乞丐，幸好老板娘還認得出來，為了感謝她，無論如何也不肯收她的住宿費。她幾乎很少出門，總是待在客棧房間里，一點點完成師父的札記。

    有一次，老板娘親自來給她送飯，老板娘好奇她每天待在房中做什么，然后支支吾吾地說：“咱們揚州的大戶衛(wèi)家，嫡出的大小姐衛(wèi)瀠，這些日子據(jù)說是中邪了，請了好多道士啊大夫什么的，顧姑娘要不要去試一下？賞錢可高捏！”

    “那么多大夫都看不好，我肯定也不行的呀。”顧朝歌小小聲回答。謝了老板娘送的飯，轉(zhuǎn)身關(guān)了門，繼續(xù)完成她那絕對不能給人瞧見的札記，不然老板娘一準要說她被妖怪附體，竟然畫這種東西。

    揚州城可不比紅巾軍的地盤，這里的士兵都很兇，世家富戶都和張遂銘的軍隊勾結(jié)在一起，那個有名的衛(wèi)家她也聽說過的，傳說手眼通天。為了小命考慮，謹慎起見，她不要去，衛(wèi)家財大氣粗，不比那些貧苦鄉(xiāng)民，肯定能請到好大夫。

    顧朝歌只在揚州城待了一個月，走的時候，聽說那位衛(wèi)小姐的中邪之癥仍是未好，賞金又提高了，老板娘極力勸她去碰碰運氣。她害怕自己再不走，老板娘就要熱情地將她交給衛(wèi)家，于是收拾行囊很快離開，然后一頭又扎入深山。

    即便開顱多次，可是人腦的結(jié)構(gòu)實在太復(fù)雜，她能畫個大概，卻無法明白它們各自的作用，有些地方留下空白，只能再找?guī)拙呤w碰碰運氣。如果還不行，那她也只有放棄，這是個人能力問題，師父九泉之下可不能怪她。

    春天的腳步很快遍及長江兩岸，春暖花開，山中的氣息都變得暖融融的。顧朝歌磕磕絆絆，勉強完成了札記的最后一部分，將幾具匪徒的尸體挖坑掩埋，給他們磕頭上香，感謝這些生前十惡不赦的家伙死后所做的“貢獻”。

    都說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當山中鳥語花香的時候，山下已經(jīng)入了暮春時節(jié)，顧朝歌在山中待得又臟又臭，即便在山泉里沐浴過，丟了那身全是尸臭味的衣裳，也掩蓋不住她的“乞丐”味。

    不過她一點也不以為意，就是要這樣才好，這樣子在路上走，才不會有山賊啊盜匪啊或者官兵來打劫。

    可是今天，她的運氣似乎不太好。

    “軍爺，軍爺，就是她，抓住她，她就是那個吃人的巫婆！”

    有人慌慌張張地大叫著，顧朝歌好奇地循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便見一個拄著鋤頭一腿泥的農(nóng)夫，正瞪大眼睛，伸出手顫巍巍指著她的方向：“是她，就是她，我親眼看見她吃人腦！”

    他旁邊有兩個衣著明顯不是大靖官兵的大漢，一臉殺氣騰騰地朝她的方向望過來。

    不，不是她的“方向”，他們看的就是她！

    顧朝歌心里咯噔一下，翻身上驢，鞭子一甩。

    “小驢，快跑??！”

    作者有話要說：　　某驢：主人，答應(yīng)我，以后出本書，書名就叫《像驢子一樣不停的奔跑》︿(￣︶￣)︿

    ☆、第 22 章

    請問驢和馬，誰的速度比較快？

    那匹馬是幼崽嗎？

    不是。

    那匹馬是瘸腿嗎？

    不是。

    那匹馬是活的嗎？

    當然是！

    那，還需要問嗎？

    肯定是馬快??！

    一頭小驢子，怎么能跑得過人家士兵的馬，更何況還是一頭負重的小驢子！

    一馬橫亙在前，顧朝歌像小雞仔一樣被人提起來，大漢兇神惡煞：“跑啊，有本事給老子繼續(xù)跑??！”

    顧朝歌欲哭無淚，幸好她在奔跑時已經(jīng)把放在口袋里那本寶貝札記塞進褻衣，如今只需要……狠狠踹一腳小驢子！

    “誒，那驢跑了！它往山里頭跑了，快抓住它！”

    箱籠里裝的那些刀具器械，如果被發(fā)現(xiàn)，肯定會認為她不是好人的啦！

    發(fā)狂的驢子相當生猛，另一個騎馬大漢也不敢追。兩人用一根繩子把顧朝歌捆起來，像牽奴隸一樣讓她跟在馬屁股后頭，把她牽回城去。

    其間，顧朝歌企圖用身上全部的銀兩買通兩個大漢，想讓他們兩個人放她一馬。誰知她一出聲，兩個大漢互相詫異地望了兩眼，然后嘎嘎嘎笑起來：“還真是個姑娘家，不會被那老道說中，確實是有妖婆子給衛(wèi)家大小姐施巫法吧？”

    “嘿嘿嘿，要真是這樣，咱們哥倆可立了大功啦，衛(wèi)家不知道會怎么感謝我們呢？”

    “說不定把衛(wèi)家大小姐許配給我們哥倆，那就……嘖嘖嘖……聽說那大小姐生得沉魚落雁，身段柔軟纖細，摸起來沒話說啊！”

    兩個人一邊暢想將來的好日子，一邊哈哈大笑起來。也怪顧朝歌倒霉，她在山里開顱的時候，被路過的獵人遙遙撞見，這年頭吃不飽飯，膽大又會漁獵的農(nóng)夫常會去山里碰碰運氣。開顱時，鋸骨頭的聲音是十分可怖的，那農(nóng)夫遙遙聽著，頭皮發(fā)麻，又見樹叢掩映中，一個不修邊幅的女人蹲在那兒，腦袋靠近地上的尸體，那尸體半個頭都沒了，嚇得農(nóng)夫魂飛魄散，掉頭就跑。

    回去之后，農(nóng)夫越想越覺得心驚膽戰(zhàn)。沒過幾天，城里有軍爺來問村莊里有沒有怪人怪物，說是衛(wèi)家大小姐中邪，道士懷疑有人給她下了巫蠱或是降頭一類的邪物。衛(wèi)家和張遂銘關(guān)系極好，揚州太守掛著大靖官府的“太守”之名，卻在為張遂銘鞍前馬后、做牛做馬。太守仰仗衛(wèi)家鼻息，于是衛(wèi)家老爺提出要求，他就老實照辦，派人出來打聽，打算隨便抓個人交差。

    正巧，遇上了倒霉催的顧朝歌出山，農(nóng)夫不告她，還能告誰？

    “老實點！”察覺到手上牽的繩子動靜奇怪，大漢回頭，對顧朝歌怒喝一聲：“敢跑，老子先強了你再送給大人！”

    旁邊的大漢嘿嘿笑：“曹兄弟，這女的臟得不行，又是妖婆，還吃人腦，你咋這么重口呢？”

    “呸！”姓曹的大漢吐一口唾沫：“嚇唬她呢，誰愿意碰這么個臟婆娘，指不定臉多丑呢！要強，也要強衛(wèi)家大小姐那種極品美人??！”

    兩個色瞇瞇的男人一下子又把話題轉(zhuǎn)到衛(wèi)家小姐身上，跟在后頭的顧朝歌輕輕松了口氣，頭更低一些，讓亂發(fā)和厚重未修剪的劉海更好地遮住整張臉，然后將藏在袖子里的刀再次亮了出來。剛剛她試圖用刀切斷繩子，誰知被警覺的大漢發(fā)現(xiàn)，幸好她收得及時。

    “曹兄，我怎么總覺得這女人不老實呢？看她安安靜靜，不哭不鬧，我這心里七上八下的，這可是立功的寶貝，別讓她給跑了?！鳖櫝杪犚娏硪粋€大漢突然說，嚇得她將小刀一收，然后兩匹馬俱都停下，大漢下馬，在給她套繩子的基礎(chǔ)上，又加了一條鐵鏈。

    他們的工具也太齊全了一點吧！難道是專門來抓人的嗎！

    她還真猜對了，這兩位爺就是專門奉命來抓替罪羊的。

    這下沒得跑了，顧朝歌在心里唉聲嘆氣，如今唯有一條法子，見了揚州太守，說明情況，道自己是個大夫，去給那據(jù)說中邪的衛(wèi)家大小姐看看病吧。

    只希望揚州太守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能聽得進她說話。

    顧朝歌如此想著，便以這種跟在馬后的罪犯的狼狽姿態(tài)重新入了揚州城。許多百姓都在好奇又害怕地打量她，她路過上次那間客棧，看見了客棧老板娘站在門前，瞪大眼睛吃驚地望著她，顯然認出她來。

    “軍爺，這是怎么回事??？”老板娘小心地問。

    “妖婆，吃人腦的妖婆，給衛(wèi)大小姐行巫蠱的元兇，抓著了！”大漢得意洋洋地晃晃手中鐵鏈，一個用力，顧朝歌感覺一股大力往前一拽，她一個趔趄，險些摔跤，引得大漢一陣哈哈大笑。

    “妖婆？”這，這不可能啊，顧大夫，怎么可能是妖婆呢，老板娘一臉不可置信地張大嘴，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

    顧朝歌唯有苦笑，朝她搖了搖頭，老板娘一個小老百姓，還是別多管閑事，省得惹禍上身。

    “妖婆？”

    堂上的揚州太守，用和老板娘同樣疑惑的語氣，居高臨下俯視著顧朝歌，打量片刻：“堂下何人，報上姓名，就是你行巫蠱之事加害衛(wèi)家大小姐嗎？”

    “小女姓顧，名朝歌，帝都人氏，家中世代行醫(yī)，什么巫蠱，什么衛(wèi)大小姐，從未聽聞?！鳖櫝杵届o地抬起頭，雖然臉上很臟，但是那雙眼睛明亮有神，不卑不亢。揚州太守畢竟見識多，一看就知道這不是普通小老百姓會有的氣質(zhì)，不然面對自己這種大官，她早就嚇趴了。

    兩個送她來的大漢見她說話還挺有氣勢，擔心到嘴的肥rou溜走，急急忙忙插嘴構(gòu)陷她：“大人，這女人從山里出來，那農(nóng)夫說他親眼看見她吃人腦！”

    “農(nóng)夫何在？”顧朝歌冷笑一聲：“我身為鈴醫(yī)，行走山間田野，從山中出來有何不正常？誰人見我做那種駭人聽聞之事，盡管拿出證據(jù)來！”

    證據(jù)？那、那農(nóng)夫沒帶來?。⌒詹艿拇鬂h暗道失策，隨他一同的大漢倒是機智地想起來他們事先命太守府的老仆婦草草地給這女人搜過一次身！

    老仆婦經(jīng)驗不足，沒搜出貼身的那本札記，但是搜出了別的一些東西！

    “太守大人請看，這些都是從此女身上搜出！這刀，這銀針，還有這古怪的牌子，豈不是都是巫蠱必備的巫具？”大漢狗腿地將東西畢恭畢敬呈上前去。

    “哦？待本官瞅瞅?！睋P州太守贊許地看了大漢一眼，心道這家伙懂套路。如今這世道，還講什么公正，隨便搜出什么東西來，都可以說它們是巫具，即便沒有，也可以憑空捏造，今日不過是走個過場，做給衛(wèi)家看看而已。

    揚州太守姓魏，是個留著山羊胡子的中年人，一雙細眼成天滴溜溜轉(zhuǎn)個不停，既機靈又狡猾。張遂銘攻陷揚州的時候，他是太守麾下的一名得力文官，太守欲要殉城，是他將太守打暈，聯(lián)合幾個人一起將太守作為禮物送給張遂銘。

    于是才有了他今日的好風光。

    只是最近，張遂銘的戰(zhàn)斗力不行啊，奇襲集慶，圍困滁州，開頭是轟轟烈烈做得漂亮。本以為這張鹽頭的地盤又要擴大，誰知道被人家從后方包抄，前些日子聽說紅巾軍打到常州了？

    都這個節(jié)骨眼上，各自都在看風向準備重新站隊呢，就這財大氣粗的衛(wèi)家，不識好歹，還要求他去抓什么巫婆救衛(wèi)家大小姐。

    嘁，要是老子是張遂銘，就把衛(wèi)家的家產(chǎn)通通抄……

    等一下，這是什么？

    魏太守漫不經(jīng)心地用一塊帕子捏起桌上的“物證”，刀是好刀，銀針也的確是針灸所用，可是他想說這是妖物，那就是妖物。

    只是……這塊牌子……

    做工精美無匹，正面的“長史”和“伊”字都沒什么好說的，背面的那個“燕”，鐵劃銀勾，氣勢磅礴，似乎是薛大先生的手書啊。

    魏太守能混到現(xiàn)在，靠的不僅僅是一點小機靈，他的眼力很不錯，薛吉的書法獨步天下，他很快認出了這是薛吉的真跡。

    而薛吉，現(xiàn)在是紅巾軍的首席謀士啊。那個“燕”，莫非指的就是紅巾軍的反賊頭頭，燕昭？

    那么，堂下的這個女人，和紅巾軍有什么關(guān)系？

    魏太守捏著這塊非比尋常的牌子，瞇著細眼端詳堂下跪著的顧朝歌，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顧朝歌也看見了，看見了他如何仔細端詳這塊牌子，她的心撲通撲通直跳，害怕他認出來這塊牌子的歸屬，畢竟她如今可是站在張遂銘的地盤！

    如果，如果張遂銘拿她當人質(zhì)，燕昭和伊崔會把她贖回去嗎？她、她是不是無形中給他們?nèi)堑溋耍?/br>
    不行，她不能拖累他們，她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逃跑，絕不能受制于人！那、那現(xiàn)在該在呢么辦呢……

    “寧愿什么表情都沒有，也別讓人看見你的慌亂，知道么，小丫頭?！?/br>
    伊崔的某句話忽然浮上心頭，這是她在辯倒劉福青之后，伊崔隨口對她所說，那時候她在氣頭上，不聽不聽就是不聽。

    可是現(xiàn)在，她突然想起了這句話。

    于是她臉上剛剛浮現(xiàn)出的慌亂漸漸收了回去，面色變得淡然而高深莫測，就像平日的伊崔一樣……一樣的裝逼。

    她淡淡地開口：“太守大人可是看出什么來了么？”

    這女人渾身透著古怪，說是個大夫，怎會有紅巾軍高層的信物？如此不慌不忙，難道她是故意讓我看見這塊牌子？

    莫非她是代表紅巾軍來招降老夫的？

    魏太守的腦洞打開，自我感覺特別良好，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于是他沉著臉，屏退左右：“你們都下去，老夫要單獨和這個女人聊聊，看看她到底是妖婆還是……嗯，一般的大夫?！?/br>
    當然，他其實只是想問顧朝歌，紅巾軍是不是派她來勸降滴。

    奈何這女人油鹽不進，自始至終都面帶微笑：“大人認為呢？”

    作者有話要說：　　顧朝歌（內(nèi)心獨白）：裝逼是個技術(shù)活，嚶嚶嚶嚇死寶寶了！什么時候wuli伊崔親親把辦公室搬到揚州來??！

    ☆、第 23 章

    當手腳鎖著鐵鏈，被滿臉寫著“別惹老子”的獄卒狠狠推進牢房的時候，顧朝歌的內(nèi)心是懵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