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傅皇后用自己還沒出世的孩子,徹底打倒了秦貴妃一脈,順利將自己的大兒子扶上太子之位。而那個在這次宮變之中無辜枉死的妙襄公,沒有人在乎,也沒有人惋惜,畢竟他再醫(yī)術通神,也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或許,在先皇因為憤怒和悲傷的累積而重病在床,無一個太醫(yī)能救他的時候,他曾經想起過,并且后悔自己在沖動之下殺死的那個民間大夫。然而為時已晚,這也是他該有的報應。 小朝歌最后一次進皇宮,是為她的師父收尸。宮變血雨腥風,妙襄公一個小小的民間大夫,無背景無地位,殺了便讓人忘了,是曾經得過妙襄公救治的宮女和太監(jiān)們,一起好心地將那具被鞭打得慘不忍睹的尸體送到外城。 那也是一個秋天,深秋的皇城外圍刮著北風,很冷。小朝歌等在外城最偏僻的一個門邊,看著兩個太監(jiān)用破舊的板車慢慢運出一具傷痕遍布的尸體,尸體蓋著白布,太監(jiān)不忍讓她看,可是小朝歌堅持。 她掀開來看一眼就知道師父死前受到何等的折磨。 兩個小太監(jiān)偷偷塞給她一些銀子和首飾,說是幾個太監(jiān)和宮女們一起湊的,給她做心意,讓她好好體面地安葬妙襄公。 然后,拿著剩下的錢趕緊離開,永遠別再回來。 誰知道哪一天,上頭的人會想起她師父,進而趕盡殺絕,連這個小女孩也不放過呢? 從皇城外城到醫(yī)堂,要走過兩條長街,橫穿三個街口,再走一盞茶的時間,往日不算很長的距離??墒悄莻€秋天的下午,吃力拉著躺著師父的板車的小朝歌,卻感覺怎么也走不完,漫長得像沒有盡頭,像要就這樣走去地獄。 一路上有很多好心人過來幫她推一把,他們都曾受過妙襄公的恩惠。每個人都幫她這樣推一程,不需要她感謝,然后默默地交接給下一個人,無聲地離開,不需要她的感謝。 如果不是這些人的幫助,僅憑小朝歌一個孩子的力量,根本就走不了多遠。 最后一個幫她的,是那個有宿疾的宮女。她還是那樣黃瘦,風一吹就倒的樣子。她陪著小朝歌,將妙襄公送回醫(yī)堂,幫著小朝歌一起將他抬下來安置好,等著過兩日發(fā)喪。 一路上都忍住沒有哭的小朝歌,到了這時候,看著仿佛安靜睡著的師父,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宮女安靜地陪著她,直到太陽將要下山,她必須回宮,這時候她才站起來,忍不住詢問小朝歌:“你師父以前給我開的那種藥,還有嗎?” “有,但是沒有用,”小朝歌擦掉眼淚,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你的方子每一個月都必須變化,我?guī)煾杆懒?,沒有人再會給你開合適的藥方?!?/br> “你死定了?!焙⒆佑袝r候比大人更冷漠殘忍,年幼的顧朝歌在失去相依為命的師父之后,第一次表現(xiàn)出這種殘忍。她冷冷地扔下這一句,便扭過頭去,筆直地跪在師父的尸體前,沒有表情,一言不發(fā)。 宮女撲過去抓住她的胳膊,她黃而瘦的臉上充滿焦急和絕望:“就沒有別的法子嗎?你跟隨妙襄公寫了那么久的方子,你能不能幫我治?”對生的渴望讓她失去理智,竟然將希望寄托在一個十歲孩子的身上。 “除了我?guī)煾福瑳]人能救你?!蹦暧椎男〕杈従徎剡^頭來,冷冷地對宮女下了死判。她想不通自己師父一生行善,為何到頭來慘遭橫死,他救過的人那樣多,卻沒有一個人能反過來救她。 小朝歌在那一瞬間對醫(yī)術產生深深的質疑,她甚至痛恨這些在宮中謀差事卻不能救師父的宮女太監(jiān)。 于是她惡狠狠地看著宮女,冷笑一聲:“是皇帝和皇后要你的命,是他們讓你死,你非死不可!你要恨,就去恨皇帝,恨皇后!”童音的冷笑尖促短銳,在空寂的醫(yī)堂中回蕩,顯得有幾分詭異猙獰。 宮女最終失魂落魄地離開。 小朝歌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走的,她守著師父的尸體哭了半宿,又在尸體旁睡了半宿。直到第二天早晨,隔壁的鋪子紛紛開張,開始有人過來敲門,催促她將師父早早安葬,入土為安。 他們幫助她安葬了師父,然后拿走了師父的醫(yī)堂,改頭換面變成別的鋪子,他們想收留小朝歌,可是她不愿意。過完頭七后,她開始整理師父的東西和自己的東西,準備帶著簡陋的行囊,獨自離開帝都。 就在她離開的那一天,她收到一封信,一個出宮辦事的侍衛(wèi)轉交給她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話:“他們必須付出代價。”落款人是那個有宿疾的宮女。 小朝歌覺得很莫名其妙。這么多天來的變故頻繁,她早已忘了那日自己和宮女說過的充滿慫恿意味的話,她只是將那句話當做一時宣泄,沒想到大人們是會牢記于心的。 于是小朝歌沒什么反應。她將這封信隨意疊了疊,往行囊里一塞,然后搭車出城的相熟小商販的順風小板車,一路往南,等到該告別的時候,她自己找到有亂葬崗的偏僻地方,去實踐,去經歷,去完成師父未完成的札記。 她離城兩天后,皇城起火,一場大火借著東風迅速蔓延,燒掉皇后的鳳至宮,燒掉皇帝的御書房,甚至險些波及前朝最重要的議政殿。少年伊崔和燕昭在這場大火中,從犯人聚集的掖幽庭逃出,并在一個意外的場合下與顧朝歌相遇。 當顧朝歌拿著藥回到守墓人小屋,卻發(fā)現(xiàn)兩個人都離開的時候,這段時間見多了變故和人情冷暖的顧朝歌沒有生氣,隨意拿起桌上那封燕昭留下的手書瞧了瞧。對兩個陌生少年不告而別的理由,她一眼帶過,目光卻在燕昭隨筆提及的“大火中幸甚逃離”處頓了頓。她記得買藥的時候,鎮(zhèn)上的人都在討論帝都起的大火,都說這火起得詭異。 這時候她終于想起那封被她隨便亂塞的書信。 這一次打開,她聞見了信上濃烈的桐油味。 “后來我又悄悄回了一次帝都,找到那個給我?guī)诺氖绦l(wèi),他說,那個宮女jiejie在起火的當天被燒死了,尸骨焦黑無法辨認。有人說起火那日看見她偷偷摸摸撒什么東西,也有人說看見她私藏桐油,可是死無對證,最終誰也不知道那場大火是怎么起的。當然,因為先皇突然病倒,所以沒有人再有心思去追究吧。” “可是我知道,她是因為我的一句話而死的,”回憶當年,如今已長成少女的顧朝歌,臉頰上滑過一滴淚,“她本可以再多活些日子,我才是害死她的罪魁禍首。” 如果不是因為內疚,僅憑對師父遺愿的執(zhí)著,她根本無法獨自堅持學醫(yī)行醫(yī)長達八年。她想用多救人來告慰那位宮女jiejie在天之靈,想向她贖罪。 將心底的這個最大的秘密講出來,顧朝歌忽然覺得輕松多了,也坦然多了。 褚東垣則是目瞪口呆狀。 萬萬沒想到師父的死竟然牽扯到這樣大的秘密。他整個人都沉浸在極度的震驚和懊悔中,他想自己如果不任性地離去,陪在小淚包身邊,也不會讓她獨自遭受這么多的苦難,甚至有可能因為他的勸阻,師父根本不會死。他心疼又愧疚,想要將沉浸在悲傷和自責中的小淚包抱在懷里安慰,可是卻有一只手先他一步,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所以,那個宮女等于救了我,救了阿昭。然后我們遇見了你,你救了薛先生,又兩次救了我,救了鄭林,還救了很多很多患瘟疫的人們,救了衛(wèi)大小姐,救了趙夫人,還救了……” 伊崔頓了頓,微微笑了一下:“好像數都數不過來啊。” 這樣算起來,他欠她不是兩條命,而是三條。 “她在天上看見,會為你驕傲的?!彼崛岬卣f,顧朝歌幾乎是毫無防備地撞進他溫柔如水的目光中,陷進去,癡癡地看著他,呆呆地問:“她不恨我嗎?” “她為什么要給你送信呢?”伊崔笑著將自己的解釋強加在宮女的行為上:“她信任你,喜歡你,才將最大的秘密交給你,讓你為她最后的壯舉做見證啊?!?/br> “她是自愿的,甚至,可能是早有想法的。推動她做出這一切的,不是你,也早晚有別人?!?/br> 他將放火燒皇宮形容成“壯舉”,將末路之下絕望的瘋狂形容成“早有想法的自愿”,將那封遺書般的信形容成“信任和喜歡的象征”,混淆事實的能力堪稱一絕。褚東垣冷眼瞧著,覺得這廝說的……也不無道理。 他也不覺得這是小淚包的錯。小淚包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孩子的話誰會當真,難道要算她“因言獲罪”?一個區(qū)區(qū)宮女能造成這么大的火災,幕后肯定有推手,先皇的病重說不定也與此有關。小淚包哪里來的自信,認為自己有這個能耐當罪魁禍首?罪魁禍首是誰都有資格當的? 然而,褚東垣和伊崔是同一個認知,不代表他贊同伊崔現(xiàn)在對自己師妹揩油的行為。他因為坐得遠,干脆站起來繞到顧朝歌身前,輕輕撥開伊崔的那只手,不容拒絕地將顧朝歌抱了起來。 這次不是小孩子的抱法,而是……公主抱。 “師兄!你、你、你干嘛!”顧朝歌被他有力的手臂突然打橫抱起,嚇得整個人都攀住他肩膀不敢動,接觸到伊崔投過來的復雜視線,她的臉更是漲紅成豬肝色,試圖掙扎:“放、放我下來?。 ?/br> “別動,抱你回房歇息去,”褚東垣把她整個人往上抬了抬,抱得更緊,“好好睡一覺,省得想東想西,知不知道?” “小淚包還是開開心心的好,煩惱的事情,以后通通交給師兄,懂嗎?”他燦爛地朝她一笑,不容分說抱著她就走,不管她如何掙扎都不肯放下來。 他動作很快,走得也很快。直到走出涼亭,走上回去的竹林小徑,他才仿佛剛剛想起來一樣回過頭,望了一眼涼亭中坐著的伊崔,迎上伊崔陰冷得結冰的面色,褚東垣哈哈一笑:“伊兄,我們先走一步,今日的事情記得保密,告辭了??!” ☆、第46章 覺得女主萌請買v 翌日,又逢例診,可是伊崔左等右等,直到晚膳過后,他的大夫才姍姍來遲。伊崔知道她今日出門去了,卻不知她到底去做了什么,忍不住詢問,顧朝歌詫異地看著他,過了半晌方回答:“師兄帶我去大明寺給師父和宮女jiejie立了往生牌位?!?/br> 哦,原來是這樣。 又是褚東垣。 伊崔垂眸,不再說話。 顧朝歌見他沉默不語,似乎心情很是低落的樣子,聯(lián)想到昨天他對自己的耐心安慰,心頭禁不住升出一絲希望來。她扭動身體換了個坐姿,偷偷觀察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開口:“昨天謝謝你開導我?!?/br> 竟跟他如此客氣。 伊崔心里覺得諷刺,嘴上淡淡“嗯”了一聲,情緒依然不高。 顧朝歌攥著自己的衣襟,扭捏著問他:“昨天,我難過的時候,你為什么要替我擦眼淚?。俊蹦欠N溫柔的樣子,她幾乎就要以為他喜歡自己了,想得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覺。 “離得近,順手罷了。即便我不給你擦,你師兄也會為你擦的,”伊崔淡淡道,“不過是擦個眼淚而已,算得了什么,你師兄抱你回房歇息才稱得上貼心。” 他語氣淡淡,目光淡淡,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卻分明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醋味。 顧朝歌聽了出來。她感覺這幾日大蜘蛛一直在和師兄別著勁,兩人素來無仇,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她了。雖然有自我感覺太好的嫌疑,可是她忍不住希冀,于是咬了咬唇,試探著說了一句:“是呀,我也覺得師兄對我很好?!?/br> 伊崔藏在袖中的手立即攥緊成拳,隱在案幾下,旁人看不出。顧朝歌見他毫無反應,不由得有些失望:“我看完了,方子不需要改,你繼續(xù)忙吧?!闭f著便要起身離去。 “等一下!”伊崔忽然叫住她,顧朝歌立即回頭,眼神亮晶晶的瞅著他。伊崔被她看得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只能沒話找話:“那個,你用過晚膳了嗎?” “嗯,師兄帶我在東升街吃過了,味道很好?!?/br> 又是褚東垣,伊崔額角青筋暴了暴,聽她三句話不離“師兄”,他感覺心里沒來由的一陣煩躁。伊崔清楚這是什么原因,可是他不能表現(xiàn)出來讓顧朝歌發(fā)覺,于是他淡淡地點了一下頭:“原來如此。” “還有事嗎?” “沒、沒了。” “那我走了哦?!?/br> “嗯……那個,朝小歌,等一下,呃……你師父的墓在京郊?” “是的。” “你離開后再未回去過?” “嗯。” “以后,以后等我們回到帝都,我陪你去給師父掃墓?!?/br> 他的表情著實很僵硬,刻意沒話找話,連顧朝歌都能看出來。她忽然覺得不能再這樣僵持下去,偶爾以為他喜歡自己,可是更多的時候他都表現(xiàn)得十分疏離,讓她根本看不透。 顧朝歌,你要努力啊,不能讓他再這樣牽著鼻子走。 她決定冒險一試,反正早已被他拒絕過,橫豎不會更糟。 顧朝歌握了握拳頭,在心底給自己打氣。她抬起頭來,對伊崔笑了笑,搖頭道:“謝謝,不過我想那個時候,師兄會是最想和我一起去看師父的人吧。” 這回伊崔連一個干巴巴的“哦”都說不出來,他還在勉強地維持笑容,可是笑得很僵硬,很難看。 然后他又聽見顧朝歌說:“伊公子,你以后別再叫我朝小歌啦?!彼拖骂^,玩著自己的手指頭,好像很排斥看他的樣子:“這個稱呼太過親密,你……你既然拒絕了我,就、就別再讓我心存希望?!?/br> “我想說的就這些,那個,我、我走了!”她一扭身,飛快地跨過門檻,轉過拐角,閃身,不見了。 主事廳里死寂片刻。 忽然——“咣當”! 一聲清脆的巨響,遠遠地從主事廳中傳來,讓顧朝歌聽見,她頓住腳步,猶豫一下,終究沒選擇返回去看。直到第二天,她才偷偷向盛三打聽,昨夜主事廳里是不是什么東西摔了。 “你如何知道?”盛三奇怪地看著她:“昨日公子案幾上的兩個硯臺都落在地上摔了個米分碎,上好的端硯和歙硯呢,雕工精細,大師手筆,是原來太守的收藏,現(xiàn)在難尋啊。公子讓我臨時上街去買,說馬上就要。大晚上的,上哪里去買這么好的硯臺,匆忙買回來的兩個公子都不滿意,居然一抬手又給摔了,最后是宋大人把他那兒的硯臺送來,這才解決。” 盛三皺著眉頭感慨:“公子以前從不挑剔這些身外之物,兩個銅錢一支的便宜毛筆也用得慣,怎么如今……”剛剛發(fā)達起來,就開始恢復那種世家公子哥的奢靡作風了?不像啊,公子不是那種人,除非…… 盛三狐疑地端詳面前這位勾著唇角正偷笑的姑娘,靈光乍現(xiàn):“你惹公子生氣了?”喲呵不錯啊,能把他家公子氣成那樣,顧大夫如今功夫見長啊。 “噓,噓,”顧朝歌急忙讓他噤聲,跳腳道,“和我沒關系,我什么都不知道,懂不懂?” 盛三默默看著她,無言以對。這兩個人的關系,他表示看不懂。 顧朝歌抿著唇又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輕咳兩聲,佯裝正經:“盛大哥,就這樣啊。我走了,今日還要出診呢!”她裙擺一轉,身子一擰,興高采烈跨出門去,卻不是去出診,而是去尋衛(wèi)瀠——如今的燕夫人,要好好和她炫耀自己的勝利呢! 顧朝歌是高興了,但是伊崔手下大大小小的文吏們不高興了,主事廳里連續(xù)數日彌漫著詭異的低氣壓。伊崔不是一個會將私人情感摻雜在公事中的人,他處理起事務來依舊是以往的作風,有條不紊,一絲不茍,按章辦事,又兼之靈活機變,沒有出過什么差錯。只是……對于和他日日公務接觸的文吏來說,雖然得到的指示很明確,也是伊大人一貫的處事風格,但是伊大人的臉色……活像每個人都欠了他一萬兩黃金似的。 無論好消息壞消息,他都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偶爾稱贊某個下屬“做得不錯”,那表情和宣布“你犯了大錯”也沒差別。好像突然之間,一貫笑容和煦的伊大人忽然不會笑了一樣。 亂世里無論干什么,這碗飯都不好吃啊。伊崔手下的大小文吏們內心默默流淚,無聲承受。 這種情況足足持續(xù)半月有余才被打破,而打破它的不是始作俑者顧朝歌,而是一封來自蘇州張遂銘的信箋。 他同意了燕昭劃定的時間和地點,但是卻提出要求,燕昭的隨行人員中必須有薛吉和伊崔。 一個是謀略第一,一個是吏事第一,堪稱燕昭的左膀右臂。張遂銘要這二人隨行,表面說仰慕二人才干希望得見一面,實際上難道不是想一網打盡?信箋一到,燕昭身邊的文武下屬傳閱一瞧,立即炸開了鍋,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該不該同意此要求。 而伊崔手下當職的文吏們卻在默默地想,太好了終于不用看頂頭上司冷得結冰的那張臉了。如今已經入冬,雖然揚州還不太冷,可是、可是主事廳里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