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這個只有一元硬幣大小的部位,卻是額骨中最脆弱的部位,猶如武俠中金剛不壞之身者的死xue,一擊必殺。 在顧朝歌的時代,尚且沒有什么一元硬幣大小的比喻概念。但是如果要顧朝歌比劃一下額竇的位置、樣子和大小,她一定能畫出一份符合實際、較為精準的圖出來。 起碼在她的時代,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人的頭骨構成,因此也不會有人比她更了解頭骨的薄弱之處。 顧朝歌研究這些,本只是為了完成師傅遺愿,和更加了解人身的結構,以臻醫(yī)道之完善。 她從未想過用這種知識來殺人。 活該隆巴達倒霉。 隆巴達的反應能力很好,他看見這女人拿把匕首朝自己額頭扎過來,以他的身手,立即反擊的話其實可以阻止,但他偏偏遲了那么一剎那。因為他在心里覺得這女人很愚蠢,他殺過那么多的人,認為額頭是一整塊堅硬的骨頭,沒有哪個殺人者會把刀刃扎向敵人的額頭來致人死地的。 因為根本殺不死嘛。 若不是這一絲絲的輕慢心理,隆巴達在阻止顧朝歌的動作上不會遲了那么一下,以致于感覺到冰冷的刀刃,猛地刺入他的額間。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 輕巧,快速,好似毫不費力,如切豆腐一樣,薄而韌的匕首刃刺入額竇之間,無情地切開他的腦部組織。 隆巴達的眼睛緩緩睜大,他還有意識,他感覺到一把短刀像黏在自己的額頭上一樣,怎么都掉不下來。 他試圖甩開它,卻驟然間感覺天旋地轉,失去力氣,也失去平衡,被顧朝歌從馬背上狠狠推下去。 “大王子!”隆巴達聽見有很多的聲音在焦急地叫他,而他仰躺在地,聽著他最喜歡的馬蹄噠噠,望著黑夜中的星空,慢慢抬手,摸到了額間那把如同在他腦袋上生根的匕首。 什么東西? 隆巴達一時反應不過來,但他摸到了額頭上緩緩流下的黏膩液體。 顧朝歌緊緊握住韁繩,伏在馬背上狠狠抽了一馬鞭,跟上阿柴和李佑大的速度。獵獵風中,她在馬上忍不住回頭,朝隆巴達倒去的地方張望,她看見他的親兵們紛紛下馬跪倒在隆巴達身前,驚慌失措地扶起他。 而隆巴達額間穩(wěn)穩(wěn)當當插著的匕首,和順著眼睛鼻子汩汩流下的紅白液體,讓他的臉看起來分外猙獰可怖。 顧朝歌知道他還沒死,可是卻已經(jīng)離死不遠。 在馬背上轉身扎人的動作難度太高,顧朝歌即便于剎那之間認準了位置,可是這把魚皮匕首僅僅只是刺入額骨,并未深入腦中太多,沒有徹底毀壞他的腦組織。不過人的腦袋構造太精妙了,他們哪怕只是移動隆巴達一下下,都有可能造成這把匕首向里深入,只要深入哪怕一個小拇指甲的長度,都有可能殺死隆巴達。 拔掉匕首?還能安然無事不發(fā)熱不生病? 哦,她想北胡沒有這樣好的大夫吧,連她都沒有自信能讓隆巴達拔掉匕首后活下來,她不相信還有誰能。 即便活下來,他的腦子也…… 顧朝歌只是一個回頭張望的瞬間,腦中已過了無數(shù)想法,唇角忍不住勾起一個笑容。奇異的,她并沒有殺人的罪惡感,而是覺得快慰和解脫。 “朝歌姐!”阿柴打斷她的思緒,他慌張地喚她:“別看了,快跑!他們還在追!” 阿柴同樣看見了那把捅進隆巴達腦子里的匕首,他的震驚之情不下于被捅的隆巴達,可是隆巴達畢竟帶了四十勇士。即便有十來人跪伏在受傷的隆巴達面前驚慌失措,也還有二十來人聽他號令追殺兇手??! 簌簌風聲,箭雨忽至。 “朝歌姐,趴下!”阿柴策馬故意落到顧朝歌的身后,他用刀去揮舞掉那些射過來的箭矢,李佑大暗罵一聲:“該死!”一勒韁繩,放慢速度,揮刀來幫阿柴。 “你捅隆巴達那刀真夠精彩!不過現(xiàn)在懸了,他們現(xiàn)在不是要抓你回去,是要殺了你、不,是殺了我們!”李佑大一手策馬一手揮刀,北胡人的箭矢力道強而且瞄準極精,他背對追兵,抵擋十分吃力:“快!快!進林子就好了!” 前方就是樹林,進了樹林,有了草木做掩護,又是晚上,射箭視線遭阻,北胡的馬會放慢速度,想追他們就沒那么容易了! “快,快,進林子!”李佑大拼命呼喊著,他試圖轉身抽箭與北胡對射,可是對方人多箭密,他最終敗下陣來,兩支羽箭深深插/入他的右腿和左肩。 近了!近了!林子就在前面!顧朝歌緊貼馬背死死盯著前方,夜晚黑乎乎的林子在此刻變得如此光芒耀眼,她只想離它更近一點! “朝歌姐小心!”阿柴一聲大喝,顧朝歌下意識埋頭,更緊地貼向馬背。與此同時一支羽箭堪堪從顧朝歌的背部、擦著她的衣服掠過,因為三人的隊形已經(jīng)在奔跑中變樣,更多的箭開始瞄準顧朝歌。 而追兵和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近。 三十丈。 二十五丈。 二十丈。 十五丈。 …… 顧朝歌悶哼一聲。 她中箭了。 明明不過數(shù)丈之遙,卻覺得樹林如此遙遠。 鮮血染紅了顧朝歌的衣襟,阿柴恨恨一咬牙,低吼一聲:“這群挨千刀的狗韃子!”說罷掉轉馬頭,竟舉刀朝追兵迎去。 “阿柴你干什么!回來!”李佑大怒吼:“你想死嗎!” “你帶朝歌姐先走,我殿后!” 阿柴只說了這么一句。 劇烈的疼痛令顧朝歌幾乎無法抓緊韁繩,她勉力回頭看了一眼阿柴,這個瘦弱青年舉著馬刀迎向敵人的背影看起來是那樣英勇無匹,而又慘烈決然。 “阿柴,要活著回來啊?!鳖櫝栲?。余光瞥見李佑大策馬上前,拽住她的馬韁,拖著她進了樹林。 依稀看見李佑大的眼角有晶瑩的淚。 卻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 * 千里之外。 “朝小歌!” 滿室燭光,因為繁重的公務而疲憊托腮,僅僅只是打了一個盹的男人,忽然渾身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叫出一個根本不在這里的人名。 盛三聞聲而入:“公子,你醒了。剛剛看你在打盹,沒忍心叫你,阿巖把藥熬好了?!彼f著話,自從顧朝歌走了之后便一日比一日更沉默的阿巖端著藥走了進來。 “喝藥?!彼阉幫链廾媲爸刂匾环?,嚴肅道。 望著黑乎乎的藥汁,伊崔卻有片刻失神:“我夢見你jiejie了?!?/br> 阿巖抬起頭來瞥他一眼:“她怎么樣?”雖然面無表情,語氣卻有幾分期待。 “她、她好像受傷了,在流血,她捂著傷口跟我說,伊哥哥,我好疼啊……” 伊崔凝望著那碗藥汁,目光失焦,右手不自覺按住自己的左肩,夢中顧朝歌受傷的似乎就是這個部位,可是還有別的地方受傷嗎?或許有吧,他覺得她渾身都是血,臉色那么白,像全身的血都流光了一樣。 “她說她好疼,”伊崔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緩緩用力攥緊,然后又松開,喃喃道,“她跟我說,她好疼。” “jiejie說,夢都是反的。”阿巖沉默片刻,將藥碗往伊崔跟前又送了送,努力用嚴厲的口吻說話:“喝藥!jiejie在這里的話,一定會罵你不按時喝藥。” 伊崔望著那藥,連端起的力氣都無,他苦笑:“是啊,她會罵我的,我倒希望她在這里罵我,天天罵我也無妨?!?/br> ☆、第92章 李佑大從黑暗中醒來,身體的第一反應是翻身活動一下。然而只是輕輕一牽扯,便覺渾身酸疼無力,某些部位的牽拉還帶來更深層的疼痛感。 “李大哥,你醒啦?!?/br> 是顧朝歌的聲音,她端著一個缺了半塊木板的舊木盆進來,木盆里是新打上來的井水,冰冰涼涼,她把一塊布擰干水遞給李佑大:“擦擦臉和手吧,一會換藥。” 李佑大艱難地起身,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冰涼的毛巾往臉上一敷,他稍稍清醒過來。環(huán)視四周,發(fā)覺這是一間十分破舊的黃泥坯子的農(nóng)家小屋,從墻壁到地面都是灰撲撲臟兮兮的黃泥,房梁上斑駁的漆已經(jīng)差不多掉光,而自己剛剛躺的是連棉絮都沒有的硬木板床。 床板還缺了一塊。 李佑大想起來了。 這是他帶著顧朝歌出逃后臨時躲避的一個小村莊。縱馬逃入樹林之后,他不敢掉以輕心,帶著顧朝歌繼續(xù)往前,沿著水流走出樹林,找到這個坐落在山腳的小村。這點距離,并不算安全,可是李佑大的箭傷其實比顧朝歌的嚴重得多,留在這個小村暫時躲避是唯一的辦法。 因為被北胡搶掠過的緣故,村子里的人對韃子很厭惡,看見騎馬的人便心生警惕。那時候李佑大已經(jīng)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顧朝歌向村長解釋了好一番,說他們是從北胡的狼窩里逃出來,看見李佑大身上那么多傷,村長勉強相信,答應勻一間房出來,讓他們暫留一晚。村中沒有止血療傷的草藥,顧朝歌是提著油燈在村里老人的指引下,摸黑尋來藥草洗凈搗爛給李佑大敷上的。 “那你的傷?”李佑大問。 顧朝歌笑笑:“我腿上rou多,沒事,已經(jīng)包扎了。” 李佑大低頭,沉默了一會,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用過早飯就走?!?/br> 顧朝歌點了點頭,然后便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她和李佑大并不熟悉,如今兩人成亡命同伴,在一間小破農(nóng)屋里頭兩兩相對無言,十分尷尬。顧朝歌站起來訥訥道:“我去找村長換點糧食路上吃,還有喂馬,你歇息歇息,我喂了馬就來給你換藥?!?/br> 李佑大之前一直低頭坐在床板上,此時,他忽然抬頭看了顧朝歌,勉力笑了一下:“顧大夫,你的確是個好姑娘,難怪阿柴……”難怪阿柴心慕你。 他想這么說,可是話頓在這里,說不下去了。 又是尷尬的沉默。 昨夜同他們一起逃命的少年,舉著馬刀迎向北胡騎兵的孤單背影,不僅僅是留在顧朝歌心中,也深深刻在李佑大心里。 他不止一次責備自己,為何當時挺身而出的不是自己,為何他沒能保護好這個結義兄弟,為何……為何他當初要為了復仇選擇做北胡的走狗,連累了阿柴。 “阿柴肯定沒事的?!鳖櫝栎p輕的說,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李佑大,端著水盆轉身走了出去。 初夏的風拂過顧朝歌的面頰,帶著這片陌生土地的陌生氣息,遠遠朝他們逃命奔來的那個方向望去,多么希望那個叫她“朝歌姐”的青年會騎著他的馬揮手笑著出現(xiàn)。 “死亡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情?!?/br> 只能忍受。 師父的這句話莫名在此刻浮現(xiàn)于腦海,這句顧朝歌以前很討厭的話,如今卻仿佛明白了一些。 她會向老天祈禱,阿柴還活著。 * 集慶。 “伊崔!伊之嵐!你他娘的給老子滾出來!” 褚東垣暴怒的聲音好似要掀翻集慶太守府。他剛打了一場勝仗,班師至集慶暫時休整,盔甲未脫,佩劍未卸,一臉戰(zhàn)場上歸來的煞氣,走過的地方人人噤聲,迎面的人紛紛躲避,生怕觸了這位殺神的眉頭。 “伊崔你小子混賬!” 殺神直奔議事廳,數(shù)名士兵還有在值文吏試圖阻攔,褚東垣一手掄飛一個,手不夠用救拿腳踹,直到最后對上案桌后坐著的人。他一把提起伊崔衣領,狠狠一扔,直接將伊崔甩飛出去,背部撞到房柱上,“砰”的一聲悶響。 “伊大人!” “伊先生!” “公子!” “褚將軍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