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第3章 溺死 盧櫟與張猛一起走到護城河,那具尸體已經被抬了上來。 有人死亡,不管是不是命案,第一時間都要堪查現場,張勇帶著衙役們忙碌,隔開圍觀人群,仔細查看四周環(huán)境。 盧櫟拉著張猛從人群空隙鉆過,找了個視野上佳的位置站好,看向河邊尸體。 死者是中年人,大約四十歲上下,肩膀寬闊四肢修長,此刻平躺在地上,左腳有鞋,右腳光裸,身穿松綠色綢質夾襖,黑色毛皮鑲邊,頭發(fā)散開,遠觀胸腹鼓脹不明顯,表情扭曲恐怖,嘴角有蕈狀泡沫。 這人是溺死的。蕈狀泡沫是生前溺死的普遍特征。 盧櫟心下有了初判,目光微轉,看向死者身邊跪著的婦人。婦人看起來三十多歲,細眉臉尖,皮膚白皙,身材纖瘦,穿淺青色襖裙,一直拿帕子擦眼睛,聽她口中呼喚,應是死者妻子。 再看河邊,河水流速很慢,死者尸體看上去沒什么外傷,像是剛死不久,在此出現,大概落水點并不遠。 張猛聽到盧櫟突然干脆答應陪他前來,一路上興奮的不行,沉浸在巨大的驚喜中,直到看到尸體,情緒才有了些許變化。他緊緊拽著盧櫟的手,視線間或看尸體兩眼,又迅速移開。 盧櫟感覺到手有些疼,偏頭看張猛動作,突然笑了,“不是不害怕?”到底是小孩子。他邊笑邊挨張猛近些。 張猛眼睛睜的溜圓,嘴硬道,“我哪里害怕了?我都看好幾眼了!”他看明白盧櫟眼底戲謔,不干了,“你敢嫌我小,你還不是過了年才十六!” 盧櫟很想說他二十好幾了,想想算了,說出來有誰懂。 “我爹在那!櫟哥你快看!我爹!”張猛找到張勇,指著方向讓盧櫟看,聲音興奮,“我爹是咱們縣最厲害的捕快!一定能抓到兇手!” 盧櫟敲了敲張猛的腦門,“你怎么知道是他殺?” “他那樣子不像做好一切準備專程過來跳水自殺的啊,衣裳都不齊整。”張猛想不到其它可能,“一個壯年這么死了,不是他殺是什么?” 盧櫟笑了,“可能是自殺,也可能是他殺,具體如何,要證據來說話,不可以憑空猜測,更不能有先入為主的意見?!?/br> 張猛歪著頭,“哥你這話和我爹一樣!” 盧櫟拍拍他的小腦袋,“不是要看你爹嗎?咱們就在這里看,不要過去打擾。” 張猛用力點頭,笑瞇瞇挨著盧櫟,眼睛看著自家親爹。 櫟哥剛剛……好漂亮?。‰m說櫟哥本就生的俊秀,可平日總一頭扎在書里,都懶的看旁人兩眼。剛剛櫟哥看著自己,眸子黑幽幽亮燦燦,專注認真,好像晴朗夜里閃爍的星子,差點讓他移不開眼睛! 見張猛不怕了,盧櫟悄悄側里往前半步,剛剛好擋住張猛視線邊角,讓他看不到尸體。 世上天生膽大的人不多,尤其未長成的孩子,見到尸體不害怕的很少,他還是擋著點,免得這嘴硬的小家伙夜里做惡夢。 盧櫟他們來的時間并不早,張勇他們的偵察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不多時,就見張勇過來同尸體旁邊跪著的婦人說,“你丈夫大概是意外溺死,你是苦主,心內可有什么想法?” 大安朝律法嚴格,高水平的驗尸仵作卻很少見,比如灌縣這個小地方,根本沒有仵作配置,這項工作基本由有經驗的捕快兼擔。有經驗的捕快十幾歲開始領差事,查案抓人,碰到的死者多,一般經驗判斷還是有。 簡單的,比如溺死吊死病死什么的,大都會有合理的判斷,得出結論后,與死者家屬商議,家屬認可其判斷,自己家便張羅著收尸辦喪事,如果不認可,那就得去相鄰的大縣請仵作并縣尉什么的前來,一同偵案,落兩方大印,事情才算了結。 捕快也非冷血心腸,看出來是兇殺的,自然要仔細按程序偵辦,如果看著是意外,就看家屬意見了。 那婦人帕子捂臉狠狠哭了兩聲,突然拽住張勇襟角,“我夫死的這么慘,絕不是意外,求捕爺幫忙,替我夫伸冤??!” 張勇見多了遇事激動的家屬,神色凝肅,“你先松手,你說你夫之死并非意外,是何原因?” 婦人看著地上尸體,聲音尖利倉惶,“我夫水性極好,如何會溺死!” 張勇身后一個年輕捕快皺著眉,指著地上死者,“你且聞聞你夫身上味道,那酒味泡了這么久都沒消,定是飲醉了,走到河邊不慎落水,酒醉之人哪里有力氣鳧水,如周遭無人相救,溺死很正常?!?/br> 婦人咬著下唇,眼睛紅腫,“我夫酒量甚好,連喝兩天一夜,百八十壇都不會醉,昨日他酉時末才離家,到今晨才幾個時辰,他斷斷不可能醉!” 要說人酒量大,幾十壇不醉已令人側目,哪有百八十壇連著喝兩天一夜都不會醉的?這是夸張,是家屬難以接受親人死亡的現實。年輕捕快面色不愉,欲要再說,張勇抬手攔了,問婦人,“你確定你夫之死不是意外?” 婦人一頭叩下去,“求捕爺為民婦做主!” 張勇擺擺手,“我只是個捕快,能做之事有限,不過你即有請,咱們父母官不會不接。但是你夫尸體,立案后暫會被移入義莊,以便稍后仵作來驗。本案未結之前,如府衙未傳,你等家屬不可擅闖義莊?!?/br> 婦人抽泣著,淚水不斷往下流,“小婦人明白?!?/br> “那好,隨后為查死者死因,官府或會派人去你家詢問情況,萬望家屬配合?!?/br> …… 張勇結束了與婦人談話,招呼手下抬來一扇門板,將死者移上去,帶走。 其它衙役開始疏散圍人群。 過來圍觀的大都是附近百姓,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有說可憐的,有嘆喝酒誤事的,有純粹好奇看熱鬧,一臉‘關我屁事’表情的,大多數人面上都略帶傷感,可有一個人……很特別。 盧櫟看到這個人純屬偶然,因為這人正好站在他對面。這人年紀不大,看著只有十五六歲,錦衣華服,頭上還帶著玉冠,顯是家境出身不錯??伤谋憩F與張揚的衣著風格極為不搭。他手捏拳,齒咬唇,眼神游移,面上略帶一抹悔色,身體有些縮,好像很擔心引人注目,與旁人表現極不一樣。 盧櫟怔忡間,張猛脫開他的手,沖著張勇跑過去,“爹!” 張勇看到張猛,臉上肅然之色一點沒散,反而更嚴厲,“誰準你來的?” 張猛趕緊回頭把盧櫟拉過來,“櫟哥哥陪我來的!”聲音洪亮,話說的非常理直氣壯。 盧櫟微笑著同張勇打招呼,“張叔?!?/br> 張勇一向疼愛這個相貌俊秀,與夭折兒子有幾分相象,又特別愛看書通身氣派文雅的孩子,心氣頓時消了,狠狠按了按張猛腦門,“這死孩子,凈會耍心眼?!?/br> 之后他沒管張猛,直接問盧櫟,“你怎么到這來了?這里有死人,不害怕?” 張猛可憐兮兮地捂著腦門,“爹呀我才是你親兒子!”腦門又得爆栗兩顆。 盧櫟拉過張猛,給他揉著額頭,答張勇的話,“還好,托小猛的福,一點沒害怕?!?/br> 看那華服少年正隨著人群離開,盧櫟不再寒暄,上前兩步離張勇更近,在他耳邊悄聲說了句話,“那位少爺表現略有可疑?!?/br> 張勇順著盧櫟眼色示意方向看去,瞬間目光鋒利,莫非真的是他殺! 他相信盧櫟,盡管盧櫟只喜歡窩在家里讀書,少有出門。 因為那些書,可是他祖父畢生心血,其中大半皆是講說如何驗尸破案的!盧櫟讀過那些書,就一定會有不凡之處! 他也相信自己感覺,那華服少年的表情的確不對。 張勇拍了拍張猛,讓他乖乖的陪盧櫟玩,轉身親自悄悄墜上了華服少年。 張猛目送父親遠去,轉過頭興奮的同盧櫟說,“我爹是不是很威武?他一定能很快抓到兇手!我以后要成為像我爹那樣出色的人!帶著捕刀巡視四方,保護百姓安和!” 盧櫟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微微笑著,“很好啊,那你可要努力,好生讀書習武?!?/br> 張猛躲開盧櫟的手,“我是大人了不是小孩子,櫟哥你不要憑自己大幾歲個頭高點就這樣,我爹說了,我現在正是長個子的時候,沒幾天就能趕上你!” 對上盧梭戲謔的目光,張猛皺皺鼻子,“習武我會好生努力的,讀書就……算了,我爹說,干捕快經驗最重要,我年齡到了去當差,好生磨練幾年就行?!?/br> 盧櫟本來應該和張猛關系最好,兩人可以說是相伴著長大,可他畢竟是‘新來的’,對著張猛,有熟悉親切,會下意識想照顧他,但有些親近人才能說出來的話……他一時還說不出來。 他看了看天色,“接下來去哪里,回家么?” 張猛瞪大眼睛,“才不干!回去了你肯定又是看書,有什么意思!好容易咱倆一起出來,走,去四處逛逛?!?/br> 盧櫟正好想了解世情,從善如流的跟著張猛逛了起來。 張猛帶著他在集市上躥,碰到新鮮玩意兒總要看上一看,零嘴買不了不少;帶他去茶館喝茶聽書,還看了把戲;帶他逛鋪子,只逛不買,兩人一路走著,午飯都是在街上吃的。 盧櫟靜靜跟著張猛,只看不說,觀察著四外情況,這趟收獲相當大。這里的人說話雖不像現代,但用詞很白,他全部能聽懂,只要日后說話時稍稍注意,一定不會有問題。 就是……花了張猛好些錢。 盧櫟隨他走一路,大致能看出這里普通平民的消費水準,張猛這一路花的,估計幾個月攢的零花錢全用完了。 前身是個書呆’,對錢財并不過分關注,盧櫟一想,他應該用了張家不少錢…… 偏偏他身上一文錢都沒有。枉他那平王未婚夫每年數十車的好禮,竟一點都沒落在他身上! 一分錢能難倒英雄漢,盧櫟想著,他得想個辦法,怎么弄到點錢。 過了午,集市散了,二人也走累了,一起回家,到得門口分開,張猛回張家,盧櫟回自己小院。 他的小院臨街,有一道小門開在巷子里。 他伸手推開門,就聽到里面一聲冷笑,“你這掃把星怎么不去死,回來做什么!” 第4章 春情 盧櫟面色一沉。 是劉文麗。 這么半天都不夠她消氣的,竟然守在他的小院里等著罵他! 盧櫟眉梢微斂,穩(wěn)穩(wěn)關上門,緩緩轉過身,朝房門走來。 是誰惹她生那么大的氣,他不管,他只知道,今日他是不會像原身那樣受罪了。 窗子同他走時一樣,開的很大,他看到劉文麗正坐在窗邊,抬著下巴往這邊看過來。 蜀中山水好,少女皆靈秀,民風也淳樸開放,盧櫟今日逛一路集市,看到不少女性,有年長的有年少的,妙齡的也有,都纖腰秀美,膚白花妍,真是風景這邊獨好。 劉文麗其實相貌也不錯,白皮膚,大眼睛,尖下巴,可她傲慢地抬著頭,用鼻孔看人,嘴角下垂,眉間掩不住的鄙夷蔑視,處處顯的她顏面兇惡,一點也不討喜。 盧櫟走進房間,見劉文麗穿著兔毛披風,抱著海棠蝶紋精致手爐,身后站著四個丫鬟兩個mama,陣勢不小。 再看桌前,因劉文麗坐著,桌上放了一套精致粉彩茶具,其中一只杯子擺在劉文麗面前,裊裊冒著白霧,茶香四溢。圍著茶具還有四樣小點,盧櫟叫不出名字,看著十分小巧可口。 剛從外面回來,手腳寒涼,口中發(fā)干,盧櫟心道正好,大剌剌走到桌邊坐下,自己執(zhí)壺倒了杯熱茶,咕咚咕咚喝了還覺不夠,一連倒了四次,差點把整壺茶喝干,才舒服的嘆了口氣,“茶溫不錯,不燙口。” 劉文麗目瞪口呆的看著他,這賤人竟然敢喝她的茶!還敢這樣評價!什么叫茶溫不錯,不燙口,她這茶是上品龍井,最是清香,竟不值得他一贊么! 她身后一眾丫鬟仆婦也愣了,盧櫟何時長出這樣膽子,就不怕被小姐折騰么? 劉文麗反應過來,素手狠狠拍桌,“你大膽!” 盧櫟懶洋洋反問,“我怎么大膽了?” 劉文麗氣的站起來,指著盧櫟的鼻子,“你怎么敢喝我的茶!” “姑娘家不要用手指指人?!北R櫟將她的手拍開,“你到我的房間候我,帶了茶水點心,難道不是請我用的?” “誰會請你這賤人!”劉文麗死死瞪著他,“你這個掃把星,有爹生沒娘養(yǎng),你怎么不去死!賴在我們家不走,吃我家的用我家的,你也不覺得臉皮臊得慌!還想喝我的茶吃我的點心……我告訴你,今日你必須給我好生道歉,表現的好,姑奶奶我就饒了你,表現的不好,哼,我轉頭便告訴我娘,讓我娘立時把你這賤人轟出去!” 說到這里劉文麗笑容詭異,“我瞧著今日天氣不錯,夠涼快,你脫了衣服頂盆水在廊下跪足五個時辰,我就饒了你……” 盧櫟眸光微斂,面沉如水。 別的話就算了,他可以原諒小姑娘年幼無知信口開河,可‘有爹生沒娘養(yǎng)’這樣的話,不是一句年幼無知便可帶過的。 盧櫟微微瞇了眼睛,凝神觀察劉文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