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爺爺才不老!爺爺剛看,這些不知哪冒出來不懂尊老的年輕人就蹦出來,不但打斷爺爺驗看,還惡狀相逼,現(xiàn)在竟還不知天高地厚的大放狂言,真真可笑!”一直在余智身后抱仵作箱子的少年說話了,表情非常不高興,話也說的很不客氣,“爺爺做仵作近五十年,什么死驗不出來?教出來的徒子徒孫不知凡幾,連大理寺堂官見著爺爺都得客氣著,哪個山里來的無知小子也敢妄言,爺爺可別太給他們臉了!” 說完他沖著盧櫟扮了個丑丑的鬼臉,“還是京里的白哥哥好,聰明懂事又溫善,爺爺咱們趕緊回京吧,不要在這破地方浪費時間了!” 少年像個炮仗似的說了一通話,盧櫟才突然想起自己與沈萬沙進來時,余智老先生好像連仵作箱子都沒打開,而他老人家,是被沈萬沙硬生生從床關(guān)拽開的…… 原來人家還未驗完! 怪不得…… 盧櫟有些臉紅,“這位小哥說的對,確是我們不對,打斷了老先生驗看,若老先生繼續(xù),定也能發(fā)現(xiàn)疑點?!?/br> 余智揮揮手,“不說這些,你過來接著看,說說你的猜測?!?/br> 盧櫟上前,余智身后少年不滿,余智拉長聲音略帶壓迫的喚了聲他的名字,“王良——” 這個少年,也就是王良,立刻不敢說話了,束手退到一邊,不過看向盧櫟的目光還是有些不善。 趙杼見盧櫟不用仵作箱,早就將箱子放在地上,抱著胳膊站在他身側(cè)。盧櫟驗尸時他并不出聲,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盧櫟每一個動作,心緒隨之起伏,覺得世間再沒有像盧櫟一樣的少年,俊秀,聰慧,專注,陽光……沒有任何人,比盧櫟更合他的眼緣,讓他想這么一直看著,貪婪的不想錯過半分。 他仍然想讓盧櫟親口說出喜歡他,可有些以前意識規(guī)定的其它東西卻漸漸淡化了,現(xiàn)在,他下意識認為,冒犯盧櫟就是冒犯他自己,非常不值得原諒。 遂他瞥了王良一眼,淡漠,寒涼,像看一只將要踩死的螞蟻。 盧櫟知道誤會產(chǎn)生,可現(xiàn)在不是時候,想著以后有機會再挽回,偶然間注意到趙杼視線覺得不對,怎么殺氣那么重! 趙杼武功高強,脾氣不怎么好,盧櫟親眼看到過他殺人,還不只一次,他知道趙杼完全做得出來這種事! 跟他不一樣,趙杼好像沒有明顯的生死道德觀,好像站的高高在上,覺得誰該死就會毫不猶豫動手。相處時間沒多久,盧櫟改變不了他的三觀,卻想影響他的行事做風。 “趙大哥——”他軟軟的呼喚趙杼。 趙杼是他的朋友,他失去記憶,不知從何處來,去往何處,不知道之前的歲月里是否手染鮮血,盧櫟只想把他想象成一個堅毅勇敢的戰(zhàn)士,縱使手染鮮血,也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一點也不希望他是個隨心所欲的殺人兇手。 看到盧櫟眸中肯求之意,趙杼怔了一瞬。 少年心地純善,有著非黑即白一樣純粹的善惡觀,這樣的純粹有時是吃不開的,因為天下之事并非如此理想,有很多灰色地帶,有很多暗里形成的規(guī)則,他總這樣一定會吃虧。 可見過太多黑暗,趙杼很珍惜這種純粹,很想保護這種純粹,所以有些事他不想讓盧櫟看到。 他要有心收拾別人,何需親自動手殺人?那個山陽的仵作王得興,盧櫟覺得人沒錯,甚至還可憐,可他就是不爽王得興與盧櫟對著干,還不是暗里將他逐出山陽縣,不能再做仵作一行? 遂趙杼唇角輕輕挑起,面色和緩的沖盧櫟點了點頭。 趙杼說話算話,但凡答應了的事,一定會做到,盧櫟頓時放了心。 第120章 胎胞 “想自殺的往往事前會很多準備,我不認為一個女人穿著里衣,形貌不雅,突然睡醒就想自殺……”盧櫟轉(zhuǎn)頭專心與余智討論,“死者身上傷痕多為自刑,唯有致命傷不是,是不是生前遭人逼迫?” 有人逼銀月自殺,銀月害怕手抖,多次用匕首刺向自己,皆未能死,最終兇手忍不了她磨蹭,終于親自動手? “如此來說,兇手該高于死者?”余智捋胡子。 盧櫟搖頭,“也不一定,死者在床上,可能坐姿,可能躺姿,只要十三四歲以上男女,能高于死者坐著的高度即可辦到。” “你看這傷口,直直入心窩,位置很準,兇手是否不是第一次殺人?” “致命傷僅此一處,這點無法定論……” 聽著兩個專業(yè)仵作討論,沈萬沙忍不住,拽住于天易領(lǐng)口,“你逼銀月自殺?自殺不成就自己下手?你個禽獸!” “沈小公子請冷靜……如今結(jié)論未下,我大哥著實無辜……”于天華在杜氏的示意下過來阻攔沈萬沙。 沈萬沙被扯著胳膊退后,非常不甘心,腳一個勁朝于天易方向踢,“我從未見過誰家恩愛夫妻出現(xiàn)此等慘案,于天易,你必對銀月不??!” 這邊鬧著,那邊盧櫟與余智討論聲音由大漸小,漸漸的,旁人都聽不到了。 沈萬沙鬧了好一會兒,停下來再看時,發(fā)現(xiàn)床上銀月下身蓋著的被子掀開了,甚至銀月的裙子也掀開了。 盧櫟看著尸體身下一物,久久不語。 是一個胎兒。 男胎,將將成形,有五官指甲,毛發(fā)未生,沒有呼吸非常安靜,這是個死胎。胎胞明顯不久前才下來,周身血跡,臟物明顯。 他就說覺得哪里不對,原來是在這里。 余智年紀大了,經(jīng)驗豐富技術(shù)很好,唯獨看到這樣場景心生不忍,“才四五個月大……” 正如前言所說,于家報官,余智匆匆過來驗尸,因死者身上刺傷頗多,他的重點自然先放在傷口上,剛剛看出自刑,盧櫟他們就來了,他還沒來得及往下驗,如今乍看到胎胞,心下不忍的同時,覺得此案更不簡單了。 “是個死胎?!彼屑毧催^胎胞后,下了鑒定。 盧櫟也驗看胎胞,“胞衣紫黑色,血蔭模糊不清,此胎在離開母體前已經(jīng)死亡,確是死胎?!?/br> “只是死胎滑出母體,是在死者死前,還是死后呢?”余智沉吟。 這個有點難斷。 胎胞離開母體前已死,看新鮮程度滑出母體不超過一個時辰,而死者也是這段時間內(nèi)死亡的……兩者之間聯(lián)系的臍帶已斷,是銀月為之,還是兇手為之?銀月裙子寬大,將胎胞蓋的嚴實,是她自己做的,還是兇手做的? 內(nèi)里可推斷的可能性很多,在未進一步了解證據(jù)之前,不好做論斷…… 盧櫟回過神第一時間就回頭,觀察身后于家人的神情。 杜氏一愣,又表情憤憤的猛拍桌子,“既然都懷孩子了為什么要死!死也要生下來再死?。 彼碱^皺的死緊,懊惱之意明顯。她身邊的鐘氏也驚訝了一瞬,很快平靜下來溫聲安撫杜氏。 于天易也怔住,“有……孩子?”他反應半天才反應過來似的,想笑,之后卻哭了,“月兒有孩子了……為何不告訴我!為何要丟下我們!” 于天華也吃了一驚,看向床頭的目光更加沉痛,“大嫂有身子了?”顯也是不知道。他的妻子羅氏咬了唇,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小腹,含仇帶怨的看了床頭一眼。 床角丫鬟跪著頭抵在手背,身體不停顫抖,看起來是在哭。 真是眾生百態(tài)。 盧櫟與余智又低聲說了一陣,將死者尸體驗看完畢后,由盧櫟口述,余智補充,王良主筆,寫下尸檢格目。 “問供吧?!庇嘀莾暨^手,相當理所當然的說。 見他說了這句話,于家人不但沒反對,反而態(tài)度恭謹?shù)膽?,將眾人請到正廳…… 盧櫟簡直目瞪口呆,不是仵作只管驗尸,沒有問案權(quán)么?在小縣城里,捕快都能問案,仵作就不行,連在成都府牛氣的不行的景星,能掌握官場上下,問案卻還是要孫正陽這個推官來…… 沈萬沙見終于所有人都從臥房里退了出去,讓銀月能安靜,心情平息了一點。他最后一個離開房間,盯著丫鬟把門關(guān)嚴了,才跟著眾人往正廳方向走,見盧櫟不明白,便出聲解釋,“曾在大理寺里任職的仵作肯定不一樣,名聲,技術(shù)都是有保證的,他們問出口供,也是幫上官的忙,沒人敢不配合的。” 盧櫟突然心底有些興奮,那豈不是說,如果哪天自己能達到這樣的高度,就可以隨意問案,不用再頂著什么亂七八糟的名頭了? 少年笑容突然很憧憬很燦爛,趙杼沒忍住,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盧櫟心情好的時候幾乎想不起來在意這點動作,他笑瞇瞇回頭,“我要努力,爭取以后也能做到大理寺仵作,趙大哥如果記憶恢復不了沒處去的話,要一直陪著我呀!” 趙杼略頜首,神色微緩。 盧櫟沖他眨眼,“以后還請多多照顧!” 為免引人注意,盧櫟聲音很低,看起來像在說悄悄話。趙杼眸底似有潮水漲落,耳朵很癢……當著這么多人,他并沒說話,緊緊握住了盧櫟的手。 只是他的手太大,掌心溫度也太熾熱,只一瞬就讓盧櫟出了汗。五月開始入夏,天氣可不涼快,盧櫟不舒服,很快掙開他的手,快步往前走去——他得聽聽于家人的供言。 趙杼愣愣看著空了的手,他這是被嫌棄了? 這種情況本來該生氣才是,可他竟然……沒有生氣,還覺得只要盧櫟沒有不高興,想做什么都是應該的,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 他只頓了一下,就握起拳,手負在背后朝前走去,目標當然是盧櫟身側(cè)。 不知怎么的,看到盧櫟彎彎的笑眼,微揚的紅唇,趙杼身體有些燥熱。 ……今年入夏這么快么? 趙杼恍了恍神,突然注意到于天易朝盧櫟看了一眼,像是好奇盧櫟小小年紀做了仵作,又像是被他說的話吸引了注意力。 “余老先生請問,我旁聽即可,若有疑問,我會提出來的?!北R櫟拒絕了余智同坐共問的邀請,束手站在一旁。 有才,又不張揚,少年品性很好。余智很滿意,便不再多話,“于天易,你最有嫌疑,先來說說是怎么一回事吧?!?/br> 于天易這才把視線從盧櫟臉上收回來。 趙杼非常不高興。 于天易是什么意思?不是愛那發(fā)妻愛的死去活來,要為她殉情么,怎么盯著他家盧櫟看!盧櫟也是他能看的! 眼神那么專注是要做什么,是對盧櫟有意思么!他怎么敢! 好想挖出那對眼珠子丟在地上踩爆了…… 趙杼眼睛微瞇,表情非常陰沉。 無關(guān)案情,無關(guān)事實真相,此刻他與沈萬沙感覺非常一致,討厭于天易! 于天易神情頹萎,聲音無力,“我……實在不知,午間我飲多了回房,月兒心疼我,親自伺候我休息……這一覺睡得極沉,恍惚醒來時聽到尖叫,就見月兒躺在床上,渾身是血……可我沒殺月兒,我沒殺她!我醒時她就是那個樣子了!” 余智便問,“你聽到尖叫,誰的尖叫?” “是月兒院中的兩個丫鬟,冬雪和如夏?!?/br> 隨著于天易聲音,兩個丫鬟快步走了過來,跪地磕頭,“奴婢冬雪如夏,見過先生。” 兩個丫鬟皆穿著素青比甲,頭戴銀簪,面相清秀,只是主子去世被嚇的不輕,跪在地上身子都是抖的,聲音都是顫的。 盧櫟注意到,其中那個自稱冬雪的丫鬟,就是臥房里跪在死者床頭陰影里的那個人。 “你二人說說是怎么回事?” 兩人對視一眼,冬雪先說話,“今日午間,太太在正房用飯,奴婢等未能貼身跟隨,午時二刻,太太獨自歸來,說是不舒服,回了房間休息。兩刻鐘后,老爺回來,帶著一身酒氣,上前敲門,奴婢等不敢阻攔。太太開了門,扶老爺進去,要了些醒酒茶,又將門關(guān)了,說老爺需要好生休息,她也要歇個午,讓我們遠遠走開,不許前去打擾?!?/br> 此時換如夏說,“太太一向敬重婆母,規(guī)矩做的足,晨昏定醒一日未落,總說如果哪天她沒記著,奴婢們必須提醒。眼看黃昏時分,老爺太太還沒起來……奴婢心急,便同冬雪商量,去喚太太起床?!?/br> “奴婢二人隔門喚了好幾聲,里面一點動靜都沒有,奴婢擔心,便伸手推門,發(fā)現(xiàn)推不開,門從里面插上了。又大聲喚了幾句,太太不應,老爺也不應,奴婢心急的不行,便……便與冬雪一起撞門,看能不能撞開,如若不能便去求二門的小廝。奴婢二人許是力氣大,撞了兩次門就開了,可是一進去,就見老爺……老爺他……” 第121章 宅斗 兩個丫鬟頭貼著地,不敢再往下說了。 于天易神色萎靡,失了魂似的,不辯解,也不看兩個丫鬟,只嘴里喃喃著叫珍月的名字。 沈萬沙氣的不行,跳出來喊,“不就是看到他殺人了么,有什么不敢說的!幾張賣身契還能難死你們,少爺保證你們安全,快點說!” 兩個丫鬟身子發(fā)抖,牙齒打顫,仍然沒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