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節(jié)
崔家非常盡心,教崔洛四書五經(jīng)六藝,教他讀史明理,背世家譜系,還幫他培養(yǎng)下人,擇淑女為聘…… 世家大族到底底蘊深厚會調(diào)教人,這崔洛在上京城走動時,很是有模有樣。只是他學(xué)習(xí)這些時已經(jīng)十三歲,性子已養(yǎng)成,與自幼熏陶的人還是不一樣的。他又有些好強(qiáng),總想壓過別人,顯的自己更有性格更厲害,行事就有些偏,后來見怎么努力都不行,又破罐子破摔,干脆放開性子,酒泄rou林,妾侍上百,五石散常備…… 最后成功把自己給作死。 他的妻子張三娘,便是盧櫟今日拜訪對象。 張三娘娘家雖然不比上京崔家傳承數(shù)載,卻也是名聲在外的名門望族,教養(yǎng)極好。當(dāng)年苗紅笑在上京時,交友廣闊,可若說感情極深,無話不談的,除卻懷夫人蘭馨,就只有張三娘了。 蘭馨對張三娘評價極高,贊她是世家女子,性格溫婉大氣,德容功言沒一樣不好的。 盧櫟遞拜貼之時,明確點出自己與苗紅笑關(guān)系,如今受此禮遇,他便知道,這位候夫人與苗紅笑真的感情極好…… “幾位請稍坐,主母立時便來?!毙P把盧櫟四人帶到正廳,清秀伶俐的小丫鬟上過茶,笑容甜美的福身行禮。 待人出去,沈萬沙笑瞇瞇湊到盧櫟身邊低聲說:“這府里擺設(shè)透著靈透端雅,主母品位實佳。” 盧櫟:…… 剛剛一路只顧想心思了,一點沒也沒注意周圍環(huán)境! 候夫人張氏很快來了。 她穿一身雪青色萬字紋裙裝,藕色腰封,墜碧玉壓裙,素手輕提裙邊跨過門檻,鵝蛋臉,金鳳眼,烏發(fā)雪膚,姿容秀麗,若非知道她的年紀(jì),盧櫟一點也不相信這是個三十多近四十歲的婦人。 她細(xì)細(xì)看過廳中人,直直走到盧櫟跟前,“你可是盧櫟?” 可能因為寡居,張氏穿的并不鮮亮,身上飾物也不多,連笑容都有些刻意壓抑,但盧櫟還是感受到了她的熱情,面上笑容漾開,拱手深躬,“晚輩正是盧櫟,見過夫人?!?/br> “好……好……”張氏親自扶盧櫟起來,目有淚光,手微微顫抖,“你長的很像阿笑,我還以為……以為……”竟是十分激動。 盧櫟任她打量,緩聲安慰,“以前不知娘親之事,近來才從懷夫人那里聽說過您,這才冒昧求見?!?/br> 似是想起往事,張氏目光里滿是悲色,她長嘆口氣,閉了閉眼調(diào)整,復(fù)又睜開,拍拍盧櫟肩膀,“苦了你了?!?/br> 即是娘親故交,盧櫟不想引張氏難過,努力笑的陽光燦爛,言語輕緩關(guān)慰,“夫人言重了?!?/br> …… 張氏良久才調(diào)整好情緒,帕子印印眼角,轉(zhuǎn)過身看著廳中三個年輕人,先給趙杼福身行禮,“妾失禮了?!?/br> 誰激動時都有可能失儀,再說也是為了盧櫟,趙杼并不介意,擺擺手讓她起來。 張氏笑吟吟看著沈萬沙,“沈少爺長大了?!?/br> 沈萬沙笑瞇瞇拱手,“我與小櫟子是好朋友,他說要見您,我知您對小輩寬和,便觍著臉一塊兒來了。” 張氏初見盧櫟,自然也希望盧櫟好,聽沈萬沙說他們是朋友,更加歡迎了,“府里鎮(zhèn)日清靜,我倒是希望你們常來鬧我一鬧呢!” 至于赫連羽,她卻是不認(rèn)識了,“這位是——” 沈萬沙抱著赫連羽胳膊介紹,“他叫赫連羽,是墨脫王子,也是小櫟子好朋友!” 張氏昨天收到貼子就使人出去打聽了,盧櫟在上京城名頭很響,她很快知道盧櫟種種驚人事跡。異族使團(tuán)之事鬧的不小,那時張氏還未出京,對這件事也是知道的,隱約知道有個仵作功勞極大,只是那時她對盧櫟并不關(guān)注,聽到名字也沒注意,昨日一聯(lián)系才震驚的不行。 現(xiàn)在再把兩處連起一想,張氏便有了解讀:大約是案中結(jié)識的。 “來來,坐下來說?!睆埵险泻魩兹税沧?,開始與盧櫟說話。 問盧櫟往事,以前都是住在哪里,怎么到上京的,苦不苦累不累,樣樣都很想知道。但她也沒有冷落其他三位客人,時不時將話頭停一停引一引,讓正廳氣氛輕松又圓融。 一問一答間,張氏情緒慢慢緩和起來,盧櫟這才發(fā)現(xiàn),張氏還真是不愛笑的。 她眉宇清冷,眸底沉幽,似有抹不去的輕愁。盧櫟理解,這樣年紀(jì)成了寡婦,大約不會開心到哪里去。但她并不沉溺悲情,很健談,目光清明透著慧光,說話有條理,屋中擺設(shè)優(yōu)雅透著情調(diào),看起來對生活也沒失了熱情,狀態(tài)還不錯…… 盧櫟心內(nèi)很是安慰。 古代女子生活不易,婦德二字將人綁的緊緊,張氏雖心存悲戚,卻仍能不生怯意,勇敢面對,真的很好。苗紅笑是個奇女子,懷夫人也心中有丘壑,知友辯人,這位候夫人定也有不俗之處。 盧櫟心下安定,之前那些對寡居之人性格的擔(dān)憂悉數(shù)不見,問題也能問的毫無負(fù)擔(dān),“我是仵作,想必夫人已知曉。我娘之死很是突然,我恐內(nèi)有它因,這兩年一直四處問訪。懷夫人給了我很多信息,但我娘死時,她人在遠(yuǎn)方未有接觸,不知夫人那時可與我娘見過面?” 想起故人,張氏再次有些失態(tài),帕子印了印眼角,“可是蘭馨同你這么說?” “那時我苦求懷夫人,她卻不過,遂……”盧櫟起身請罪,“還望夫人不要怪罪?!?/br> “我怪你做什么,都是事實?!睆埵献屗拢抗饴舆^旁邊坐著的三個年輕人,輕輕淺淺嘆息,“我與阿笑乃至友,你莫客氣生分,喚我一聲張姨吧?!?/br> 她這話說的很慢,目光似有所指……盧櫟隨她目光看過去,立刻明白,張氏應(yīng)是在提醒他私密之話不便外傳,這三個人可信否?是否需要她請他們回避? 盧櫟立刻回以頗有隱意的點頭動作,表示自己聽懂了,并且這三人是他極信任的朋友,無需回避,同時乖乖叫了一聲張姨,“您與蘭姨真像,她也是很快讓我改口,喚她蘭姨?!?/br> 張氏明白了,緩緩點頭,“我們是好友么……”這句感嘆,卻是為了蘭馨。 知道人可信,張氏便揮退了自己身邊下人。她目光越過窗外,看向庭中開的如火如荼的石榴,靜了片刻,才緩緩開口,“我那時,的確見過阿笑?!?/br> 那是她們最后一次見面。苗紅笑同往日一樣,活潑好動,身姿灑脫,笑容比往日還要燦爛,拉著她瘋玩,她完全想不到那時阿笑正面臨巨大困難。 “阿笑同往日一樣喜歡欺負(fù)丈夫,你父盧少軒是個極寬和,胸內(nèi)有丘壑的才子,被我看到了也不生氣……那時桃花開遍山野,景致美的讓人忘了呼吸……” 盧櫟手指微捻,“我娘那時,可有什么特殊舉止?” “嗯,她腰間掛了一枚一香囊,沐浴也不摘。她說是夫君親手為她做的東西,片刻也不想離開,我笑話她,她還很得意?!睆埵峡戳吮R櫟一眼,“這算一條?!?/br> 這算一條……那就是說,“還有?”盧櫟眼睛亮了。 張氏點點頭,“我那時與阿笑一同住了幾日,臨走時不小心看到……她柜底壓著一封信簽,包了金黃皮子,很厚?!?/br> 盧櫟有些不明白,這信簽有什么不同么? 趙杼與他坐的很近,見他不解,便側(cè)頭與他低聲解釋:“金黃皮子信簽,可能與皇室有關(guān)?!?/br> 所以苗紅笑與皇室之人有來往嗎?盧櫟眼睛睜的溜圓,滿臉都是震驚。 “我與阿笑分別之際,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地點,一般日子到來之前,我們都會通些信件,可我寫了信,石沉大海般沒有回音,阿笑的信,我更是一封也沒收到?!?/br> 張氏繼續(xù)說話,面上表情更加悲戚,“我心中擔(dān)憂,有不好預(yù)感,按捺不住,提前到了那個地方,可等了足足十日,阿笑也沒來?!?/br> “阿笑是個極誠信的人,但凡說過的話,一定會做到,她一直不出現(xiàn),我便知道,她大約出事了。” 張氏聲音有些哽咽,“阿笑愛玩游戲,各種游戲,我們亦曾有過約定,若意外之下不能赴約,一定要留信給對方……我循著那些游戲方法,找到了一封信,是阿笑留給我的?!?/br> “信中囑咐,若我看到那封信,一定是她惡事纏身,不能前來,讓我不要慌,不要怕,最重要的,一定不能動!她說她惹了大麻煩,她可以處理,就是很費事,而且保護(hù)不了身邊人,只能暫時遠(yuǎn)離。我與她之前見過面,所以我可能會有危險,讓我死死守住此事,千萬不能開口,與任何人都不能講……” 第278章 家徵 苗紅笑這封信語焉不詳,可能知道張氏擔(dān)心,略略說了些現(xiàn)況,更多險境,卻是只字未提。信中一再叮囑張氏,不可慌張,不可暴露曾與她見過的事實,否則自身性命會受到威脅。 這些話措詞十分嚴(yán)重,說若張氏因此出事,她一輩子原諒不了自己;若她因張氏不密而亡,她必死不瞑目。 “阿笑知道,以我的脾氣,若知道她有事,不可能放任不管,她嚇唬我會喪命沒有用,便用自己安危相脅……”張氏幽涼一嘆,“我不敢拿她性命開玩笑,便將信收了起來,打掃自己痕跡,同誰都沒有說?!?/br> “誰知一晃十幾年過去,阿笑還沒回來?!?/br> “我恍惚失望,覺得她在騙我,又希望她沒有騙我,或許哪一天,我坐車出門上香的時候,就能看到她穿穿男式長衫,折了花枝頑皮對我笑的身影……” 這件事對張氏來說很痛苦,摯友從身邊離開,生死未卜,音信全無,她的心態(tài)也從當(dāng)時的無奈順從,變成掙扎愧疚。如果她不聽苗紅笑的話,看到那封信立刻求援,會不會結(jié)果好很多?會不會事情并不像苗紅笑說的那么嚴(yán)重,只要有人幫助,她就能度過難關(guān)? 她們就不必分離這么久,盧櫟也不必過的那么艱苦…… “連蘭馨來信問我阿笑的事,我都沒說,今日若非你找上來,若非時間真的已經(jīng)過去很久,我怕還是要猶豫?!?/br> 張氏雙眸微闔,靜了一靜,才轉(zhuǎn)頭看向盧櫟,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遍:“阿笑好狠的心,竟然讓你住到那么偏僻的地方,找不認(rèn)識的人來帶你,我與蘭馨這樣的姐妹,在她心中竟不值得托付么!” 她話雖說的厲,但眉眼神情里流露出來的全是不甘幽怨,她應(yīng)該是很想為苗紅笑做些什么,可偏偏什么也沒做到。 盧櫟微微一笑,“晚輩現(xiàn)在不是也很好?娘親應(yīng)是怕連累了您?!?/br> “大家姐妹,有什么可連累的?!睆埵先匀缓芙橐?,“再者說,上京還有瞿家,我們這些人,難道連一個稚嫩小童都護(hù)不住?” “張姨……”盧櫟聲音放輕,像在撒嬌,“您別生氣,您看我都平平安安走到您面前了,現(xiàn)在真是什么事都不怕了呢。” 張氏看看盧櫟,再看看他身后側(cè)的平王趙杼,墨脫王子赫連羽,沈家少爺,眉目略緩和,淺淺嗯了一聲。 “那這封信……能讓我看看么?”盧櫟眼梢微垂,“我娘未留只字片語與我呢?!?/br> 張氏突然渾身一震,帕子捂眼,似有哽咽,“這信……被我弄丟了?!彼曇纛澏?,帶著nongnong歉意。 “丟了?”盧櫟很是震驚,他這壞運氣,也是沒誰了。 張氏整個人浸在悲戚情緒里,一時說不出話,她身邊一直站的貼身mama給她遞了杯茶,“夫人?” 她擺擺手不要,同時示意那mama說話。 那mama便上前一步,沖盧櫟幾人福了福身,“老奴姓杜,是夫人陪房,一直以來都在夫人身邊,從未離開,當(dāng)年夫人與苗夫人見面時,老奴也在身邊伺候。夫人與苗夫人感情很深,苗夫人失蹤,夫人就把信帶在身邊,半是念想,半是憂心這信成為苗夫人最后遺物。” “因信簽不大,方便攜帶,夫人走到哪都帶著,十四年前往京外湯南莊避暑時,也不曾放下。誰知那年湯南莊遭了惡匪……夫人丟了幾箱子?xùn)|西,那封信,也在這些箱子里。” 湯南莊三個字似乎是勾起了什么不好回憶,張氏再也忍不住,突兀的站起來,頗為尷尬的道了聲惱,匆匆走向隔了屏風(fēng)偏廳。 廳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盧櫟眉眼微鎖,很有些不解,張氏……應(yīng)該不是這么沖動的人。方才一番面見時間雖不長,但他能看的出來,張氏是個氣韻閑淡,眼明心亮,聰慧大氣的侯夫人。 “夫人平常不這樣,今日心緒起伏劇烈方才如此,幾位千萬別介意?!倍舖ama深深一福,不敢冷落了客人,小心翼翼替主人賠不是,便是再擔(dān)心,也只敢朝屏風(fēng)后看看,并不敢放下客人追去。 正廳氣氛頗有些低迷,沈萬沙卻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問了杜mama一聲,“十四年前湯南莊……可是流寇洗劫一事?” 杜mama深深垂頭,“正是。” “那就難怪了……”沈萬沙目光掠過屏風(fēng),也重重嘆息了一聲。 看起來這里面有事……盧櫟問沈萬沙,“十四年前湯南莊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只聽家中長輩提起過,說當(dāng)時挺慘的,具體內(nèi)情卻是不知道,”沈萬沙看向趙杼,“王爺知道么?” 趙杼桌子底下握住盧櫟的手,“非是山匪,亦非流寇,是邊關(guān)危急,遼人趁虛而入,分了支千人部隊,順著大同,真定殺了過來。湯南莊在上京以北,緊挨著真定府。” “遼人?”盧櫟眼睛睜的大大,所以是戰(zhàn)爭了? 趙杼頜首,“遼人來的都是騎兵,暗夜偷襲搶掠,我方未來的及反應(yīng)之前,吃了很大的虧。當(dāng)時的武安侯帶著夫人家人,正在湯南莊別院避暑,很是經(jīng)歷了些危險?!?/br> 所以會丟東西真不是故意,而且提起就怕也很正常…… 盧櫟看了眼屏風(fēng),深深嘆息,還真是運氣太差。 杜mama大概擔(dān)心盧櫟不信,咬咬牙,將當(dāng)時的情況補(bǔ)充了下,“那時別院一下子就亂了,別院雖是侯爺?shù)?,但侯爺一年難得去一次,對下人管束力沒那么強(qiáng),遇到險事,別院下人丟下主子就跑了,侯爺與夫人身邊除了從上京帶走的幾十護(hù)衛(wèi),就是些忠仆?!?/br> “當(dāng)時連命都要擔(dān)心,哪里還顧得了旁的東西?對方的包圍圈一點點縮小,夫人再想,也不好讓別人拼出一條命,幫她把衣裳箱子找回來。身邊人一個個減少,到最后吃的都沒了,總不能大家都等死,夫人便把護(hù)衛(wèi)集中起來,交于侯爺,讓侯爺帶著兒子奮力撕開一條口子沖出去找援兵,她則充當(dāng)誘餌,引開敵人……” “雖然最后援兵來的也算及時,一家主子都沒出事,但那幾天,夫人受了很多苦,援兵來后瘋了似的找衣裳箱子,可怎么也找不到,夫人為此大病幾場,哀哀嘆息……” 杜mama表達(dá)的很清楚。那信真丟了,張氏為此非常愧疚,湯南莊的記憶對張氏來說幾乎是人生中最黑暗的東西,她嘗盡辛苦,丟了很多東西,但真的不怪她。 請盧櫟一定相信,她家主母真的是好人,萬沒有故意隱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