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拔腿就要跑，被白水一把抓住，苦得他直叫。

    于有石剛才驚訝，現(xiàn)在見形勢又亂，再次高呼“冤枉”?？赡且宦晞偲?，就見明月盯來，雖然身子嬌小，但一雙眼睛卻頗有神采，堅定異常。

    “柳氏死的時候，曾用力反抗過，導(dǎo)致三個手指甲斷裂。而且指甲縫隙有些許皮血，那就是說，兇手的身上，肯定也留下了相應(yīng)的抓痕。”

    于有石愣了愣，下意識往腰間摸去。白水一瞧，當(dāng)即松開秦放，一步上前，抓住他的衣服，于有石立刻往后逃去。前者不放手，后者撕拉，那原本就薄的衣裳瞬間被撕裂。只見于有石的胸膛腰間，皆是已開始結(jié)痂的傷痕，清晰可見！

    他猛然怔住，再看眾人神情，自知再沒有反抗的機(jī)會，頓時癱坐在地，萬念俱灰。

    ☆、第16章 豆包姑娘（一）

    第十六章豆包姑娘（一）

    百寶珍女掌柜遇害一案順利抓到了兇手，受益最大的莫過于秦大人，在離任前辦了大案，從速度來說也并不慢。見結(jié)案后那姓蘇的公子也沒再來衙門，忐忑之余又更是安心，這功勞便可全歸自己了。

    蘇云開此時已經(jīng)在客棧收拾東西，準(zhǔn)備明日就離開南樂縣。去敲秦放的門時，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知去向，問掌柜說沒有退房，進(jìn)他房里去看，衣物都還在，但惟獨(dú)找不到一枚銅板。他稍想片刻便往窗戶外面瞧，從二樓往下看去，只見幾個身形健壯的男子在下面走來走去。

    他頓時了然，看來是英國公的人察覺到了秦放的行蹤，所以他才急匆匆跑了，也不知去了哪里。開封也是個好玩的地方，怎么就不樂意回去，也是怪事。

    秦放雖然性子張揚(yáng)任性，但對于一個向來不會讓自己吃虧的主，蘇云開也不擔(dān)心他。他關(guān)好窗戶，準(zhǔn)備去將他的店錢一并結(jié)了。剛出房門，就見有人站在他的房前，正欲敲門。似乎是聞聲偏頭，一見自己，就將手放下，十分客氣道，“蘇公子。”

    “白捕頭？”蘇云開邊關(guān)門邊問道，“你怎么來了，是秦大人那邊還有事沒了結(jié)么？”

    白水搖頭，“已經(jīng)了結(jié)了，大人……他將功勞全攬給了自己，也沒我們什么事了?！?/br>
    蘇云開不由笑笑，“白捕頭不介意？”

    “自然介意?！?/br>
    這個回答實(shí)在是很不客氣，蘇云開說道，“但也無可奈何，在官場上，總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的。”

    白水默了片刻，說道，“我這么拼命做事，為的也是積攢這些功勞，但現(xiàn)在功勞被人奪走，我心有不甘?！?/br>
    蘇云開和白水相識是明月的緣故，兩人之間并不熟絡(luò)，甚至說的話也只是關(guān)于百寶珍案子的事。如今他來找自己說這些，又……他看看前后，并沒人上來，這才道，“白捕頭今日找我有什么事？”

    話提到點(diǎn)子上，白水也不遮掩了，輕吐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是何人，所以來懇求你，帶我一起去大名府路衙門，哪怕只是做個低賤的門子也行，到了大名府路，我也會一點(diǎn)一點(diǎn)積攢功勞，不給蘇大人丟臉?！?/br>
    蘇云開有所準(zhǔn)備，但還是覺得意外，“你知道我是誰？”

    白水點(diǎn)頭，緩聲，“大名府路新任提刑官?！?/br>
    大名府路下轄數(shù)十個州、縣，每路分四司。提刑司就是其中之一，管轄州縣刑獄案件。

    蘇云開自入仕一來，任職過大理寺、刑部，因政績頗佳，斷案神速，破格提拔為提刑官，三月赴任。在去年公文就發(fā)往大名府路轄下各地衙門，但無頭像，唯有一個名字。他眉頭微展，看著他說道，“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白水稍許遲疑，說道，“公文上有你的名字?！?/br>
    “單憑一個名字就如此信我，白捕頭不是這么草率的人?！碧K云開見他抿緊嘴不說話，為他接話道，“是因?yàn)樵挸鲎悦髟轮?，所以你才這么篤信吧，可明月她在衙門里知道的甚至還比不上你，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白水忙說道，“她對你沒有惡意?！?/br>
    蘇云開也知道，所以他剛才也想好了，離開前去一趟明家。自從于有石被押送大牢后，兩人就在衙門口分開，知道他要走，她也沒說太多的話，同他道別，就回去了。

    淡然的道別中，卻生出一絲太過平靜的離別思緒來。蘇云開總覺得明月不是單純在接近自己，這種單純，當(dāng)然不是惡意的。所以就更讓他好奇疑惑，如今看來該敞開心懷好好問問了。

    白水深覺自己將明月暴丨露了，心中不安，也不愿繼續(xù)說下去，也跟他辭別，離開了客棧。等從客棧出來，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才停了步子，又錯失了一次“高升”的機(jī)會，他是還年輕，但誰知道十年后是不是仍止步不前。他嘆了一口氣，腳下沉重。

    黃昏夜落，家家戶戶點(diǎn)了燈火，街道行人也開始稀零。風(fēng)夾細(xì)雨，還沒打濕地上石板路。

    蘇云開以為雨水不會再大，出了客棧后發(fā)現(xiàn)下雨也沒折回，沒想到快走到明家巷子，雨勢突然做大，跑到明家門口，衣裳半濕。他撣了撣衣裳雨珠，這才敲門。

    里面有人應(yīng)聲，不一會門就開了，先露出一把二十四骨青煙描面的傘，與背后點(diǎn)點(diǎn)油燈馨黃同出，在春雨冷夜中暈出一抹暖意。傘面輕抬，露出紅唇俏臉，明眸對來，俏艷明朗，散了暗夜昏黑。

    明月見了來人，吃了一驚，“你怎么來了？”

    她將手抬高，用傘為他擋了風(fēng)雨。蘇云開見她手舉得辛苦，伸手接過，本想問她家里還有人沒，方不方便讓他進(jìn)去，明月已經(jīng)捉了他的袖子往里帶。

    “進(jìn)來烤烤，春風(fēng)刺人，等會要生病了，你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嗎，可不能耽擱了?！?/br>
    她說著就往他往廚房帶，那兒有灶頭，炭火還沒熄，正好烤暖和。

    蘇云開隨她進(jìn)了廚房，灶頭上還放著飯菜，飯上缺一個口，看來她剛才正在吃飯，“你先吃飯吧，我自己去烤火?！?/br>
    “那你吃了沒？”

    他想說吃了，可因這是撒謊下意識一頓，立即被明月察覺，笑了笑道，“我就煮了一個人的飯菜，那我給你下個面敲兩個雞蛋吧?！?/br>
    她墊腳就去掏懸在半空的菜籃子，摸出兩個雞蛋開始忙活起來。蘇云開想幫忙，但片刻他就回過神來——他幾乎沒進(jìn)過廚房，就連怎么拿菜刀切菜都不知道。想了想便安靜坐在爐火前，烤著半濕的衣裳，看明月在廚房里忙。

    “剛才白捕頭來找我了?！?/br>
    明月攪拌著雞蛋想了想，說道，“他是不是拜托你讓他跟你一塊去府衙？”

    “嗯。”

    “那你拒絕了？”

    “是?！?/br>
    明月說道，“白哥哥是好人……他想跟你去府衙，是因?yàn)樗袀€哥哥在開封當(dāng)差，可是后來突然就失蹤了。但他尋人無果，后來覺得必須入了官場才能夠找到線索，所以他這么拼命地做事。”

    蘇云開靜靜聽著她說，等她說完，默了默才看著她說道，“你應(yīng)該明白為什么我不愿他跟我去?！?/br>
    明月輕嘆，“我知道以白哥哥的資歷來說還不夠……”

    “不對?！碧K云開擰眉，語調(diào)已變，“因?yàn)榘撞额^身為女子卻為衙役，日后若被人發(fā)現(xiàn)，那就是死罪一條?！?/br>
    明月頓時愣住，訝異看他，“他、他明明掩飾得這么好。”

    蘇云開搖頭，“她跟你很親近，但你們兩人并非情人。你到了衙門與其他男子說笑都下意識保持距離，但與白水卻不會。你會拉扯我和秦放的袖子，可對白水卻直接拉手，白水那樣刻板的人卻也不會甩開。再有，那日你我她三人去為柳氏尸檢，你脫下柳氏衣物時，她沒有別開臉。反倒是那日她捉住于有石，不小心撕裂了衣服，她會側(cè)目躲避。她裝得像男子，力氣武力也像，但畢竟只是像，終究不是男子，許多潛意識里的動作仍能看出她的身份?！?/br>
    明月憋了半天沒說出話來，連雞蛋也忘記挑了。好一會才重新挑開，“那一個年華正好的姑娘家不好好穿裙子抹胭脂，卻拼死拼活做個捕快，你能理解么？我能……所以哪怕知道她去大名府路，甚至日后去開封會有危險，可我還是愿意支持她，不會覺得她傻?！?/br>
    “只是如果日后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你也會很自責(zé)，為何當(dāng)初不攔她?！?/br>
    明月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年水水從臨州過來衙門做衙役，衙門上下就爺爺一個人發(fā)現(xiàn)水水是姑娘，可爺爺沒有揭穿她?！闭缃袢盏奶K云開一樣，同樣沒有揭穿?；蛟S是因?yàn)樗蚕氲搅?，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去做冒險的事，所以為她隱瞞下來，“謝謝你，沒有揭穿她的身份?！?/br>
    “不必謝我，該謝的，應(yīng)該是她自己?！眱扇艘粫r默然，許久，蘇云開才又抬眼看她，目光被炭火映得明亮，“你為什么會知道我是誰？”

    筷子時而敲在碗上，撞擊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他的話落下，明月又沒有立刻作答，那響聲就傳遍了小小的廚房，和外面雨聲交響。雞蛋在碗里如黃色云團(tuán)被筷子卷起，明月手勢漸緩，說道，“在大宋，想不知道你是誰都難。從小就聰穎好學(xué)，處事機(jī)敏。十七封探花，當(dāng)年入仕，不愿入翰林，便授大理寺評事、知縣事，因?yàn)闉楣偾辶?、剛正不阿，后多次擢升，?jīng)吏部、刑部，又因善謀大事、決事果斷，破格提升至提點(diǎn)刑獄司，今年赴任?！?/br>
    這下說她不是仔細(xì)打聽過自己蘇云開都不信了，這些事情就連他自己都有些淡忘了，過年回老家江州，赴族人喜宴，細(xì)談之間，連族人也漏了他曾任仕途?？擅髟戮谷蝗记宄?，這讓他意外。

    明月知道他明天就要走了，所以她想，要是他還沒想起當(dāng)年那個豆包姑娘，那她就告訴他吧。以后也見不著了，那總不能讓他記掛這件事。

    “吱呀?！?/br>
    木門被推開的聲響驚破了安靜的廚房，明月豎起耳朵聽了聽就將筷子放下，“肯定是我爺爺回來了?！?/br>
    蘇云開也趕忙起身，隨她往外面走，準(zhǔn)備去和老者打個招呼。

    ☆、第17章 豆包姑娘（二）

    第十七章豆包姑娘（二）

    雨勢越發(fā)的大，像仙人撒珠，濕了大地，潤澤萬物。澆得老者身上是蓑衣都有雨簾，剛進(jìn)屋檐，就見明月跑了過來，擺手說道，“屋檐下也被雨打濕了，別跑，小心摔著?！?/br>
    聽見這話的明月還是跑了過去，嫣然道，“您還當(dāng)我是總摔跤的小姑娘呢?！?/br>
    明盛脫下蓑衣，又道，“衙門里最近有什么大事發(fā)生沒？”

    明月抿唇笑笑，“我就說爺爺心里放不下衙門，每次遠(yuǎn)游回來，第一個問的就是衙門。秦大人再過一個月就走了，接任的官員也快來了，白哥哥都讓我勸您回去呢?！?/br>
    明盛嗤笑一聲，語氣里滿是對衙門的不滿，沒有答話。脫下蓑衣后，倒是瞧見她身后走來一個年輕男子，臉色立刻嚴(yán)肅起來，看了明月一眼，嚴(yán)苛得讓明月心尖一抖。爺爺要吃人啦！

    蘇云開已經(jīng)快步走了過去，因明月在中間，屋檐下狹小不能容二人并立，便站在明月后面作揖，“晚輩見過老丈?！?/br>
    見他舉止有禮，談吐氣沉不躁，面貌俊朗，眉宇無戾氣，識人無數(shù)的明盛面色這才好了起來。明月也趁機(jī)說道，“爺爺，你不知道你走后縣里發(fā)生了命案，多虧了蘇公子，這案子才順利破了。他明天就要走了，來跟我道別，正好下雨，他又沒帶傘，我總不能讓他在外面淋雨吧，所以就請他進(jìn)來了?！?/br>
    明盛問道，“那為何是從廚房出來，有你這么請客人的么？”

    蘇云開忙道，“是明月姑娘見我淋濕了衣服，所以帶我去廚房烤火?！?/br>
    明月趕緊用力點(diǎn)頭，明盛還是對她板著臉，對著蘇云開時臉色倒好些，“是我孫女招待不周，請?zhí)K公子移步去前廳喝口暖茶吧?！?/br>
    蘇云開不好太過打攪，見雨勢漸停，便道，“我明日還得啟程，包袱還未收拾，既然已經(jīng)道別，那就不打攪了?！?/br>
    明盛沒有多做挽留，只是說道，“帶上傘吧?！?/br>
    蘇云開道了謝，從明月手中接過傘。許是燈光晦暗，只覺她臉色也不太好，遞傘的時候飛快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他本想多問兩句，但人家姑娘的爺爺就在一旁緊盯，指不定她有難言之隱，就沒再問，只是對她笑笑，“我走了，明日你若有空，可以來送送白捕頭?！?/br>
    明月微愣，“你愿意讓水水跟你去？”

    明盛聽見她在這男子面前喚那名字，就知道這人也知道白水的身份了。是明月已經(jīng)信任到將這秘密告訴他了，還是他自己發(fā)現(xiàn)的？看著孫女長留在他身上的目光，他隱約明白了什么。

    蘇云開說道，“嗯，來的時候也在遲疑，但仔細(xì)一想，哪怕這次我阻斷了她的機(jī)會，也阻斷不了她的念頭。日后萬一她看走眼信了個壞人，那不是我的過錯？所以倒不如讓我來為她鋪這條路，也算是這八天的緣分?！?/br>
    “可是這樣的話，以后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你也會被牽連的，畢竟你是提拔她的人。”

    蘇云開驀地笑開，“那就以后再說吧?！彼窒蛎魇⒆饕镜绖e，隨即撐開傘往外走。

    明月看著他撐傘離去，默然無語。爺爺已經(jīng)進(jìn)屋，她還沒動，只是一直看著，想目送他出門。他說白水跟他有八天的緣分，她可是跟他有十三年的緣分呢。

    但他最后還是沒想起來。

    院子未鋪石板，被雨水一沖，滿院爛泥。蘇云開走在以平整石頭鋪就的簡單石路上，快到木門，旁邊風(fēng)過樹動，有隱隱細(xì)雨飄來。他抬傘左擋，余光便瞧見右邊有一顆桃樹倚在墻壁上，未修未剪，樹枝外探?？熘炼?，已萌生花苞。不聞花香，不見花瓣，在暗夜下，沒有過多樹葉的桃樹像嵌在宣紙上的一幅畫，那紅色花苞點(diǎn)在紙上，別有一番生意。

    一株詩意桃樹入眼，迎著清風(fēng)細(xì)雨，春意撩人，未見晴空，卻覺明朗。

    蘇云開心境舒展，靴踏門下，余光不再見桃樹，心頭卻突然咯噔一跳。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他沒有來過這里，但他肯定來過南樂縣。

    父親為官清廉剛正，每逢jian臣當(dāng)?shù)?，他必定是被貶謫的第一人。每逢忠臣輔佐，他也定是第一個被起用。所以他兒時總會跟著父親一起搬家，從北到南，從南到北。甚至有一次父親被貶謫回了江州老家，后被起用。他隨父親入開封，途經(jīng)南樂縣。

    南樂縣，南樂縣……

    那老者，那明朗的一日。

    他想起他被狗追了。

    為什么會被狗追？

    因?yàn)樗赣H說去客棧外面走走，結(jié)果就看見個小姑娘被狗追趕。他過去幫忙，還給她買包子吃。

    “我不愛吃餅，我喜歡吃豆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