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接近申時,山上日光已經(jīng)有些薄弱,不似正午毒辣。沈衛(wèi)卻滿頭大汗,里衣都濕透了。他惶恐不安地想了許多事,越想越覺得他做錯了。他顫顫偏身,問虞奉臨,“這樣看來,蘇云開并不是兇手。” 虞奉臨輕笑,“他本來也不是,他根本沒有理由對你下手,只是你自己心里有鬼,見人就要咬一口。反而錯將最能幫助你的人關(guān)了起來,你不如仔細(xì)想想,你們到底一起得罪過什么人?” 沈衛(wèi)臉色慘白,搖頭,“我沒有……我問心無愧。” 虞奉臨并不笨,能洞悉人心的他才不會信沈衛(wèi)的話,“你要真想活,就去找蘇云開吧。這次的人死得實在是蹊蹺,不知道原委的蘇云開根本不能猜測到兇手下一步會怎么做,只是本侯今日是看出來了,兇手要殺的人是你。” 沈衛(wèi)猛地一頓,避開他咄咄逼人的眼神,看著門外怔了好一會,不知所措。 直到外面“砰”地一聲,他才跳了起來,驚叫著往后退。 門口立刻有下人說道,“隔壁屋的人在搬他們的皮影箱子出來晾曬,沒想到有人手滑,把箱子摔地上了?!?/br> 沈衛(wèi)當(dāng)即罵了外面一通,可還是沒敢出去。他越罵越?jīng)]力氣,越罵越害怕,看得虞奉臨都覺得他要變成瘋子了。 “蘇云開不是兇手……但他能找到兇手,抓到兇手,我就不會死了?!鄙蛐l(wèi)重復(fù)念著這幾句話,忽然轉(zhuǎn)身對虞奉臨說道,“侯爺,我沈某人在整個大宋都有產(chǎn)業(yè),富可敵國,您知道的吧?” 虞奉臨吹去茶杯里浮著的茶葉,抬眼看了看他,“當(dāng)然知道,雖然不是我認(rèn)識的最有錢的人,但那錢能筑成五座金山吧,任誰看了都會心動?!?/br> 沈衛(wèi)雙眼直勾勾盯著他,“我愿給侯爺三座金山?!?/br> 虞奉臨笑了笑,“你的命,本侯看值五座金山?!?/br> 沈衛(wèi)愣了愣,“侯爺知道我要說什么?” “本侯不傻,你都快死了還不肯跟蘇云開坦白曾發(fā)生過什么事,那肯定是因為那件事如果說出來也會要了你的命。你突然跟我提錢的事,很顯然,你是要我保你性命。只是在本侯眼里,你的命值五座金山,你肯給,本侯就一定能救你?!?/br> 虞奉臨當(dāng)然知道沈衛(wèi)的家底絕不是只有他說的那些,但是同時他也知道,要的太多,就真的是要了他的命。他還不想浪費時間在這上面。 沈衛(wèi)想了許久,虛弱地點頭,“好,聽侯爺?shù)?。?/br> 虞奉臨展顏道,“走吧,本侯送你去見蘇云開?!?/br> 沈衛(wèi)心里將虞奉臨罵了千萬遍,可事到如今,能用重金賄丨賂,換得自己日后安平,還怕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么? 有虞奉臨護(hù)送這一路都非常安全,抵達(dá)蘇云開房門口時,沈衛(wèi)特地?fù)Q了個婢女來敲門,免得里頭的人一聽是他的聲音就閉門不見。 “蘇大人,蘇大人?” 蘇云開聞聲往那看去,見外面站了約莫七八人,便笑了笑。明月朝門外努努嘴,示意他不要回答。 “蘇大人,您在里頭嗎?” 明月反問道,“不在里面難道我們會上天遁地嗎?” 沈衛(wèi)頓時尷尬,“大人不是一直很想知道草民和金富貴他們做過什么混賬事嗎,草民來自首了?!?/br> 蘇云開終于站起身,往那邊看去,說道,“你是要和我一個人說?” “對?!?/br> “可是我現(xiàn)在也有嫌疑,你告訴我,日后你要是死了,我就更像是兇手了。所以這些話,不能我一個人聽?!?/br> “那我請侯爺做個證,蘇大人總可以放心了吧?!?/br> 面前的門緩緩打開,沈衛(wèi)只覺像是給自己打開了一條生路??匆娞K云開的一刻,幾乎見了救命稻草,連七上八下的心都安穩(wěn)了些,“大人……救我,那兇手已經(jīng)膽大包天跑到門口來刺殺我了?!?/br> 蘇云開神情淡漠,“能讓一個人不顧自身安危都要殺了你,你到底做過什么荒唐事?” 沈衛(wèi)不語,進(jìn)屋后讓人關(guān)上門,屋里便只剩下他們四人。 明月有傷在身,可習(xí)慣性地站在蘇云開左邊,這會微微晃了晃身,被蘇云開看見,拉她也一起坐下。 沈衛(wèi)見他毫無興趣要聽,知道他對自己頗有芥蒂,可如今能救自己的人是他,都說蘇云開最擅長從蛛絲馬跡追蹤真相,他也期盼是如此,否則就白招了,“我們沈家和金家、梁家是世交,所以我和金富貴、梁房棟剛出生就認(rèn)識,后來長大了志趣相投,就玩在了一塊。除了一塊經(jīng)商,還經(jīng)常一起吃喝玩樂。二十年前我們年輕氣盛,煙花之地去得多了,家里妻妾又多,覺得沒意思,于是就尋了一些刺激的玩?!?/br> 蘇云開已經(jīng)能從“刺激”二字想到更深一點的含義,面色漸漸沉落。 “那刺激便是交歡時讓姑娘們受點傷,青樓里的姑娘喜歡錢,我們又有錢,所以也樂意陪我們玩。久了,又覺得無趣?!?/br> 蘇云開冷冷問道,“所以你們就開始找良家女子?” 沈衛(wèi)吃了一驚,他還沒說他竟已經(jīng)知道了。他被盯得心虛,遲疑著要不要往下說,終究還是繼續(xù)說道,“是……開始是找自家的婢女,但婢女是自己家的,被長輩瞧見怕敗壞名聲,我們就只能找外面的。但我們在當(dāng)?shù)孛麣獯?,怕碰見熟人,所以也是玩樂一陣就要消停一陣。直到十二年前……?/br> 十二年前……蘇云開默然,蘇秀死的那年。 “我喜歡聽曲看戲,最愛看的是傀儡戲,所以自己也養(yǎng)了個傀儡班子,那時候的班主,就是于向洪。cao縱傀儡戲只見傀儡不見偶,我們也不樂意同那些低賤的人碰面,所以戲班里一直有什么人我都不知道。直到那日見于班主教訓(xùn)個姑娘,打得太慘,在我聽來,聲音卻妙如黃鶯……” 別說蘇云開,就連虞奉臨都猜到這話的意思了。明月聽得又羞又怒,渣滓! 沈衛(wèi)嘆氣,“然后夜里我就找了于班主,他起先不肯,說那姑娘不是孤兒,有家人的,自己偷偷跑來這學(xué)技藝,被家人知道怕惹麻煩。后來我給了他一筆錢,他這才點頭,于是我們就把她帶走了,可是她反抗得太過厲害,還抓傷了梁房棟,他一下沒忍住,就失手把她扼殺了?!?/br> 虞奉臨暗暗冷笑,把殺人的罪名推到死了的人身上,他果真留了后手,主犯和從犯的罪名,可是完全不同的。 “后來我們怕出事,就找了于班主,于班主說她沒有爹娘,家里有兩個哥哥在外頭做苦活,每月還寄錢回來,很疼愛這meimei。可出了這事,只怕那兩人不會善罷甘休。然后我們就去找了官府,提前收買了地方官。果然,那兩人聽說之后,就去報官。因我們提前打點好了,所以反倒抓他們進(jìn)了大牢,和一些重犯發(fā)配邊疆,從此再也沒見過?!?/br> 沈衛(wèi)心魂不定,繼續(xù)說道,“所以我想,如今很有可能是他們回來了,回來找我們報仇了!大人,我沒有殺過人,是梁房棟做的,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聽了他們的話?!?/br> 蘇云開緩聲問道,“那死去的姑娘叫什么?” 沈衛(wèi)神情一黯,“蘇秀……” 蘇云開冷冷一笑,“你說她是被梁房棟扼殺的?可是事實上,她生前曾遭非人的折磨,全身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就連頭骨,都有被敲碎的痕跡。最嚴(yán)重的,便是她的下身,沈衛(wèi),你以為把一切罪名推到梁房棟身上,就可以瞞天過海了?” 沈衛(wèi)猛地愣神,心頭猛沉,他怎么會知道這些! ☆、第75章 山莊鬼影(十四) 第七十五章山莊鬼影(十四) 沈衛(wèi)的確諸多隱瞞,可是他沒有想到蘇云開竟然知道。那人已經(jīng)死了十二年,事情也被掩埋了十幾年,蘇云開人在禮部,到底是怎么猜出來的?可這又怎么從他的話里猜到的。 他嚇得不敢再多說,生怕多說一個字,就被他猜出一千字來。 沈衛(wèi)哪里知道蘇云開有刑部好友,為求他參與破案所以透露了那案子給他,加之白水身在府衙,刑部跟衙門合作,她是捕頭,又共同查案,蘇云開問的細(xì)節(jié),她通通都能告訴。 所以能輕而易舉說中沈衛(wèi)想要隱瞞的事。 只是沈衛(wèi)不知道,心中恐懼更深。 “蘇秀當(dāng)時不過十六,正值芳齡,可你們卻為了自己的癖好,殘害了一個姑娘。” 蘇云開越說就越是氣憤,最后惱怒得幾乎是喝聲。 “蘇秀已無爹娘,和兄長相依為命,你們卻將她殺害,又和官府勾結(jié),送她的兄長進(jìn)了大牢,流放邊疆。沈衛(wèi),如果我還身在府衙,身在刑部,一定親自送你上斷頭臺!” 沈衛(wèi)驚得面無血色,可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驚恐到極點,反而吃吃笑了起來,“對,你無權(quán)決定我的生死,你只是個管科舉藩國的侍郎,說得再義憤填膺,你也拿我沒辦法。蘇云開,你再生氣又如何?” 明月看著他,只覺他已經(jīng)有些瘋了。可能做出那種殘忍之事的人,其實早就是個瘋子了! “是,你既然不必求我做什么,那你來這里,又是為了什么?” 沈衛(wèi)臉色一變,這才想起他是來求蘇云開救命的,告知他往事,也是為了找到兇手。他不能像于班主金富貴他們那樣死了,只是殺了一個賤民,憑什么要他賠上自己的命! “蘇大人……你是官,我是平民百姓,按理說,你有責(zé)任為我做主,保護(hù)山莊眾人的安全。找到兇手,找到蘇秀的兩個哥哥,把他們送到官府里?!?/br> 明月忍不住說道,“他們殺人你覺得要扭送官府,可你呢!你也殺人了!” 沈衛(wèi)搖頭,神情無比認(rèn)真誠懇,“草民并沒有殺人,殺人的是金富貴,是梁房棟,跟小人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那宅子是我的,可卻是我借給他們的,我比不上他們二人力大,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殘害了那叫秀秀的姑娘。真是可惜,多年輕的姑娘?!?/br> 明月見他矢口否認(rèn),把罪名通通推得干凈,惡心得差點吐出來,恨不得給他兩巴掌。她氣得身體發(fā)抖,簡直不能相信世上竟然有這種骯臟的人。 他的狡辯早在蘇云開的意料之中,死人是不會開口說話的,所以把全部罪名都推給金富貴等人,以沈衛(wèi)的性格來說,并不奇怪。只是他沒有想到,沈衛(wèi)敢當(dāng)面說這些。他不由看了看一直不開口的虞奉臨,只怕沈衛(wèi)這樣氣定神閑,是賄賂了平西侯…… 如果真是如此,那事情就棘手了。 哪怕他不在刑部,也絕不會對這件事坐視不理,欠下無數(shù)人情,他也要送沈衛(wèi)進(jìn)大牢,得到應(yīng)有的懲治??扇粼诰┒寄芤皇终谔斓钠轿骱畈迨值脑挘慌滤谋M人脈,拼盡全力,都難以如愿。 屋里沒有茶水,虞奉臨把玩著手中杯子,一言未發(fā)。余光見蘇云開時而看看自己,心中明白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和沈衛(wèi)暗中有交易了。心頭微微一頓,蘇家雖然父子為官,不過權(quán)勢人脈都不如自己,他倒是不怕蘇云開。只是再怎么樣,被咬一口,也是會疼的。他怕的,也是蘇云開一根筋,不計后果的鬧。 “這件事,侯爺怎么看?” 話突然甩到自己頭上,虞奉臨不由看他一眼,想了想才道,“蘇秀姑娘的遭遇的確讓人同情,只是沈衛(wèi)說自己并未參與這件事,蘇大人也拿不出確鑿的證據(jù)來反駁?!?/br> “那如果能拿出證據(jù),侯爺是否會為下官做個公證,他日下山,去衙門指認(rèn)他的罪證?” 虞奉臨微頓,沈衛(wèi)也狐疑看他,這件事他知道得不少,可怎么可能拿得出證據(jù)。那可是十二年前的事,而且如果真有證據(jù),那發(fā)現(xiàn)女尸的時候,他就該被抓了,怎么輪得到蘇云開? 沈衛(wèi)略有試探,“你能有什么證據(jù),你不是刑部的人,也不是府衙的人,不過是個禮部侍郎?!?/br> 蘇云開冷眼盯看,“總有一日我會找到證據(jù)。” 這話一出,沈衛(wèi)頓時松了一口氣,連虞奉臨都聽出來了——蘇云開沒有證據(jù),就算有,也是日后的事。可如果他出手阻攔,對這案子他又能有什么進(jìn)展?他當(dāng)即賣了個面子給他,聲調(diào)也緩和了些,“本侯素來敬重蘇大人,本侯答應(yīng)你,只要你找到了沈衛(wèi)就是主犯,殺害了蘇秀的證據(jù),本侯就給你作證。就算你不懲治他,本侯也絕不會姑息這種兇惡之徒。” 蘇云開說道,“下官聽見了?!?/br> 明月也立刻接話道,“我也聽見了,侯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虞奉臨笑道,“自然?!?/br> “如此便好?!碧K云開說道,“我突然想起來,好像手上的確是有證據(jù),剛才太過緊張,忘記了?!?/br> 沈衛(wèi)臉色一變,“你說什么?” 蘇云開笑意深冷,“你們殘殺蘇秀姑娘后,便拋尸院中魚塘。你以為幾經(jīng)轉(zhuǎn)手變賣宅子,就可以掩人耳目,將真相埋葬在十二年前?” 短短幾句話,聽得沈衛(wèi)心驚,宅子的事他也知道?他當(dāng)初為了玩樂,便沒有用真姓名來買宅子,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當(dāng)年你為了編織名目送蘇家兄弟入獄,于是說蘇秀偷了你家祖?zhèn)鞯挠癜庵柑幼吡?,你的父母才沒有追究扳指的下落??墒悄銘?yīng)該沒有想到,蘇秀死時,拽下了你的扳指,握在手中,扳指的確是在蘇秀手里。我若將你關(guān)押在山莊,拿扳指給你父母確認(rèn),那他們就是指證你是兇手的人?!?/br> 沈衛(wèi)愣神,“你……你到底是誰?你是蘇秀的哥哥?” 虞奉臨見他這么發(fā)問,就知道事情不假,神色急變。那蘇云開給自己下套,他大意了,一腳踩進(jìn)里頭,如今才反應(yīng)過來他早就有了證據(jù),只是意識到自己和沈衛(wèi)有見不得人的交易,所以在一瞬間改了思路,反拿自己做證人。 這蘇云開,著實可恨,也著實不能小瞧。 沈衛(wèi)見他不幫腔,幾番示意,都不見他開口,情急之下怒道,“平西侯!” 虞奉臨冷聲,“原來你真的殺了人?!?/br> 沈衛(wèi)詫異,“你這是說的什么話,你可是收了我的錢的?!?/br> 虞奉臨呵斥道,“本侯什么時候收了你的錢?我身上可有你給的銀票?可有你給的字據(jù)?你殺了人,還想拉本侯下水。污蔑侯爺,罪加一等!” 沈衛(wèi)忽然意識到他要拋棄他這顆棋子了,這就意味著,他的救命稻草沒有了,蘇云開如果跟自己較真,他必死無疑。他搖頭,“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br> 蘇云開看著他,說道,“你說你沒有殺人,可是你知不知道,蘇家兄弟在他們的meimei過世后,已經(jīng)收集了你和金富貴梁房棟三人的罪證,只是在你的諸多阻擾下,不但證據(jù)被官府收去,連人也被發(fā)配邊疆?雖然證據(jù)在當(dāng)年就被銷毀了,但那過目的官員,卻還活在世上,只要我找到他們,我一定能撬開他們的嘴,讓他們指證你。沈衛(wèi),你害了一條人命,休想逍遙法外!” 沈衛(wèi)登時癱坐在地上,他盯著蘇云開,又可惡又可怕,像極了地獄來的判官,什么都知道,可為什么他會什么都知道…… “我沒有殺人,你污蔑我……”他喃喃自語掙扎著,說著說著兩眼突然有了求生的渴望,癱軟的兩腿拔地而起,猛地往外沖去。 他打開木門往外沖,可還沒跨出一步,就被人一掌拍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