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黃衣男子背對長公主馬車的方向,看不清面貌。 能看到的是他高昂的頭顱,筆直的腰桿,沉穩(wěn)但不呆板的站姿,拿捏恰到好處的力道——讓小家伙和小狗既不得近身,又不至于受傷——純防御性的阻止動作,還有,在動拳腳的狀態(tài)下都能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從容與優(yōu)雅。 “世家子!”微微一笑,皇帝jiejie終于知道哪里不對了! ‘違和感’產(chǎn)生的原因很簡單。 這三人如果分開來各走各的,再自然不過;但合到一起,就顯得大不尋常了——在華夏族這樣等級分明的社會體系中,不同階層的人是不大會有交集的。 ‘不知誰家兒郎……如此禮賢下士。甲第的守軍太懈怠了,東城小孩也放進來?’張張前面,見交通堵塞沒任何松動的跡象,長公主百無聊賴地斜依窗口,重執(zhí)起米分盒,捏在手里轉啊轉…… 小家伙也是條小狐貍; 仗著男士不愿意傷到他,有恃無恐硬頂著上! 終于,男士百密一疏,被小男孩偷襲成功。 鮮亮昂貴的黃色絲織物上,瞬間被印上幾個黑魆魆的爪印,真是多難看有多難看! 大概也明白深淺,調皮小鬼得手后一口氣躥出去老遠,估算估算安全了才站定,回首指著他的‘杰’作哈哈大笑,徹頭徹尾的欠扁。 “哎呀……”這下,連車廂里的長公主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絲織品很難洗,淺顏色的絲綢尤甚,最最不耐臟的。經(jīng)此一劫,這件才九成新的杏黃男款曲裾眼看就廢了。 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試圖息事寧人的少年,顯然也惱了。 踢掉糾纏的小狗,幾個健步風雷電掣般追過去,一把逮住頑劣小孩,揪著衣服領子給拽回來,放到男士面前。 男子走向男童,慢慢抬起手……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小屁孩會挨一頓教訓時,卻見黃衣男子勾了食指,在小鬼鼻頭上重重搓兩下;揮揮手,就此放人了。 少年似乎不甘心,還爭取一番;被男士拍拍肩膀,只能聳聳肩,放過。 目睹如此結局,長公主手捏海棠金盒,柔柔地笑了。 倏爾,黃衣男士微微回過頭來…… 海棠金盒,自玉掌中——滑出! 咕嚕嚕,咕嚕嚕,滾向車廂另一端;直到碰到廂壁,才停下來。 “長公主,長公主……”小宮女撿起米分盒,雙手托著往女主人方向膝行半步。 長公主聽而不聞,一雙明眸眨也不眨盯著石榴樹下的人影,震驚、哀戚、迷惘、留戀、痛楚…… 那眉…… 那眼…… 那眉…… 那眼…… 淚水,順著姣潔的玉頰滾滾落下;不一會兒,就濕了衣襟。 小宮女嚇壞了,扶著女主人驚叫:“長公主,長公主?!” 大漢的第一公主呆呆的,無毫反應。 薄薄的一道車窗, 窗之外,伊人風神秀異; 窗之內,淚眼婆娑,心潮澎湃。 火紅的花影,綽綽默默,搖曳如斯……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小暑 ☆、第18章 丁丑膠西膠東 在竇皇太后的長樂宮城,下午,總是安適愜意的。 而劉端毫無預兆的翩翩到訪,卻于不經(jīng)意間打亂了皇太后寢宮的節(jié)奏。 這個時候,館陶長公主出宮了;嬌嬌貴女去了皇帝舅舅的宣室殿;而竇太后在內禁中的清涼閣內小憩——老太太年紀大了,天一熱就容易犯困。 這不是會客時間;若是換了其他人,恐怕只有在宮城門外等著。 可劉端卻不同。沒人會介意膠西王的不告而來。自那次事件后,膠西王劉端就一躍而成為長樂宮最受歡迎的人物之一;其受重視程度,甚至比皇太子劉榮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劉榮就不敢穿一身便服進長信宮,也不敢在東殿里挑三揀四。 劉端嫌棄前面呈上的飲品在冰塊中鎮(zhèn)太久,影響了口感;一口都不碰。章武侯孫竇綰連忙向大漢親王表達歉意,同時讓人另準備新的飲料上來。 膠西王已往內拜見過竇太后,和祖母請過安了。既然幾個正牌主人不在的不在,休息的休息,招待膠西王的大任就責無旁貸地落到了唯一留守的章武侯貴女頭上。 對皇家子孫介紹過這段時間皇太后的起居,再小述一些館陶姑姑阿嬌表妹的近況,竇綰就有些詞窮了。 “……嗯!大王,不知王都之宮舍,今……何如??”章武侯貴女竭力尋找話題,邊說還邊不停地瞟屋角——那里放著半人高的水晶沙漏——暗暗祈禱‘阿嬌meimei能早點回來’。 不過,竇貴女也清楚不能太指望館陶表妹。嬌嬌翁主每回去宣室殿,回來的時辰都不一定;要是碰上皇帝陛下有空閑兼心情好,有時候甚至要等吃過晚餐才回長樂宮這邊。 “宮室積年日久,稍作修飾而已,尚可稱平順……”劉端一本正經(jīng)回復,很體貼地改動幾個字炒冷飯,肚子里快轉筋了——竇綰難道沒發(fā)現(xiàn)?這已是她就同一主題的第三次詢問了。 “哦,嗯……”從睫毛下飛快地睇膠西王一眼,綠絲絳在纖細的指間纏繞了一圈又一環(huán),貴女竇綰總算又找到件可說的事:“大王離京之后,程夫人染小疾;當日召太醫(yī),幸而無大恙……” ‘我是我阿母的兒子,會不知道母親曾傷風感冒?不過……’想法歸想法,膠西王還是依足禮儀欠身而起,對著竇表妹認認真真作揖致謝:“蒙……親往探望,寡人感激不已?!?/br> 章武侯家的嫡長孫女急忙由‘跪坐’改為‘跪起’,向大漢親王行一個回拜禮:“妾不敢,不敢……大王?!?/br> 雙方禮畢,重新歸坐,竇貴女又陷入到?jīng)]話找話的境地。 翠綠色的綢帶,加緊,又加緊;手指關節(jié)被勒得泛白。 ‘和我交談很費勁?就這么為難??我看上去很唬人?!’瞅瞅美貌貴女手中被扯到脫型的綠絲絳,膠西王劉端摸摸自己的下顎,費解地蹙起兩道眉:奇了怪了!可是,明明……那些跟在他王車后不離不棄的大姑娘小媳婦,還有宮禁中宮娥女官明里暗里遞送來的秋波…… 窗和門都打開著,暖風陣陣,爭先恐后,將數(shù)百顆的琉璃和玉石綴成的珠簾吹得亂響。差不多每處殿門和窗下已放了冰盆,殿宇內不冷不熱。只是,竇貴女的額頭卻有些見汗。 “大王!”端來新飲料的宮女適時為竇綰貴女解了圍。 優(yōu)雅地接過玉盞,呷兩口,劉端沖侍女報以淺淺一笑。 年輕宮女的米分頰頓時上火,紅艷艷堪比天邊的晚陽,好一會兒才扭扭捏捏步履蹣跚地退出去。 竇綰見了,在席上不安地動了動;稍稍別過頭,去看屏風之旁。屏障側站的是地位較高的侍從,其中一名額頭有痦子的中年婦人上身輕晃,頻頻對竇貴女遞著眼色。 章武侯貴女看到了,櫻口抿抿,肩頭微縮,滿臉的難色。婦人神色中帶出幾分焦急,礙于宮闈規(guī)矩不敢真有動作,只拿眼神使勁兒。 舉杯到唇邊,劉端在玉盞的掩飾后,瞧得有趣。 “吶,大、大王……”就在竇綰鼓起勇氣,好容易再尋出個話頭時,外面突然響起內侍們的傳話。 很快,一個內官進來向貴人們稟報:館陶翁主回來了;肩輦已在宮門口落停,正在進來的路上。 “噢,阿嬌……”像是被卸去千鈞,竇貴女立時長長地噓口氣,整個人都輕松起來。 想站起來去迎接,回頭看看客座上的膠西王,竇綰愣一愣,遲遲疑疑地又坐回原處——她總不能扔下大漢親王一個人吧! 劉端垂下眸,暗暗地運氣,在肚子里罵了一句:‘搞什么?!’ ★☆★☆★☆★☆ ★☆★☆★☆★☆ ★☆★☆★☆★☆ ★☆★☆★☆★☆ 從知道館陶翁主回宮到現(xiàn)在,已過去不少時間了。 而嬌嬌貴女的人呢?卻連個影子都沒見著。 “大王,少待,少待……”竇貴女萬分抱歉地笑笑,招呼侍女去取新的點心。 “無妨,無妨。”劉端擺擺手,示意竇表妹用不著費事瞎忙活——阿嬌從外面回來,必定先去祖母那兒;祖孫倆聚一陣,再換個衣裳梳梳頭打理儀容什么的,時間上肯定短不了。 果然,直到又過去近兩刻多,門外走廊上才響起玉與玉相互敲擊的清音。 ‘叮叮’‘琮琮’的,越飄越近…… 簾子開啟,館陶翁主全套的居家服飾姍姍來遲;一見到膠西王表兄,立即停步躬身,輕盈盈行一個揖禮。 劉端當即坐直了,拱手回禮:“細君!” 盡到了禮數(shù),嬌嬌翁主搖啊搖到竇貴女身旁,一下子軟倒,大半個人全靠上竇表姐的肩膀。 “阿……嬌,阿……嬌!”章武侯孫女推推小表妹,又看看為高權重的膠西王表兄,有些著急也有些尷尬——知道她累了,可這里還有個大漢藩王呢!能不能顧忌點? 嬌嬌翁主斜依在竇表姐身上,歪了頭,笑睨笑睨膠西大王;明眸中星光閃閃,于無聲處問:‘我說……大王表兄,你會介意嗎?會怪我失利嗎?’ 冰雪聰明的膠西王噙著笑,徐徐搖頭。 阿嬌一副‘你看吧,你看吧’的小得意仰頭瞧她的竇表姐,嫣嫣然而笑。 章武侯貴女沒轍,只得由著嬌表妹懶懶散散歪著,轉而去轉移皇子的注意力——問膠西王這次回京能不能待到過完年再回膠西王都? “當……如是,竇細君?!眲⒍擞袉柋卮?,但也不多話; 三分之一的眼神放在竇貴女身上,三分之二關的關注度留給館陶表妹:淡淡桃紅的廣袖交領長襦,艷麗奪目的玫瑰紅六幅長裙;深青底色繡云紋的蔽膝旁,諸多玉璜、玉環(huán)、玉琥和綢帶串結而成的玉組佩隨著阿嬌的一舉一動,輕細悅耳的琳瑯聲不絕于耳。 極有自制力地收回視線,膠西王用指尖刮刮下巴,嘴角輕憋,由衷地感慨:‘如此俗不可耐的顏色,竟硬生生穿出股子清貴氣??滿長安城……兩宮佳麗加上宮外各家的命婦貴女,恐怕也只有阿嬌meimei有這本事了吧!’ 膠西王不想多說,館陶翁主卻不愿放過他。 指指端表兄頭上代表親王身份的玉冠,阿嬌唇邊勾起nongnong的戲謔:‘哇!又偷懶??哪有這樣做封王的,還一國之君呢……’ “哦?河間王,趙王,中山王,魯王……”堂而皇之溜回家、并且打定主意要‘偷得浮生數(shù)月閑’的少年親王馬上推出一串前例,輕松愉快半點精神壓力都沒:“阿嬌呀……阿嬌!豈不知……此所謂‘兄友’而‘弟恭’也!” 是啊! 河間王以輔佐皇太子劉榮的名義,長留京師; 膠東王根本就沒去就藩; 趙王是逮著點雞毛蒜皮的由頭,就溜達回長安; 中山王借口舊傷未痊,一年中大半年都呆在帝都,而搞笑的是,這樣嚴重的傷情卻絲毫不耽誤劉勝頻繁打獵和生一大堆孩子; 還有,他家老哥魯王最近也回來了 …… 同是當今皇帝的兒子,憑什么他劉端就必須長離繁華熱鬧的長安,留守在偏僻無聊的膠西國? 面對理直氣壯的端表兄,嬌嬌貴女眨巴眨巴大眼,啼笑皆非:‘可是,拜托,兄友弟恭……不是這樣解釋的,好不好?’ ‘怎么樣?怎么樣?無言以對了吧?我從來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