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竇太后自晉位中宮,母儀天下已近三十年。 三十年后的今天, 大漢朝境內(nèi)能讓竇皇太后抽出休息時間,認(rèn)真加以款待的女子絕不超過五個——而申屠門郯氏,就是其中之一。 郯氏是已故丞相申屠嘉的妻子,現(xiàn)任開封侯的母親。申屠丞相故世后,郯夫人扶丈夫的靈柩回歸祖籍安葬,暖墳數(shù)年才帶兒子重返長安。 今日是這位前丞相夫人回京后第一次入宮,為表示對大漢開國元勛的敬意,館陶長公主甚至放棄了侄子膠東王的喬遷宴,專門留下來幫母后招待郯氏。 ~~.~~.~~.~~ ~~.~~.~~.~~ 長信宮東廂殿, 賓主間的談話顯得十分含蓄,萬分客氣,嚴(yán)重缺乏想象力。 竇太后問了問申屠丞相陵墓的風(fēng)水,開封侯國去年的農(nóng)業(yè)收成,當(dāng)?shù)孛癖姷纳a(chǎn)生活狀況,現(xiàn)在這位開封侯對治理封地有什么心得…… 郯太夫人的回答雅言純正,詞藻文雅,浮于表面——充分表現(xiàn)出這位貴族夫人在文學(xué)方面的深厚涵養(yǎng)。 貌似平靜的對話下涌動著記憶中的種種,兩條難以交融的觀點不斷碰撞: 竇太后希望申屠丞相的遺族記得先帝的知遇之恩。說到底,申屠嘉不過是當(dāng)年跟劉邦起事的一個小兵,位卑言輕,而使其踏上仕途康莊大道的,是漢文皇帝。 郯夫人希望皇太后懂得開封侯門的委曲,明白皇家對自己家的虧欠,并作出某種補償,比如,許一位公主給她的孫子侯太子。 館陶長公主則希望郯氏能轉(zhuǎn)移怨恨對象——是晁錯不是當(dāng)今天子將申屠嘉氣得舊疾復(fù)發(fā),以至于一病不起。晁錯已被皇帝下令腰斬,所以恩怨差不多可以抵消了。 …… 沒有結(jié)果的辯論, 因竇貴女帶領(lǐng)宮娥進(jìn)來添飲料換點心而停頓。 郯太夫人見來人中為首的華服少女不僅美貌罕見,舉止嫻雅,最難得的是眉目間盡呈婉約態(tài)度,不禁大為嘉許:“皇太后,長公主,此姝……不知誰家貴女?” “呵,此乃吾弟之女孫,名‘綰’?!备]太后伸手叫過竇綰,笑呵呵地回答,同時叫竇貴女向開封侯太夫人見禮。 章武侯孫女竇綰斂衽彎腰,深施一禮:“太夫人……” 郯氏點頭致意,不住口地贊美竇氏家族了不得,生的女兒一代代都那么雍容優(yōu)雅。 竇太后含蓄地笑著,接受開封侯太夫人的恭維。竇貴女則躲到姑祖母身后,害羞地半低下頭。倒是劉嫖長公主興趣勃發(fā),有意無意撩撥開封侯太夫人多夸兩句。 ——你來我往間,南皮侯兩個姿色平平的嫡女被雙方有意無意忽略掉了。 原本還打算湊趣多夸幾句, 無意間接觸到皇姊目光中的深意,郯氏心頭警鐘大響:‘糟糕!別順著話頭,把主意打到我兩個小孫子頭上?!?/br> 章武侯家的大孫女再美再好,也無娶沒娘女孩做孫媳婦的道理。郯夫人精神一凌,繼而不動聲色地?fù)Q話題:“長公主?翁主嬌何在?” “哦?吾女呀,赴膠東王官邸之宴?!遍L公主有些失望,答畢,又試圖把話頭轉(zhuǎn)回竇綰貴女。 郯夫人卻不上當(dāng),問過阿嬌,又打聽起堂邑太子須的兒女狀況,還有隆慮侯陳蟜新婚的妻室…… 長公主并不是好對付的,無論開封侯太夫人扯開多遠(yuǎn),總有辦法拉回正軌。 奈何太夫人滑不留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不接長公主的茬;到后來實在沒什么好聊的了,竟然開始詢問家兔的喂養(yǎng)方法——皇太后懷里的大胖兔滴溜滾圓,煞是討喜,真好奇宮里都喂了些什么?是怎么照顧的? 竇貴女的神色,逐漸變得難堪。 竇太后摟著兔子,裝聾作啞,穩(wěn)如泰山。 ~~.~~.~~.~~ ~~.~~.~~.~~ 到后來,郯夫人實在有些招架不住了。 開封侯門重入京都,目的是兒孫輩的前程;果真得罪了當(dāng)朝皇姐,所有謀劃就雞飛蛋打了! 兩個資深談判高手的拉鋸戰(zhàn),出乎意料地被一群突然出現(xiàn)的女孩破局了。 “哎呀,大母!” “大母,大母大母!” “太后大母……” …… 花枝招展的皇家女孩們?nèi)绶w的彩蝶般涌進(jìn)東殿,繞著竇太后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開封侯太夫人吃驚不小。 從曲裾上的裝飾花紋,郯夫人能輕易判斷出這些女孩的身份——當(dāng)今天子的女兒們。然而,公主們難道不該是一行一動有章法,時時刻刻講規(guī)矩的嗎? 驟見一大幫皇家公主如此急躁失態(tài),實在是令生于世家長于世家的郯夫人瞠目結(jié)舌。 ‘瞧這亂糟糟的……成何體統(tǒng)?!外頭那些宦官全死人?。?!’劉嫖長公主的感受比郯太夫人好不到哪兒去。 進(jìn)來的這些人中,除了平度和自己女兒全沒長樂宮的門籍。按理想入太后宮的話,必須先行通報,由竇太后決定是不是接見,然后派內(nèi)侍把公主迎進(jìn)來——反正,絕沒有不經(jīng)申請、長驅(qū)直入東殿的道理。 “阿母,阿母,” 館陶翁主阿嬌躍眾而出,套上長公主的耳朵,急急促促報告原委。 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館陶長公主仍然感到尷尬; 但見侄女們情緒激動,看上去一時半刻恐怕很難平復(fù),只得退而求其次,起身相請:“郯夫人?” “噢,噢噢。”郯夫人聞聲,趕緊隨長公主站起,向皇太后和各位公主行禮后,匆匆退了出去。 虎頭兔尾的拜謁??! ★☆★☆★☆★☆ ★☆★☆★☆★☆ ★☆★☆★☆★☆ ★☆★☆★☆★☆ ★☆★☆★☆★☆ ★☆★☆★☆★☆ ★☆★☆★☆★☆ ★☆★☆★☆★☆ 走出東殿,兩位貴夫人都有些沉默。 開封侯太夫人偷瞥館陶長公主的臉色,暗自估量適才的推委有沒有惹得皇姊不快。 其實,多慮了。劉嫖長公主壓根兒沒在她身上費腦筋。 皇帝jiejie現(xiàn)在只想著回頭該怎么安撫公主侄女們:‘這群孩子,真是聽到風(fēng)……就是雨。天子怎么可能讓親生女兒出塞?’ 隔著寬敞的中庭, 長信宮的東廂殿和西廂殿面對面佇立著。 這座平日聲名不顯的殿宇如今萬眾矚目——里面住著懷孕的大漢皇后薄氏。 漢白玉階下,武士和宦官繞西殿林立。 不時有內(nèi)侍和宮娥捧著各色物品出出入入。 宮檐下,懸著玄纁二色的繡錦。厚厚的地氈一直鋪到庭院中。觸目所及的木石欄桿上,都用正紅色的綢子裹上好幾圈…… ‘大手筆,大手筆!不虧是母儀天下的中宮……’ 雍容嚴(yán)謹(jǐn)?shù)呐艌觯盍?xí)慣于富貴風(fēng)雅的開封侯太夫人也不禁慢下腳步:‘看情形,外面流傳的……竇太后回護(hù)皇后,是確有其事?!?/br> 西殿大門上的簾幕輕動…… 一名身材苗條的少年貴婦帶著兩個侍女走出,與駐守門口的南軍校尉頷首致意后,款步走下臺階。 少婦有一張略帶點小方的鵝蛋臉,杏核眼,櫻桃口,長眉入鬢,明艷非常。黑油油的長發(fā)在頭頂堆成高高的云髻,以一根玳瑁簪別?。话l(fā)間,兩枝金燦燦的綴綠寶的步搖顫顫巍巍。鵝黃底的三繞曲裾繡滿了五色信期紋飾。腰間雙排的綠玉組佩,隨著盈盈綺步發(fā)出柔和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 美艷少婦見到對面的長公主,連忙急行幾步,行禮問安:“母親?!?/br> 開封侯太夫人詫異地轉(zhuǎn)向皇帝jiejie:“長公主?”誰都知道,長公主只生了一個女兒;而館陶翁主阿嬌,她剛剛還見過。 “此乃吾長子之婦?!遍L公主含笑解釋。 現(xiàn)任開封侯的母親這才明白過來,微微一鞠:“王主!” 當(dāng)年,郯夫人在丈夫去世后就扶靈回鄉(xiāng)了,沒趕上館陶長公主長子和梁王嫡長女的婚慶;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來拜見竇太后;所以不認(rèn)得劉姱王主。 和長公主大兒媳婦客套一番,郯夫人眸光暗動,狀似無意地問起皇帝jiejie新進(jìn)門的小兒媳。前丞相夫人長吁短嘆地宣稱,可惜中途染上風(fēng)寒,耽擱了日子,未能早到京兩個月,竟錯過了隆慮侯娶妻,實在遺憾。 長公主面皮僵了僵,馬馬虎虎應(yīng)付兩句。 以館陶皇姊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好在外人面前說新媳婦的壞話;但要虛假贊美,皇帝jiejie更是不甘。 只這一點功夫,就足夠郯夫人做出判斷了。 “如是,聞……隆慮侯新夫人大喜,重身?!蔽⑽⒁恍Γ室饽暤糸L公主變得有些陰郁的臉色,開封侯太夫人興致勃勃地提醒劉嫖皇姊懷頭胎是最辛苦的,自保尚且不及,哪還顧得上丈夫? 而隆慮侯身份貴重,跟前怎夢少了服侍的人?偏巧她有個孫女,年方十五,性情溫順,正合適給長公主家的二公子作妾。 隨行的王主姱聽到這兒,一時有些恍然。 昨天晚上小夫妻在房里閑聊,太子須就提到相信用不了多久,長安諸貴家就該給小叔子送側(cè)室了。她當(dāng)時還不信,畢竟小叔才新婚,誰會那么不識趣?沒想到,隔天真遇上了。 長公主的反應(yīng)倒是極為平淡,似乎完全不認(rèn)為給一名結(jié)婚才個把月的已婚男子找小妾有啥大不了,直接切入正題:“夫人所言,乃開封侯親女?” 養(yǎng)女的名聲很曖昧,大多數(shù)正經(jīng)人家都不愿意接納。郯夫人深諳世情,很干脆地予以肯定:“然也?!?/br> 劉嫖長公主稍作停頓,然后加重語氣問:“此女……生母何人?” 會被送去做妾的,通常不會是正室的女兒,而同為庶女,根據(jù)其生母出身的不同,還是有區(qū)別的。 停了片刻,郯夫人才慢吞吞地說道:“其母姓王,原為北平侯家侯妾家僮。” 長公主本能地皺眉。 太夫人一看不妙,急忙強調(diào)這女孩一生下來就抱到正院,由侯夫人親自教養(yǎng)長大,保證是個孝順本分的好孩子。尤其是,這姑娘極為標(biāo)致…… “美……色?” 長公主淡淡一笑;然后,緩緩地?fù)u頭——她不關(guān)心美貌,但介意孫輩的血統(tǒng)。 郯夫人有些仲愣。 她沒料到館陶長公主會那樣嚴(yán)格,對區(qū)區(qū)妾侍的母系都有要求。有心換一個吧,偏偏兒子良妾生的孫女們要么年長已嫁,要么資質(zhì)平庸拿不出手。 ‘難道就……那么算了?’郯太夫人腳下徐徐依舊,心中卻已千回百轉(zhuǎn),衡量起筆筆得失。 一個妙齡佳人如玉的面龐,突然在腦海中能閃現(xiàn)。 ‘她……這?’ 郯氏猶豫了,猶豫了:‘合適嗎?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