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在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天際之前,阿嬌翁主回到館陶長公主官邸。 當小貴女身穿無任何花紋單色麻布曲裾的身影出現(xiàn)在長公主家的大門口,留守官邸的宮女和內(nèi)侍算是大大松了口氣。但很快,侍從們就發(fā)現(xiàn)她們似乎高興早了——嬌嬌翁主一張俏臉繃得緊緊,步態(tài)有如旋風刮過落葉,眼眸中則完全看不到平日慣有的活潑和明媚。 侍從中的資深人士彼此望望,交換著擔憂的眼色:‘天啊,誰惹到我們家翁主了?這么大火氣!誰敢上去問問?要不,趕緊避避……先?’ 來到前庭的岔路口,嬌嬌翁主腳下頓了頓。通常,如果母親不在家,按禮數(shù)她該先去太子須那邊和長兄長嫂打個招呼,然后再去二哥住處或者回自己院子;然而,今天…… ‘算了,就說需要先換衣服吧!’ 阿嬌腳尖一轉,既不去長兄的西跨院也沒到次兄的東跨院,穿堂過廊,直奔‘琨舍’。 回到自己小院的朱樓,拆開頭發(fā),洗手潔面,換衣裳…… 侍女長吳女官這段日子去照顧薄皇后了; 端木女官今天不當值,在宮中休息; 魯女和胖兔子一起留在長樂宮里了,沒帶出來……身旁的大侍女,只剩下新晉沒多長時間的甄宮女甄莫愁。 不知是因為升職不久業(yè)務也不夠熟練,還是今天被嬌翁主的臉色驚到了,甄莫愁伺候穿衣服的動作拖拖拉拉,腰間的金帶鉤和絲絳糾纏來糾纏去,老大功夫卻怎么也系不成。 伸著手臂等半天,阿嬌翁主不耐煩了:“莫愁?!” “翁……主?”不問還好,剛一催促,甄宮女的手指頭一個勁兒打顫,愈發(fā)亂了章法,錯漏百出。 “莫愁??!”嬌嬌翁主都快尖叫了——就沒遇到過這么笨拙的侍女??! 這下,不但是手,甄宮女的語音都發(fā)抖了:“翁、翁主?!?/br> 少年貴女眉頭蹙起,火氣上撞…… 就在火山要爆發(fā)的關口,帶磁性男中音的出現(xiàn)挽救了甄宮人將要挨罰的命運:“阿嬌,阿……嬌……”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糾結的眉峰漸漸松開:“嗯,阿兄哪!” 在當朝皇姊的官邸,能這樣不經(jīng)通報、隨意踏入小翁主閨閣的男子也只有館陶長公主的兩個親生兒子了——現(xiàn)在走進來的正是長公主的次子,隆慮侯陳蟜。 ~~.~~.~~.~~ ~~.~~.~~.~~ 甄莫愁如蒙大赦,屈膝快快行了個禮:“君侯……” 隆慮侯就手拿過鑲了紅燧石的鸞頭帶鉤,揮揮手讓宮女退后,十分自然地接過了宮女的工作。 修長手指幾個擺弄,皮革和絲織品混編的腰帶很快與黃金帶鉤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接口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只既美觀又結實的花結。接著,陳二公子又給meimei理理曲裾的前襟和裾擺,后退半步,上下左右端詳端詳,滿意了才點點頭笑問:“細君,何如?” “佳妙……阿兄?!倍疾恍枰淬~鏡,館陶翁主就給出了正面回答。只是說這話時,嬌嬌翁主的面龐上,依舊留有幾分郁色。 長公主的次子凝眸,若有所思地仔細打量meimei兩眼,馳馳然走到背北的正席上坐下,開口就問發(fā)生了什么事?竟至于讓我們的館陶翁主生上滿肚子氣,從進大門到現(xiàn)在都消不了? 嬌嬌翁主聞言稍楞,摸摸面頰,納悶不已——話說,她表現(xiàn)得……有這么明顯嗎? 當二哥的低笑著捏捏meimei的鼻頭:回到家,不去長兄住的院子問好,甚至連個致意的侍女都不派,一言不發(fā)直奔自己的小院……這還不夠明顯?相信再過半個時辰,大兄就該親自來問了。 “哦……”嬌嬌翁主沒半點誠意地聳聳肩。 這下,陳蟜更加確定有事情發(fā)生了。揮揮衣袖,讓屋子里的侍女們都出去,陳二哥招手讓小meimei坐到自己身邊,關切地問道:“阿嬌,何故如此?” 阿嬌皺著眉頭沉吟片刻,最終還是決定把在西市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一五一十倒出來,說完后還不忘拽著二哥的袖子控訴呦!費季真是太可惡了,平常瞧上去老老實實,不曾想都是裝的,非但狐假虎威,還敢做假賬貪墨主家的款項呢。 大兄也真是,怎么介紹那么個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手腳還不干凈的雜碎給人家?如果不是今天突然起意去西市撞見了,真不知道會被欺瞞到什么時候。 反正嬌嬌翁主打算好了,等換過衣服就去找大兄好好談談,一定要扒了那姓費的皮不可! 在meimei氣咻咻的敘述中逮到一個空隙,陳二公子搖著手插嘴道:“阿嬌……不可,不可?!?/br> 嬌嬌翁主一頓,驚愕地望著哥哥:“甚?” 陳蟜二公子一臉正色地告訴meimei,他不同意阿嬌為這件事去找長兄,至于‘直接提出嚴懲費季’就更不合適了。 “阿兄?!” 嬌嬌翁主一下子坐直了,驚怒交加地瞪著兄長,好象在質問:‘阿兄你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合適的?為什么不能攤開來直說?’ 意識到可能是阿嬌誤會了,隆慮侯趕緊安撫沖動的meimei:“阿嬌,少待,少待,待為兄細言……”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費季娶了大嫂的大侍女。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費季才得以從眾多年輕的低級管事中脫穎而出,得到重用,比如:被推薦給阿嬌翁主管理房產(chǎn)。 “阿嬌,阿嬌!汝知矣,長嫂其人……”話到這兒,陳二公子含義豐富地歪了歪嘴角:“嗯,念舊……甚……” 阿嬌翁主則朝天翻了個白眼。 說起館陶長公主的長媳梁王主劉姱,出身高,容貌美,人也聰明,接人待物內(nèi)事外事井井有條,堪稱百分之百符合貴族門第對嫡媳的種種要求;可就是有一點不好:過分念舊。 尤其是那批自梁國陪嫁入京的梁王宮故人,大概因為是從小跟著她的緣故,待起來特別寬容優(yōu)厚,除非萬不得已,就是犯了再大的錯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過去,簡直到縱容的地步。 “聽聞……費季與其妻情誼融洽,育有二子?!标惗幼谀抢锊幌滩坏卣f著。 當然,也不是說侯太子陳須就一定會胳膊肘往外拐。但為了點小事使嫡親長兄夾在妻室和手足間為難,畢竟不是做弟妹的道理,給外人知道了笑話,在內(nèi)也有傷彼此的和氣——就為了點子錢財,個把奴婢,何必呢? ——以王主姱的性子,一定會找出一千種一萬種理由為姓費的開脫,為那家伙百般討情的。 嬌嬌翁主輕咬嘴唇。 二哥的預判,她信。就想想上回的‘麥飯事件’吧!那賤婢當著大嫂的面欺瞞了她這個小姑子,可最后的結果呢,犯事的丫頭也僅僅是被逐出長公主官邸,據(jù)可靠消息現(xiàn)在正住在大嫂的陪嫁別院中活得滋滋潤潤——這還是母親大人親自發(fā)過話的結果呢! “前月,代地……來人……”隆慮侯抬手,幫滿臉不高興的meimei理理垂胡袖上本就服服帖帖的褶皺,忽然換成一種好玩的口氣,輕輕地柔柔地誘著勸著: 好了好了,別惱火了。聽說,多生氣容易變老哦!費季不可靠,過些日子隨便找個理由換掉就是。也別心疼了,這兩年姓費的貪了多少,他回頭就讓人雙倍——不,三倍——奉上。 ——話說,少了誰的,也不能少了親meimei的不是? 阿嬌想笑,也不甘心現(xiàn)在笑,抿抿嘴角,不可思議地瞅著親愛的二哥。 這語調好熟悉呀!小時候,每當她不肯睡覺不肯吃飯不肯會客人不肯學樂器不肯……親愛滴二哥都是這么連哄帶騙支應她的, “噗嗤!阿兄,阿兄!”忍半晌,嬌嬌翁主撐不住了,揮著米分拳連連招呼——當還是三五歲的娃娃啊? 陳二公子自己也樂了,堆起滿臉的內(nèi)疚‘萬分誠意’地道歉,真是對不起,真對不起,一不留神又把meimei當成某個愛撒嬌愛耍賴的小寶貝了。 ~~.~~.~~.~~ ~~.~~.~~.~~ 笑鬧一陣,嬌嬌翁主突然止了笑,望著屏風的方向幽幽嘆了口氣:“唉……” 隆慮侯關心地靠近前來,問想到什么了,為什么嘆氣? 描金的水晶屏風上, 金色的陽光, 濃郁欲滴的翠葉, 石榴花開得如火如荼。 石榴是夏花, 阿嬌翁主的心情卻象秋風中飄離枝頭的落葉般——直降,直降。 “阿兄,外人觀吾等……帝王貴胄,榮華等身,一呼百諾,” 欲言,又止; 嬌嬌翁主的嘆息綿綿長長,鳳眼中閃過幾許失落和迷茫:“皆以為何處不順心,何時不遂意?然……其實……恰如今日,自晨起……” 為什么劉徹明明什么都沒做,卻面臨無妄之災,飽受毒物侵害? 為什么大家明明知道誰最有嫌疑,但個個裝作不知,袖手旁觀? 為什么驪邑公主明明是無辜的,卻被關在神仙舍里軟禁? 為什么母親明明討厭栗夫人一家討厭得要死,卻在舅舅面前口是心非,時不時為劉榮說好話? 為什么她堂堂大漢的翁主,卻對一名侵吞主人家財?shù)膼号珶o法追究 …… 館陶翁主想想氣爆了,也傷心了。 驪邑表姐,因為事關皇家體面和朝局,她小小一個翁主勸不動,無能為力。 沒想到回來自己的家,面對一名小小的該死的貪污家奴,她身為翁主還是管不了!明明道理都在她這邊啊,可礙于長兄、礙于親情、礙于家庭和睦她必須裝聾作啞,等待以后有機會了再巧立名目予以處置。 ——他們這些人表面看上去風光無限;可事實上呢,動不動就有千百種束縛等著候著,里里外外纏磨得人動彈不得。 “阿嬌……”陳蟜攬住meimei略顯單薄的肩頭,一時不知該如何做答——無疑,相對于自己,阿嬌作為女孩子,平常所受的拘束沒有最多只有更多。 阿嬌看著哥哥,慢慢將頭靠在兄長結實的肩膀上:“阿兄,年齒漸長,則常覺人生長恨……無可奈何,細思量……了無意趣哪!” 回想童年時多簡單?。】傆X得自己好了不起,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得不到的??稍介L大,越發(fā)覺自己不能做、做不到或者能做也不可以做的越來越多。生命中好多無奈,好多嘆息! “阿嬌!”陳二公子啞然失笑,彎起食指去刮meimei的鼻子。 阿嬌迅急避開,不依地叫:“阿兄!阿兄阿兄!” 奈何陳蟜公子武技高超,行動敏捷異常,同時還不忘送出善意的嘲笑。小孩子家家的,才碰到這點事情就大發(fā)感慨,將來可怎么辦?以后如何獨當一面? 比起官場還有各大世家間此起彼伏、永不停息的明爭暗斗,公主軟禁皇子毒倒這點小問題算得了什么?要知道前兩者一旦行差踏錯,動不動就抄家滅族??! 得逞了,隆慮侯重新坐定,沖meimei眨眨眼:其實,要想整治貪財?shù)馁M季,又不傷到長嫂劉姱的面子,有的是辦法。頂多是迂回一些罷了。 “譬如?阿……兄!”阿嬌翁主自然不愿咽下這口氣——哪怕是暫時的——聽到有法子,一定要問出個子丑寅卯。 陳二公子從案上拿起把折扇,隨手搖搖,‘唰’地打開,又合上。 如果meimei實在容不得這個刁奴,也容易。乘哪天費季出門的時候,準備些人手,找條小巷把人給‘做’了;然后宣稱他在外欠了賭債不肯還,被賭場找到索命。要知道豪門家奴涉賭的非常多,常有賭上癮欠下巨資還不出的;加上貴家家規(guī)往往不允許下人賭博,賭徒通常喜歡去隱蔽的地下賭場;那種地方最是心黑手毒,追債追出人命屢見不鮮…… 嬌嬌翁主雖惱火費管事欺上瞞下,染指租金,但也從來沒想過就此要了這人的性命。乍聞這建議,不由一時愣住,驚詫間猶豫不決。 還沒等到meimei表示贊成或者反對,長公主的次子突然開口否決掉了自己的提議:“否,否,不佳。” 隆慮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伸指摸摸象牙扇骨上似有若無的浮雕龍紋,連連咂嘴;眼珠轉轉,展顏一樂。 不對,賭場不好。應該換成花柳寨! 那個姓費的不是娶了大嫂的侍女才受到重用的嗎?就讓他背負一個‘玩暗娼欠夜渡費不還,最后被娼戶打手群毆致死’的名聲。保證大嫂那邊連給他報仇的想法都不會有! 嬌嬌翁主倒吸口氣:“次兄……呀!” 有時她不得不承認,她家二哥委實思路慎密、精明駭人——第二套方案比第一個更細致,也更毒辣;附帶杜絕后患。 “阿兄,欲遣家臣?”館陶翁主阿嬌愣愣地問,她知道作為切實擁有封邑的大漢貴族,隆慮侯哥哥手底下有不少家臣,文的武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