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紙房在鎮(zhèn)子后頭的半山坡上，沿著河灘種著很多青檀。

    樹干凹凸不圓，深灰色的樹皮裂成長片狀，它的葉子呈橢圓狀卵型，單葉互生。

    李孝推開紅色大鐵門，這是一個老祠堂改造的大廠子。

    最前頭是一個天井，有人穿著連體橡膠衣褲在大水坑里浸泡青檀樹皮。

    弋陽和寂和跟著李孝一路走著，聽著他介紹：

    “這做宣紙第一步啊，就是原料的制作，把青檀皮料和沙田稈高節(jié)少的稻草經(jīng)過一系列步驟漂白成皮纖維料和草纖維料。”

    走到長方形石槽面前，有人在用長棍子攪動里面的乳白色紙漿水。

    “這是打漿。把加工好的皮料和草料分別進(jìn)行打漿，加入楊桃藤汁，當(dāng)然，其他的植物膠也行，這可以增加紙的張力?！?/br>
    “但一定得均勻攪拌，保證里面沒有結(jié)塊?！?/br>
    “這是竹簾抄紙。”李孝從石槽旁邊拿起一個竹簾子。

    是紋理直，骨節(jié)長，質(zhì)地疏松的苦竹做的。

    他把竹簾放進(jìn)漿料中，利用竹簾和木框，輕蕩一下，一張紙就抄出來了。

    “弋先生，你們可以試試?！?/br>
    弋陽低頭致謝，然后接過竹簾遞給寂和說：“寂小姐試試？”

    寂和拿起竹簾，放在**里，第一次，嘗試失敗。

    弋陽站在她身后，虛圍著寂和，碰著她的手，引導(dǎo)她輕蕩竹簾。

    把漿料蕩入其中，再搖蕩，讓纖維沉淀，讓水從縫隙中流回石槽。

    “這紙啊，得搖蕩。紙張久蕩則厚，輕蕩則薄?！?/br>
    “需些體力，寂小姐第一次失敗可能是一人之力蕩不久。慢慢來，不急?！?/br>
    弋陽身上有寒冬臘月里冷冽的清香，他的手指骨分明，修長俊逸。

    棠潯曾經(jīng)說過：

    女子蕙質(zhì)輔之嬌媚，大成。男子雋秀輔之俊朗，天選。

    取齊同道，則廟堂之冠冕不敵煙霞之色象。

    弋陽就是這樣的人，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萬象不敵。

    可寂和覺得，皮囊粉面猶如沙石塵灰頃刻覆滅，做不得數(shù)。

    她放下竹簾，往前頭走去。

    這制紙的最后一步就是烘紙，用長條木輕卷手抄紙，用毛刷整平。烘干。

    李孝給他們介紹宣紙按原料分，統(tǒng)共有三類：棉料、皮料、特凈。

    檀皮比例越重，紙張質(zhì)量越好。

    而特種凈皮則是宣紙中的精品，薄似蟬翼白似雪，抖擬細(xì)綢不聞聲。

    這逛著逛著，就到了晚間用飯時間。

    造紙房工作的工人們都收拾東西下班去了。

    李悟窮和胡家十歲的樹臨從青檀木林子里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

    “阿爸，胡奶奶飯做好了，喊你們回去吃呢?！?/br>
    “那弋先生，我們回去吧？”

    “好?！?/br>
    到胡嬸家的時候，未進(jìn)門就聽見熱熱鬧鬧的。

    小孩子們嬉逐雀躍，大人也家長里短的聊。

    胡嬸家老二夫婦，老三外出打工不在家，家里還剩大兒子夫妻，和小媳婦繡儷，還有七個小孩。

    今天還把李孝一家也一并喊來了。

    李孝的父親李林，妻子朱玉娟，七歲的二兒子李道窮，三歲的小女兒李玥瓊。

    寂和跟在弋陽后頭，由李孝領(lǐng)著進(jìn)了飯廳。

    廳前擺了兩桌飯，一桌席面大些的讓小孩子坐。

    一桌席面精致些的，就有些講究了。

    由胡叔做東，李孝的老子李林作陪坐在上座，弋陽和寂和由胡叔引著坐在主賓和副主賓的位置上。

    胡嬸和大媳婦把菜一一端了上來，晚飯很是豐盛。

    干鍋板栗雞，椒炒牛rou，醬燒排骨，小蔥煎豆腐，什錦小炒，拔絲芋頭，韭菜炒香干，銀耳玉米香菇湯。

    小炒蟄菜，咸鮮脆嫩，香薰味濃。

    一鍋鮮，這一鍋鮮里可有料了，野生清水魚一條，汪刺魚一條，野生小鯽魚一條，大閘蟹兩只，淡水沙蛤、蝦。

    席間，李林站起來，端起酒杯，說：

    “今個兒，老胡做東，宴請弋陽先生。老朽舔臉作陪，就此薄酒一杯，聊表心意。弋先生，請?！?/br>
    這喝的是自家釀的燒酒，其清如水，味極濃烈。

    長輩盛情難卻，弋陽也不推脫，拿起酒杯，致意飲下。

    “弋先生年輕有為，干爽利落，著實(shí)讓人佩服。佑山我托個大，喊你一聲老弟。”

    胡佑山端起酒杯敬向弋陽，然后說：

    “喝下這杯酒，你與弟妹長長久久。”

    “承先生吉言，先干為敬?！?/br>
    弋陽又一口飲下。

    一頓飯下來弋陽喝了不少酒。

    別人給寂和敬酒雖然大半被弋陽擋了下來，但還是喝了小幾杯。

    寂和此刻頭有些昏沉，就悶頭吃著菜。

    等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七點(diǎn)了。

    他們并肩走在石板小路上，山風(fēng)吹著，清冷的月光細(xì)碎的灑在他們的身上。

    寂和酒量不行，喝了幾杯燒酒下肚，更加醉人。

    她停住腳步，看向弋陽，臉頰微醺。

    “弋先生你怎么還不走？”

    “寂小姐要我去哪？”

    弋陽也停下，借著從芭蕉樹葉縫隙里撒落下的月光，看著寂和此刻的模樣。

    微醉色酡，檀木的簪子把烏黑亮麗的頭發(fā)盤成髻，額前有幾縷碎發(fā)隨著山風(fēng)搖曳。

    他也有些醉了。

    “嗯......”

    寂和低頭認(rèn)真思考著，然后指向夜空中的孤月，“那里！”

    “月亮？”弋陽順著她的手看過去，又回頭看著寂和瞳孔里的自己，眼神熾熱。

    他說：“你醉了?！?/br>
    “我沒醉！”

    寂和把簪子從頭上取下來，秀發(fā)傾灑，在風(fēng)中起舞。

    她踮起腳，用手捧著弋陽的臉，直直的看著他說：“handra，我見過你的眼睛?！?/br>
    “你說什么？”

    “你的羚羊和茉莉花色的白馬告訴過我，你的權(quán)杖藏在恒河平原，比哈爾邦那蘭陀和菩提伽耶之間”

    “你的長生不老仙露放在滿月出生的孩子七彩斑斕的夢里，你手里的蓮花供奉在凱拉薩神廟里面?！?/br>
    “而你的眼睛?！?/br>
    寂和湊得更近，仔仔細(xì)細(xì)的端詳弋陽的眼睛。

    “而你的眼睛里，是滿夜璀璨明亮的星辰，我每晚都能夢見。”

    有溫?zé)岬臍庀显谀橆a上，酥酥麻麻的，弋陽別過頭去說：

    “你醉了。”

    “不清醒的人才會醉，我很清醒。”

    寂和把手從弋陽臉上拿開，側(cè)對著他，抬頭仰望那一輪孤月，長發(fā)微揚(yáng)。

    “我清楚知曉，愛是第六意識相應(yīng)而生的煩惱，是正緣后有而起的潤生之惑?！?/br>
    “你此刻有業(yè)有惑，而不得解。所存期翼，悉為業(yè)障?！?/br>
    弋陽看向寂和，與夜色融為一體。

    只有那雙眼睛，清亮無欲。

    業(yè)障？鬼的業(yè)障。

    他弋陽不在婆娑凈土，不坐清蓮凈臺，不避五蘊(yùn)六毒，不懼因果業(yè)障。

    怕什么業(yè)障？

    看著寂和，他醉得一塌糊涂。

    乘著月色無邊，山風(fēng)撩人。

    弋陽抓住寂和的手腕，把她拉到懷里，低頭朝他的孽緣吻去。

    像云端漂浮的白云，輕柔濕軟。

    又像山澗溫涼小溪里的鵝卵圓石，冰涼甘甜。

    寂和掙扎。

    弋陽抱得更緊。吻得更深。

    等寂和從弋陽懷里解脫的時候，她嫣紅的嘴唇抿著，瞪著他。

    瞪著瞪著醉意更濃，又疲軟在弋陽懷里，嘴里還嘟囔著什么。

    弋陽湊耳過去，仔細(xì)聽。

    “以過患見斷于愛想。以無染見斷于欲想。以滅見斷集。以消見斷厚。以分見斷聚。以生滅見斷常。以無相見斷相?！?/br>
    “以無作見斷作。以空見斷入。以增上慧見斷執(zhí)著。以如實(shí)知見斷無明執(zhí)。以過患見而斷居執(zhí)。以彼觀見斷不彼觀。以轉(zhuǎn)散見斷和合執(zhí)”

    以過患見斷于愛想。

    她醉了卻清醒著。

    他清醒著，卻像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