殃及池魚
甫即,何氏將貂毫一扔,又將那紅箋向王公面前一抖,“夫君,可知為妻對你這首拈花弄月的俗曲,作何評價?” 王公俯首不言。 “目之!”何氏一聲厲喝。 不得已,王公側(cè)首一窺,“胡扯!”二字迎面撲來。窘得他又急急地遮起了慚顏,“娘子妙筆,老夫不及?!?/br> 何氏仰天一笑,遂將紅箋往王公身前輕飄飄一擲,柔言道“妙在何處?” “妙在,妙在……?!蓖豕粫r抓耳撓腮,不知如何自處。 “夫君尺素寄情,可知這字字句句,瞧在荊妻的眼里,卻是觸目驚心,滴滴血淚?!焙问下暻椴⒚?,以手撫胸,嘆息不止。 “夫君你起于小吏,而今稍有一番作為,這輕裘肥馬的日子還沒過上,您就先志得意滿起來??墒菍⑼鶗r懷才不遇,寄人籬下,恨作昌亭之時的種種不堪,都統(tǒng)統(tǒng)忘卻了么?真是貴人多忘哪?!彼阌终Z含譏謔。 王公強(qiáng)咳了一聲,“不敢,不敢。娘子何出此言。” “哦?那便是我這個執(zhí)帚之妻無事生非,一派風(fēng)言醋語嘍?”何氏將胳膊支在幾案上,手托雪腮,美目盼兮地沖王公一眨眼,“為妻又怎不知,戀新忘舊乃是男子劣根。不過呢,夫君若是當(dāng)真決意從此委身于軟談麗語之間,大可放心托膽地去。為妻定會鼎力支持,以示本分。” “夫人,夫人說笑了。這首詞,乃是酒筵之上的酬和之作。辭托不過,偶然為之。夫人切莫,切莫上心啊?!蓖豕阌谝埋呛箢^,不敢正視。 何氏盈然一笑,抬手從頭上取下一根翠簪,“夫君,此為何物?” 王公應(yīng)聲一睨,“娘子,這是新婚時,為夫送與你的定情之物?!?/br> “好。我十六入門,本以為你與我,一個郎才,一個女貌,定是那鴛鴦牒上夙緣冥數(shù)的鴛鴦扣,任誰也解不開。丑婦孟光尚有舉案齊眉之說,才貌俱佳如我,卻眼看要落得個枕冷衾寒的下場,真是造化弄人,命不由身……。” 語未已,竟手一松,將簪子“叮當(dāng)”頓于案上,旋即又將香羅帕一甩,掩面嚶嚶悲泣起來。一邊哭,一邊哀嗟,“真?zhèn)€是家梅不如野梅香。我含辛茹苦,沐露沾霜地熬到這把討人厭的年紀(jì),才知到頭來不過是水中撈月,一場空罷了……。” “這個家,眼看就要東播西流,風(fēng)行雨散了。罷了,罷了,早早地散了場,夫君你也好再尋個好的?!?/br> 再看王公那廂,已是汗流及踵。 他急而起身,繞到何氏這里,扶住她之肩,俯身寬慰道:“娘子說哪里話來?你我雖非青梅,但也是結(jié)發(fā)恩愛夫妻,我豈會做出那被世人嗤笑的荒唐行徑來?!?/br> 何氏一聽,騰出一只手將王公搡至一旁,“夫君自有粲花之舌,糊弄起我這樣大門不出,中門不邁的糟糠之婦,可謂不費(fèi)吹灰之力。我如何信你!” 誰料,王公被何氏一搡之下,竟然跌倒在席。 文士王公,一時懵怔。 雖已仕至副相,但一見夫人兩膝酸軟的舊疾卻早已深徹骨髓。 經(jīng)此一跌,非但不橫加叱責(zé),反而匍匐而起,攬住夫人膝脛,大拗曰:“娘子啊,此事真可謂是六月飛霜哪。你若連我都不相信,這天下,還有可信之人乎?” 何氏不為所動,以指戳其額,“干號又有甚用?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br> 聞此,王公捶胸踢足,“此恨綿綿無絕期……?!?/br> 正當(dāng)王公干抹悔淚之時,婢女夏荷一把排開格子門,一見眼前情景,不免咂舌不已。 虧得王公急中生智,他迅疾換了一副腔調(diào),撫著何氏的腳踝,脈脈含情道:“娘子平日cao持家事,想必辛苦非常。若非如此,這一雙……?!?/br> 何氏也算經(jīng)久沙場,她柔視王公一眼,婉然一笑,“夫君,非禮勿言。” 言罷,又轉(zhuǎn)過頭來,沖夏荷柔中有剛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我平日是如何教你們的?” 夏荷乃一垂鬟使女,更事不多,見主母目中含威,亦不復(fù)多問,只得揖了一禮,敬喏而退。 待夏荷甫一離開,王公,何氏二人“噗嗤”相視笑出。 在那畫檐東角之下,夏荷與幾個仆從婢母竊竊細(xì)語,時而嬉笑出聲。 片刻不到,何氏這里復(fù)又臉色一***:“既已夜闌,我自去安睡。倒是你這個貪花人,又該如何處置?” 王公便欲起身,聞得此語,不啻晴天霹靂,“娘子意欲何為?” 但見何氏緩緩起身,迤邐前行,待行至門邊,回首朝王公投之以笑,“夫君,我非不知你對園中那株木樨愛之甚厚。然每至孟春,多風(fēng)多雨,你設(shè)在此樹上的護(hù)花鈴夜夜鳴而不止,擾亂為妻清夢。不若借此機(jī)會,伐木頂罪,如何?” 王公囁嚅幾次,終是不敢開口,一時左顧右盼,不知如何是好。 何氏又道:“你說你,在家賞賞家花也就罷了,偏要附庸風(fēng)雅,學(xué)做個高陽酒徒。我明日斫了此樹,興許再過一日,我更會親去搗了這東京城內(nèi)大大小小的粉紅窟,為所有嫡室夫人們舒一口孬氣!” 話畢,拂袖而去。 王公抱膝而悲,“上天啊,你就降下一道雷,劈了我罷!” 不遠(yuǎn)處。 “天哪,先生何其可憐?!毕暮蔂孔〈合愕囊陆?,不無同情地嘟囔了一句。 春香將一顆菓子嚼得山響,“你初進(jìn)府,不了解內(nèi)幕。我也算半個老人兒了。迄今為止,根據(jù)我的統(tǒng)計,先生發(fā)過的毒誓能從府中一直排到雁門關(guān)去?!?/br> 她拍了拍手上的點(diǎn)心碎屑,“比如來世投胎為女煉師;出門被驢的撞成八級傷殘;上朝途中被拍了花子;食湯圓時被第一個湯圓活活噎死……?!?/br> 夏荷張圓了杏眼,“先生能活到現(xiàn)在,還真是讓人唏噓啊?!?/br> 一旁趁著月光納鞋底的李媼則一撇嘴,“先生仁慈寬厚,不想?yún)s逢著個兇悍似虎的主母,真是苦命呦?!?/br> 春香不樂意了,“夫人家九代公侯,三代相國,挑花了眼才挑到先生這里。該是夫人命苦罷。” “先生苦!” “夫人苦!” “先生苦!” “夫人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