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戀亦無厭
獨孤煙月的師父是一個被同一個丈夫連休了兩次的女人,姿色不差,奈何花色枝枝爭好,鬢絲年年漸老。再加上……。 師父將幾本殘破之卷往獨孤煙月面前一扔,“謄抄一百遍,至能諳誦為止?!?/br> 獨孤煙月作出駭然失色的樣子,“師,師父,劣徒是晚歸了一日,可這,可這皆是晦澀難明的史家典冊,劣徒,劣徒連《三字經(jīng)》尚未記全,此時就……。以徒兒之資質(zhì),未免褻瀆了這些寫書的高人前輩。” 師父面向漏窗,“教不嚴,師之惰。” “再者,”師父又轉(zhuǎn)頭過來,“你為我門下弟子,事關天珠派的顏面,若是日后遇見那些少室山的和尚,你如何讓他們感服?” 話至此處,她又悵悵然地冷哼了一聲,“他自有他的‘天親派’,我自創(chuàng)我的‘天珠派’,天誅天誅,定要為我誅滅他之山門!” “然則……”獨孤煙月小聲嘀咕,“劣徒亦知,師父的丈夫因為堪破紅塵,出家為僧,但‘天親派’本是玄奘法師譯傳親創(chuàng),豈是說破就能破的?!?/br> 師父一發(fā)指,一道白光從獨孤煙月眉前襲過,唬得她忙住口不言,拿起那支自制的毫筆,唰唰唰地抄將起來。 “你如何懂得這些?”師父目如弧矢。 獨孤煙月邊寫邊答:“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師父之諄諄教誨,徒兒怎敢輕忘?!?/br> “但是,”她頭也不抬,“咱們天珠派與那天親派之爭,已十有一載,頗有些桑樞韋帶之感。家底一年薄似一年,恐非長遠之計……?!?/br> 師父對窗暗嘆,“十有一載?宮花一落已成塵。而今回首,當年的白華之怨又算得了什么?!松酪?,依倚事不成’?!?/br> 又來了。獨孤煙月心中慘嚎。 “煙月,日后下山,遇見那些讀書人,必要分外留心?!彼?。 獨孤煙月停住了筆,不解,“為何?” 師父頓了一頓,“因著他們巧于辭令,只是滿口空言,多無純固之節(jié)。稍歷變故,便會見風使舵,違背前言?!?/br> “可是……”獨孤煙月更是不解,“那為何,師父還要令我等刻苦誦篇習字?如若我與師姐們每日勤勉苦讀,天珠派豈不滿門皆是孔孟之聲?我與師姐們,豈不個個成了令師父生厭的女秀才?” 師父轉(zhuǎn)頭一笑,“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 獨孤煙月點點頭,“哦。” 心中又不免腹誹,“知己知彼暫且擱置不論。這百戰(zhàn)呢,斗了這么多年,我派次次敗北而歸。咦,這豈不是恰恰反證了天珠派并未能夠知己知彼,是以才屢屢奔北?” ……。 推開房門,外間一派空谷春明的禪境。 十一年前,也是這般天地,卻有人心如死灰,只欲投崖自毀。若不是空中鶴唳連連,驚擾了她的悲緒,她又怎會留意崖邊老松下的那個花襁褓。 如今,這個女娃娃年已及笄,深紅又是一年春,而自己的容顏亦似朝云,去而不再。 少女時的種種青夢,時至今日,回首再看,便也似冷節(jié)遺芳,徒留一抹孤影而已。 這人世間啊,不老的是壺中春色,這塵根兩遇的凡人,一旦六識叢生,綠鬢朱顏到得霧鬢風鬟,也不過霎時之間。 狄含英掩了悲色,自朝禪室步去。 獨孤煙月正抄至“禮為情貌者也,文為質(zhì)飾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質(zhì)而惡飾……”一句,忽聽房外一陣悲戚聲來。 她知師父不在身側(cè),便擱筆出門。 卻見七姐杜沅芷正手扶飛松,嗚咽而泣。 獨孤煙月將手中折扇一揮,學作翩翩少年模樣,悠悠然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流水潺潺,仙鳥爭鳴,姑娘為何在此獨放悲聲。可是有甚么愁滋味,能否與鄙生說與一二?” “師妹,切莫拿人傷心事耍笑?!蹦穷^,杜沅芷自懷中取了香帕,一拭清淚,順勢朝獨孤煙月招了招手。 “師姐可是又被哪位風采佳郎摘去了琴心,故于此嬌花泣露,魂斷愁腸?”獨孤煙月將扇子一合,俏麗一笑。 杜沅芷攜了獨孤煙月之手,相坐于青石之上,幽幽然道:“看來,我在眾人眼里,早已成了無心無肝之人。這也是我第十六次被人拋棄。人皆說紅顏薄命,可誰的命再薄,也斷然不會像你七姐這般命苦。簡直是慘絕人寰,慘不忍睹……?!?/br> 此語一出,竟又嚶嚶假哭起來。 “行了,眼淚都看不見半滴?!豹毠聼熢掠謱⑸茸右粨],邊替師姐扇風,邊道:“消消火氣,如若不然,如何安度炎夏?” “再者,師姐你天然絕色,上可閉月,下可羞花。什么曲誤周郎顧的周都督,還有那亂彈什么《鳳求凰》,從而引得美人私逃的司馬長卿,那皆是他們生錯了年代,娶錯了人?!彼馈?/br> 杜沅芷將她之扇一奪,“師妹讀書讀壞了心腸,怎地如此巧嘴滑舌?!?/br> 獨孤煙月苦笑,“師姐當去尋了師父興師問罪。” 杜沅芷把玩著手中之扇,愀然作色曰:“可知秋扇見捐。你言我美,但男兒自是見美而遷,即便施矜結?又能如何。一葉合歡扇,新裁之時,出入君懷,秋風一至,便會棄而不顧?!?/br> “師姐今日,感慨良多啊。今次相識的,莫不是個喜歡雕文織采的纏夾二先生?” “討打!”杜沅芷粉拳在握,作勢欲捶。 獨孤煙月嘻然,便又面向二月蘭的紫海,靜而不語。 “師妹,”杜沅芷本不是堪忍的性子,即又緩緩開了口,“你說,是不是咱們天珠派的風水出了問題?” “我上次偷偷去給自己課命,順便請先生也替咱們天珠派卜了一卦。先生言,因著門派中有整十位女流之輩,雖說十全為上,但月盈則食,是以門派不興?!?/br> “我又請先生以禳解之法相授,誰知先生卻只是笑而不語……?!?/br> 獨孤煙月?lián)炱鹗诌叺男∈油獫具h遠一拋,笑言:“師姐,此為不經(jīng)之談。你與這十六個流水匆匆的男兒所以未能修成正果,也只怪他們凡眼識不得金鑲玉?!?/br> “自古君擇臣,臣亦擇君。女子從人,事關一生的安樂,師姐怎好妄自菲薄。” 杜沅芷撫著裙上的流蘇,一凝眉,“道理即是如此?!?/br> 她恢復了些朝氣,道:“你這二八芳華的嫩丫頭,卻對我這碧玉年華之人指手畫腳,滿口學究之言,也不知扮個雨后羞花之態(tài),來日如何做得了他人的嬌娘?” 獨孤煙月自師姐手中接過扇子,打開,掩面一笑,“偏偏是,一片傾心向明月,我輩豈是紅塵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