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jié)
幾名下人合力,抱著一輛精鐵與紅木打造的輪椅,小心翼翼地抬上臺階,平放在議事廳里頭。 江子興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谏厦?,面色平靜。他已經(jīng)習慣了被推來推去、抬來抬去的日子了。 他今日穿著一身竹青色長衫,腳上蹬著一雙嶄新的石青色布靴,一頭長發(fā)被墨青色發(fā)帶高高束起,露出一張雖至中年卻依然俊朗的臉,整個人打扮得極為精神。 “大老爺叫我?”被推進里頭,江子興才發(fā)現(xiàn)不僅僅是馮大老爺在里頭,馮府的其他幾位老爺也在里頭。他心里有些詫異,不由思索起來,究竟發(fā)生什么事,叫這幾位老爺都聚在一起,還找他來?垂下眼,沖坐在上首的馮大老爺拱手一禮。 馮大老爺坐在上首,看著眼前的男人。模樣身量都是一等一的,若非雙腿殘疾,只能坐在輪椅上,當真算得上出色之極的了。 而,就是這個“出色”的男人,騙了他的妹子,害了他的父親。 這是一條永遠也捂不熱、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 “哼!”不等馮大老爺開口,坐在左邊下手的馮二老爺,口里發(fā)出一聲重重的怒喝,轉過臉,滿眼憎恨地看過來。 江子興被他眼中滿滿的憎恨,看得心頭一突。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其他幾位馮家老爺,也用同樣憎恨的眼神看著他,不禁有些不妙的感覺。 “可是在下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叫幾位老爺不滿?”江子興試探問道。 話音落下,幾位老爺?shù)哪樕希骱拗鼭?。馮家三老爺甚至按著扶手要起來,被他旁邊的四老爺壓住了:“聽大哥問他?!?/br> 議事廳里沒有一個下人,只有馮家?guī)孜焕蠣?,以及江子興。 漢白玉鋪就的地面,反射出冷冷的光澤,讓江子興心中愈發(fā)不安,不禁握緊了椅子扶手。 但他素來心志堅定,因此面上也不顯露,只露出幾絲詫異:“大老爺要問我何事?” “我要問你,我父親究竟是如何死的?”馮大老爺面上沉沉,一雙陰沉的眸子,緊緊盯著他。 江子興心里一突,馮大老爺怎么忽然問他這個?難道他們發(fā)現(xiàn)端倪了? 不可能,馮氏絕不會說,馮大老爺必然是詐他的。 因此,面上露出幾絲憤慨和愧疚,咬著牙道:“只怪我那狠毒的女兒,我也沒料到她如此心狠手辣,又心機深沉,竟然把毒藥下在茶葉里,害了太師大人?!?/br> “砰!”馮家三老爺抬手拍在桌上,忽的站起來,指著他怒道:“你還狡辯?” 江子興仰起頭,面露愕然:“三老爺這是何意?我何時狡辯了?” “毒藥是你下的,你還不承認?”馮家四老爺也站起來,冷冷看著他道,眼中滿是仇恨。 江子興頓時瞪大眼睛,一臉震驚的神情,甚至撐著椅子扶手要站起來,但他努力了幾回,并沒有成功,氣吁吁地坐回去,無比愕然又氣憤地道:“四老爺為何如此說?毒藥若是我下的,叫我天打雷劈,墮入畜生道!” 他發(fā)的毒誓,不可謂不狠毒,若非幾人明明白白知道真相,只怕要動搖了。 “太師大人對我情意深重,不僅提拔我在仕途上一路平順,更將女兒嫁給我,我心里感激還來不及,為何要下毒害他?”江子興仿佛遭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咬著牙,臉紅脖子粗,將他清雋的外表都破壞了,“我那女兒,竟是個狠毒的,不僅害了太師大人,還差點嫁禍給我,那個孽女,我一定不會饒過她!” 他說話時,頰側的青筋若隱若現(xiàn),顯然是氣得狠了。這樣煞有其事的表現(xiàn),讓知道真相的馮家?guī)孜焕蠣攽嵟瓨O了! “好,既然你不認罪,那我問你——是誰叫蓮枝買的砒霜?”馮大老爺負著手,踱步走近,站在輪椅前頭,垂眸看著江子興問道。 蓮枝?!江子興心里一突,瞳孔不由縮了一下,那個賤婢不是帶著身契走了嗎? 他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并沒有瞞過馮大老爺,怒笑一聲,猛地抽過手,沖他掌摑而去! 江子興張口,剛要辯解,驀地眼前閃過黑影,緊接著一股大力襲來,重重打在他的臉上,將他的臉打得一偏。 半邊臉頓時麻了,耳朵嗡嗡作響,什么也聽不見。就連眼前都花了,看不清東西。江子興搖了搖頭,努力晃走這股不清楚的感覺,忽然衣領被人揪住了,緊接著整個人被提了起來,勒得他喉嚨發(fā)緊,喘不上起來。定睛一看,是馮三老爺。 “三老爺……” 馮三老爺根本不聽他講話,方才江子興一進來,他就想砸爛這張可恨的面孔了,苦于馮大老爺沒有開口,才一直忍耐不動罷了。見馮大老爺都出手了,哪里還按捺得下,立即揚起拳頭,朝他的眼眶上砸去:“畜生!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他們馮家待他不好嗎?仕途給他鋪得平平坦坦的,最寵愛的小meimei也嫁給他為妻,人脈和錢財從來不虧待他,他到底為何如此待他們? “畜生都不如!”馮三老爺咬著牙,眼睛都紅了,一把將江子興摜在地上,抬腳狠狠踩他的臉,“殺了人還不認,在我們府里好吃好喝這么久,把我們一家都當傻子了?” 他們是真傻!居然將殺父仇人養(yǎng)在家里,給他好吃、好穿、好用,還訂做了精鐵與紅木打造的輪椅,叫下人仔細伺候著! “我們家上輩子欠你的嗎?”其他幾位馮家老爺也走過來,袖子一挽,蹲下去,逮著江子興狠狠揍起來。 一時間,議事廳里滿是江子興凄慘的大叫聲。 后院正房,也是一番熱鬧。 “幾位嫂子叫我過來,不知有何事?”馮氏接到蔣氏身邊的小丫鬟來喚,便到了這邊。 蔣氏與馮府的其他幾位夫人,分座在上首和兩邊下首。見到馮氏來,沒有一個人的臉上露出笑意。 “關門?!笔Y氏冷冷道。 馮氏不由擰眉,疑惑道:“大嫂這是做什么?”她好歹也是馮府的姑奶奶,她們做出一副三堂會審的樣子,是給誰看? “做什么?不做什么。不過是問一問我們的姑奶奶,父親是如何死的?”蔣氏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 馮氏心里一突,隨即皺眉揚聲:“不是說過了嗎,是江絮那個小賤人,毒害了父親!” “江絮?”蔣氏冷冷一笑,“她一個黃毛丫頭,有這么深的心計?知道父親會去,所以早早在茶葉里下好毒,只等父親一去,便一定會喝茶而死?” 屋里門窗緊閉,外頭的光線透不進來,屋里頭十分陰暗,透著一股森森的冷意。 馮氏情不自禁攥緊帕子,揚著脖子道:“你們是不知道,她可是個心機狠毒的,這點子計謀在她心里,不過是一眨眼就能想出來的!” “就算是她下的,難道你們平時都不喝茶的嗎,只等父親去了,單獨泡給父親喝?”馮家三夫人叫道。 馮氏頓時噎了一下。眼珠飛快轉動著,思索著辯解之法。 她心里緊張極了,萬萬沒想到,竟然會事發(fā),而且如此之快! 她們究竟如何懷疑起來的? “夫人,露兒已經(jīng)招了?!边@時,房門被打開一條縫,一個小丫鬟走進來,來到蔣氏身邊,福了福身,小聲說道。 馮氏頓時一驚,情不自禁捏緊了帕子。 “你還有什么說的?”聽完小丫鬟的匯報,蔣氏的臉色鐵青一片。 露兒是她安排給馮氏的伺候丫鬟,給了馮氏后,她再沒過問了。沒想到,露兒竟也膽子大了,這樣的事情也敢隱瞞。 方才馮氏進屋后,便關上了門后,自有人領了露兒下去,盤問起來。盤問的結果,跟馮大老爺那邊傳來的一般無二,甚至更加齷齪骯臟,直叫蔣氏氣得臉色鐵青。 “我……”馮氏頓時臉色煞白,張了張口,一句話也辯解不出來。 她不是有急智的人,不過是心思狠毒了些,然而蔣氏等人管著偌大的太師府多年,不僅心思狠毒,心智也不是她可比擬。幾番盤問,便叫她把底細全透了出來,一點沒留。 “好??!”蔣氏冷笑一聲,“你可真是好??!為了一個男人,連自己的父親都謀害!” 馮家三夫人更是啐了她一口:“跟殺父仇人日日睡一張床上,你可真有臉!” 馮氏的臉上紅紅白白,張口要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來人,攙著我們的好‘姑奶奶’,咱們到議事廳去!”蔣氏看也不看她一眼,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其他人也都繞過馮氏,往外走去。眉頭緊皺,仿佛馮氏是什么臟得臭的,挨得近了便能沾她們一身似的,甚至捂著口鼻,匆匆行過。直把馮氏羞得又氣又急,卻半個字也說不出口,被兩個小丫鬟架得結實,往議事廳去了。 “老爺,審出來了。”進了議事廳,幾位夫人們便走到自家男人身邊,蔣氏也往馮大老爺身邊走去,轉過身一指被架進來的馮氏,皺起眉頭,一臉厭惡地把方才審出來的結果說了,“并不是燕王妃,而是江子興主謀,咱們的‘姑奶奶’幫著!” 馮家?guī)孜焕蠣斅犃耍細獾靡骸霸蹅儗δ悴缓??父親對你不好?全家上下就你最受寵,你怎么做得出這種事來?” “我……”馮氏聽了,又羞又愧,直是捂臉哭起來。 馮大老爺?shù)哪樕详幊寥缢?,從桌上拿起一把匕首,“鏘”的一聲拔出來,走到馮氏跟前,把匕首塞到她手里:“殺了他!” “我——”馮氏瞪大眼睛,滿臉驚愕,低頭看著被強塞進來的匕首,又看了看一旁躺在地上,被馮家?guī)孜焕蠣敶虻帽乔嗄樐[,看不清面目的江子興,渾身發(fā)抖起來。 馮家三老爺見她久久不動,渾身抖得跟篩糠似的,直是氣得跺腳:“你下不了手不成?” 馮氏握著匕首,哆哆嗦嗦地抬起頭,滿臉懇求:“三哥,他已經(jīng)知道錯了,饒他一命吧?” “你!”馮家三老爺氣得險些厥過去,抬手指著馮氏,手臂都哆嗦著,“他毒害了我們的父親!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們的父親!殺父之仇,你竟然不報?” 于情而言,那是他們的父親,教養(yǎng)、寵愛他們長大的父親。殺父之仇,不可不報。 于公而言,那是馮太師啊,太子之師,等太子登基之后,滿朝文武誰比得過他們馮家?可是馮太師一死,馮家立時跌了一階!此仇,如何能不報? 然而馮氏握著匕首,滿臉淚痕地道:“可是,他是我的男人啊!” 她如今已經(jīng)這樣了,人不人,鬼不鬼,除了江子興,誰還肯好好待她? “求哥哥們饒他一命吧!”馮氏松了手,任由“叮當”一聲,匕首掉在地上。隨后,她也跪了下去,“求求你們了!” 馮家?guī)讉€老爺見狀,險些沒氣死過去! “好姑奶奶,你就說些個人話吧!”馮家三夫人一臉厭惡地道。 蔣氏站在馮大老爺身邊,沉著臉,抿著唇,一言不發(fā)。 其他幾位夫人則半是指責,半是規(guī)勸起來:“只要你殺了他,為父親報了仇,就還是馮家的姑奶奶,往后不會不管你的飯吃?!?/br> “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彤兒想一想?你從前為殺人兇手隱瞞就罷了,如今給了你機會回頭,你若把握不住,馮家可不能容你!屆時,彤兒怎么辦?” 蔣氏聽著,嘴角冷冷勾起來。 她們勸馮氏的話,未必便安了好心。至少,提起江予彤這一點,便是絕對沒安好心。 這幾個女人,心里把馮氏恨得透透的! 沒了馮太師,馮家的地位一跌便是好幾個臺階,本來該娶更好的孫媳婦,該嫁更好的孫女婿,如今也不成了!這口氣,叫她們如何咽的下去? 至于江予彤,如今在馮家可是臭不可聞。拈酸吃醋,潑辣狠毒,小氣成性,簡直沒有一點兒好的!何況,她的臉上跟馮氏一樣,都蓋著一只大烏龜,使勁法子也消不去。配著她招人恨的性子,上上下下竟沒一個喜歡她的。 蔣氏更是聽馮安宜抱怨幾回了,最近的一次,馮安宜甚至說,他寧可死也不娶江予彤! 她從前還有些猶豫,還勸一勸馮安宜。如今見了馮氏的行事,幾乎當機立斷,絕不能叫江予彤跟了馮安宜,哪怕是妾都不行! “求求你們了,哥哥,嫂嫂,饒他一命吧?!瘪T氏卻完全沒想過,江予彤如今在馮府的地位如此之差。她只以為,江予彤生得漂亮,又活潑可愛,再加上馮安宜是個能容人的,哪怕江予彤有些小性子,以馮安宜的長情也沒有問題。因此,滿心都只為江子興一個人打算起來。 馮三老爺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扭頭就走:“我沒有這樣的meimei!” 其他幾位老爺也抬腳走了:“我們也沒有這樣的meimei!” 最終,屋里只剩下馮大老爺、蔣氏、江子興和馮氏。 “大哥,你一向最疼我了,就再疼我一次吧!”馮氏跪行幾步,來到江子興的旁邊,一手抱住他,一邊抬起臉,沖著馮大老爺哭道:“他如果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她如今這個樣子,人不人,鬼不鬼,如果沒了江子興,還能做什么? 出門交際?被人嘲笑死嗎?待在家里?沒有江子興,誰陪她說話,逗她開口笑? “大哥,他害了父親,我也恨他,我曾也想殺了他的?!笨粗T大老爺陰沉的臉,馮氏抹了抹淚說道。 馮大老爺終于開口道:“那就殺了他!” “可是,殺了他,未免太便宜他了!”馮氏咬著牙,仇恨地看了一眼江子興,“他愛的人,從始至終,只有一個陶氏,他以為我不知道,可我比誰都清楚!他這么對我,我一輩子不會原諒他!他想痛快的死,沒門!我要叫他一輩子都綁在我身邊,日日只能看我這張烏龜臉!” 馮大老爺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