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jié)
只是現(xiàn)下他和李太后畢竟是時隔二十多年剛剛見面,也不好鬧得太難看,于是江陵王想了一想,而后說道:“玥兒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她娘生她的時候難產,直生了兩日兩夜才把她生下來。那時她剛生下來的時候是閉了氣的,一張小臉烏青,無論接生的穩(wěn)婆怎么拍打她都沒有哭出聲來,后來還是我接了過來,照著她的小屁股狠狠的一巴掌拍了過去,她才放聲大哭出來。她哭,我和王妃也在一旁哭,哭她的這條小命總算是從閻王那里搶回來了??煽v然是如此,玥兒幼時也是時常生病,每次一著了風寒就必然發(fā)熱,我和王妃都甚是緊張心疼她,所以未免就太慣著她了,養(yǎng)成了她這么一個驕縱的性子。后來我見老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便將她送到皇家學院來讀書。當時固然是想著是讓她在皇家學院好好的學學規(guī)矩,日后老實些,而我那時之所以放心的將她送到皇家學院來,也是想著她是您嫡親的孫女,縱然是我和她娘不在她身旁,可是您這個祖母也一定會照看好她的?!?/br> 說到這里江陵王就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了,但言外之意李太后也聽明白了。 那就是,我這個做兒子的這么信任您,將司馬玥送到皇家學院里來讀書,指望著您這個做祖母的能好好的照看她,可末了您這么能這么算計您嫡親的孫女呢? 于是李太后一時竟然是不曉得該怎么回答才是。片刻之后,才聽得她長嘆了一聲,說著:“玥兒的事,是我和你兄長做差了。只是現(xiàn)下的形勢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崔皇后那里,外家日漸做大,總是不甘心阿元做儲君的??墒俏覀冞@邊,隴西李氏一族已經是沒落了,朝、廷里可用的人也是有限的,在這種情況之下,爭取到太原王氏一族于我們而言實在是太重要了......” 她話未說完,江陵王就已經接口說著:“即便是這樣,您也該就這事好好的詢問王雋的意思才是,而不應該因著他心里看重玥兒,就利用玥兒來算計他,這樣未免有些落了下乘了?!?/br> 說起來王雋畢竟也是他女婿,而且私心里來說,他對王雋這個女婿也是很滿意的,所以這當會也忍不住的護了一次短。 他這話雖然是淡淡的說出來的,但是里面譴責的意思還是很重的,李太后立時便覺得耳根子有些發(fā)熱。 “這事,”她復又重重的嘆了一口氣,說著,“我和你大哥這也是沒有法子才出此下策。實在是王雋這個人,他對仕途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的。當初你大哥下太原,三次請他出山入仕,最后他也只不過是答應了出任皇家學院的院長而已。” 江陵王抿著唇沒有說話。他心里對于慶隆帝其實還是有些恨的。 當初他這么信任他的這個大哥,為了他的大哥都不惜亮刀子和別人拼命,可是最后慶隆帝卻是疑心他,在他的心口狠狠的倒了一刀子。 李太后見江陵王不說話,自然是猜到他心中所想了。說起來慶隆帝和江陵王都是她生下來的孩子,可是鬧成現(xiàn)下這般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其實內里她也是有責任的。 當初她也是顧忌著若是他們兩兄弟真的內訌了,倒是會教其他有人之心鉆了空子,所以離開京城前往封地江陵這事,還是她親口對江陵王說的。當時江陵王可能還年青,又是心里最傷心的時候,只會覺得她是為他好,可是這么些過來,他大了,心性越發(fā)的沉穩(wěn)了,保不齊就會想明白她那時的私心。 一想到這,李太后就很是覺得心虛。不過便是再心虛,都已經走了九十九步半了,這最后的半步也是一點要走的。 于是她定了定神,便望著江陵王,低聲的問著:“你,想不想見見你大哥?“ 江陵王并沒有立時回答。但其實他也知曉,他既然已是回到了京城了,這慶隆帝他自然是要見上一見的。 而他的這不說話在李太后的眼中看來,就是他不想見慶隆帝的意思。她有些著急,便又說道:“阿鄴,都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當年的事你還是沒有釋懷么?” 江陵王依然是沒有說話。 即便是時光流逝過去再多年,可有些事依然是不能說釋懷就能釋懷的。正是因為當年他將慶隆帝和李太后都當做自己最親近的人,為了他們可以豁出去連命都不要,可是卻忽然的發(fā)現(xiàn),他自認的這些親人竟然是開始疑心他,為了權利可以毫不猶豫的拋棄他,他怎么能不心寒?又怎么能釋懷? 李太后見狀,又長嘆了一口氣,末了面上有哀傷之色出現(xiàn),聲音也低了下去。 “你大哥,哎,是我和阿元怕說了出去引起朝野動蕩,所以一直都隱瞞著,但其實他已經病入膏肓了,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只怕也就只有這一兩日的功夫了。我也曉得,當年的事畢竟是他這個做大哥的傷了你的心,只是他現(xiàn)下都這樣了,你就真的不想去見見他么?就當,就當見他最后一面吧。當年的事,這些年來他也是一直都懊悔的,你去見他一面,讓他釋懷了,黃泉路上好歹也讓他沒什么遺憾了。” 說到后來,她的聲音也哽咽了起來,忙又拿了手絹捂住了嘴,不想讓別人聽到。 江陵王也沒想到慶隆帝是快要不行了,聞言有片刻的茫然,而后他回過神來,便也低聲的說了一句:“那便見見吧?!?/br> 慶隆帝現(xiàn)下卻是住在后宮一處較為隱蔽的宮殿里,內外都有侍衛(wèi)守衛(wèi)著,輕易不放人進去。 這些侍衛(wèi)皆是李太后和司馬元的心腹,也只聽命于他們二人。 李太后倒也并沒有帶什么宮人,只是隨身帶了自己的一個心腹內監(jiān),而后便引了江陵王一徑來到這里。 侍衛(wèi)長見了李太后自然是沒有阻攔的,立時便躬身行禮,而后便側開身子放行。 李太后這時就問了一句:“太子可在里面?” 侍衛(wèi)長恭敬作答:“太子和瑯琊王殿下一直在殿中伺候著皇上?!?/br> 李太后點了點頭,轉頭望了江陵王一眼,示意他跟上。 江陵王掃了一眼旁側的這些侍衛(wèi),心里未免有些凄涼之意。 畢竟是一國之君呢,可現(xiàn)下病重了,卻是教侍衛(wèi)重重的圍了起來,輕易不讓人進去。其實這也和軟禁是差不多了。 進了宮門之后,先是一處小小的院落。 武康石砌成的平整路面,因著濕潤之故,縫隙里苔蘚衍生。只是已是深秋,原本的綠意盎然已然變?yōu)楹贮S之色。倒是一旁石墻下的那幾竿湘妃竹,映著嶙峋突兀的太湖石假山就顯得尤為的鮮綠可愛。 江陵王隨著李太后踏上了臺階,長廊下依然是侍衛(wèi)眾多。 守候在門側的侍衛(wèi)推開了身后的兩扇門,彎腰恭請李太后和江陵王入內。 李太后當先走了進去,江陵王卻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平穩(wěn)了下自己跳的有些快的心跳,而后才邁步走了進去。 一進屋子,鼻尖先聞到的就是一股濃郁的檀香之味。只是再濃烈的檀香味也掩蓋不住夾雜其間的那股沉沉的死亡之味。 江陵王站在門口,沉默的望著殿中盡頭的那張床。 那里躺著他這輩子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兄長。若干年前,他們也曾一起玩耍,兄友弟恭,親密無間。只是后來因著權利兩個字,兩個人心生隔閡,彼此漸行漸遠,終至二十余年都不曾再見過一次。 只是沒想到再見時,他的兄長卻是寂寂的躺在那里,行將死去。 ☆、98.翻墻□□ 江陵王進來之后,司馬元和司馬宣便立時上前來和他行禮了。 只是當初江陵王離開京城的時候,司馬元還在他娘肚子里沒有生下來,也沒來得及見上一面。至于司馬宣那就更是不用說了,他也就是聽人提起過有這么一個侄兒罷了。 可是想著根據鶯時的回報,扶風郡事件里面司馬元和司馬宣可是出了很大一部分力的,于是江陵王看向他們兄弟兩的目光就很是涼涼的,只看得司馬元和司馬宣心中毛毛的。 而后江陵王也沒有和他們兄弟兩說一句話,只是抬腳繞過他們,徑直的朝著后面就去了。 李太后此時已是站在了床前,忍著淚在對慶隆帝說著:“阿鄴看你來了?!?/br> 江陵王在她身后半步遠的地方站定,無言的望著躺在床上的慶隆帝。 其實慶隆帝也不過就比他大了三歲,剛剛四十歲出頭的年紀而已。只是現(xiàn)下,他看著還很是精壯,全無一絲老態(tài),連一頭頭發(fā)都是烏黑的,可是躺在床上的慶隆帝卻是皮rou松弛,面色蠟黃,滿頭花白頭發(fā)。 想起年少時,有一次兩個人約定了去郊外賽馬。風和日麗,輕裘錦衣,意氣風發(fā),可是現(xiàn)下慶隆帝卻是如此景象躺在這里了。 江陵王一時就覺得胸口那里被人強行了塞了一團吸飽了水的棉花似的,又脹又痛,只是沉默的低頭望著慶隆帝沒有說話。 而慶隆帝也就這么一直沉默的看著他,看著這個當初天天跟個跟屁蟲似的跟在他身后,極其聽他話,后來因為他的疑心而遠走江陵,二十年都沒有見過的親弟弟。 他也知道自己是大限將至了,不過是躺在這里等死罷了。不過能在死之前看到江陵王,他忽然就覺得是沒什么遺憾了。 “阿,阿鄴,”他努力的想坐起來,只是渾身實在是沒有力氣,壓根就沒法支持他坐起來,甚至是連手都抬不起來,開口說話也費力。所以即便只是想簡簡單單的叫一下自己的弟弟的這種小事,那都是需要凝聚了他全身的力氣一樣。 他無力的躺著,喉嚨里被濃痰堵著,一呼一吸之間,胸口那里跟破風箱似的響著。 說不出話來,他就只能死命的用眼神示意著其他人。只是包括李太后和司馬元他們還是不明白他這是想要做什么,紛紛的猜測了半天,依然還是沒猜出個要領來。 而慶隆帝眼見得也是焦急了起來,一雙蒼白的唇緊緊的抿著,目光發(fā)了狠似的只往一旁瞥,連那五根細瘦如雞爪似的手指都狠命的攥住了被子,手指關節(jié)處青白一片。 最后還是近身服侍了他十幾年的內監(jiān)摸到了他的心思,上前躬身的問了一句:“陛下的意思,可是枕頭下有什么東西?” 就見慶隆帝極其細微的點了點頭。 那內監(jiān)便又問道:“陛下可是要老奴將這東西拿出來?” 慶隆帝便又極其細微的點了點頭。 于是內監(jiān)便上前來,伸手極其仔細的去他現(xiàn)下躺著的軟枕下摸索著。 片刻之后,便將那內監(jiān)摸了一只小盒子出來。 不過是只普普通通的花梨木小盒子罷了,盒身上雕花螺鈿全無,只有木材原本的紋路。而因著可能是撫摸的時日和次數長了,盒子表面看著甚是光滑。 慶隆帝眼見得內監(jiān)將這只小盒子拿了出來,這時目光卻又轉向了江陵王。 內監(jiān)揣摩著他的心思,開口問著:“陛下可是要將這只盒子交給江陵王?” 慶隆帝眨了眨眼。他此時竟是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于是內監(jiān)便轉過身來,雙手捧著這只小木盒,高舉過頂,遞到了江陵王的面前。 江陵王一時并沒有伸手來接。 其實自打剛剛這內監(jiān)將這只小木盒從慶隆帝的枕頭下摸出來的食盒,他就已經認得了。 當初他怒而出京之前,曾將慶隆帝送他的那枚羊脂貔貅玉佩放到了盒子了,挖了個坑,埋在了當初那只小鳥的尸體旁邊。而現(xiàn)下內監(jiān)手上捧的這只小木盒,正是當初他用來裝那只玉佩,又埋到了樹下的那只盒子。 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江陵王的手上,他無暇去理會,只是抬眼望著躺在床榻之上的慶隆帝。 他也在看著他,目光中滿是懇求之意。 最后江陵王還是伸手接過了內監(jiān)手中高舉的那只小木盒,而后慢慢的打開了。 他的雙手在不由自主的輕顫著,因著緊張,自然而然的就屏息靜氣起來。 盒子里靜靜的躺著一枚玉佩。 白色的,貔貅樣的玉佩。玉佩身上的絡子還是紅色的,只是經年過去,這紅色已遠不如當初的那般鮮艷了。 江陵王忽然就覺得喉嚨里也是如同梗了一團吸飽了水的棉花一般,只讓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他終究還是走上前去,單膝跪在了床前,伸手緊緊的握住了那雙枯瘦的手,哽咽著喚了一聲大哥。 “阿,阿鄴,”慶隆帝也緊緊的反手回握住了他的手,因著用力,脖子上的青筋都梗了出來,但他還是很吃力的喚著他,低低的說著,“對、對不住。原、原諒我?!?/br> 有些話不說,只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說出來了。 當夜慶隆帝便薨了,只是李太后和司馬元決定依然還是不對外發(fā)喪。同時此夜他們絞殺了崔皇后,至于才八歲的司馬昱,原本依著司馬元的本意,最好也是不留著??勺詈笤诮晖鹾退抉R宣的一再堅持下,念及他畢竟年幼,且又是司馬氏之后,留了他一條性命,只是軟禁在郊外某處罷了。 而此時王雋和司馬玥尚且不知宮中已然有此驚天突變,他們兩個人倒是一致的都覺得頗為苦惱。 自從扶風郡回來之后,在王雋的一再要求下,哪怕兩個人就是蓋著棉被純聊天呢,那也是每夜都睡在一起。而自打洛川郡回來,司馬玥的雙眼失明之后,兩個人幾乎都可以說得上是形影不離了。可是現(xiàn)下江陵王和江陵王妃回來了,雖然江陵王自打入宮之后,到現(xiàn)下為止都沒有回來,可是江陵王妃還是在的啊。 她在,王雋自然就不能公然的留宿在司馬玥那里了。只是他早就已經習慣了每晚抱著司馬玥,聞著她身上的氣息入睡,而這猛然的要一個人獨睡,翻來覆去的就是睡不著。 最后他索性便披衣起床了。 拉開房門,屋外夜涼如水,淡淡的桂花甜香縈繞鼻尖。 王雋熟門熟路的躍過了墻去,只見司馬玥的小院里竹葉搖晃,斑駁的月影灑在了地上。 他凝神靜聽,知道這小院里現(xiàn)下并無其他人在。 于是他便輕手輕腳的走了過去,兩指屈起,輕輕的叩了一下門。 其實他也拿不準司馬玥現(xiàn)下有沒有睡著,畢竟現(xiàn)下已經是這么晚了,而且屋里的燈燭早就是滅了。 但隨即他就知道司馬玥沒有睡著。因著他不過才剛剛叩了一下門而已,屋內司馬玥低低的聲音就立時的傳了過來:“誰?” 王雋心中一喜,忙也低聲的說了一句:“是我?!?/br> 話落,他便輕輕的推開了門,而后飛快的閃身進去,反手輕輕的關上了門。 月光細碎如銀,自窗欞之處穿透而來,照得屋內朦朧一片。王雋一進屋,就見司馬玥正擁被坐在床上,面向他這個方向,軟軟糯糯的在輕聲的呼喚著她:“王雋。” 王雋輕輕的答應了一聲,走過去連著被子一起將她擁入了懷中。 懷中溫香軟玉,鼻尖是日常最熟悉的氣息,王雋一時只覺得心里滿足不已,一天因著沒見到她的陰霾苦悶立時就一掃而空了。 “怎么還沒睡?”他抬手,輕輕的摸著司馬玥的頭。入手是涼涼的長發(fā),柔滑如同上好的絲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