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jié)
雖不是子承父業(yè),卻又似乎一脈相承,鳳云飛也不由得感慨世事無常,而機緣自有天定。 蕭永章連忙迎上前去,簡單見禮之后便匆匆?guī)е送诛@躺著的那間房間走去。 那邊廂蕭御已經(jīng)用蒸餾出來的水溶解了稱好的貢鹽進去,再用煮過的紗布過濾了幾次,最后舉著瓶子對著外面的陽光細細觀察,見沒有什么rou眼可見的雜質(zhì),整個溶液呈現(xiàn)一種透明清澈的狀態(tài)。 “應(yīng)該可以了……”蕭御低聲道,將剛配好的一小瓶生理鹽水裝到水晶瓶中封好。 剛想著陸容容應(yīng)該快回來了,便聽見那姑娘的聲音遠遠地從外面?zhèn)髁诉M來。 “師父,馮老不在仁信堂!說是被人請出門去了,這可怎么辦??!”陸容容一邊跑著一邊叫道,最后氣喘吁吁地停在了蕭御所在的房門外。 蕭御一頓,馮老大夫的高超醫(yī)術(shù)他是見識過的,有他在也能多一分保障。只是人家不在,那就沒有辦法了。 “不在就不在吧,容容你去洗個手再過來,這里有件事要交給你做?!?/br> 配制生理鹽水的事就交給陸容容,她跟在蕭御身邊學(xué)了許久,即便不懂得無菌cao作的原理,卻也將各種要點都記到了腦子里。 鳳云飛剛剛隨蕭永章進了林顯的屋子,百靈正好從外面跑了進來,身后還帶著兩個藥館伙計,抬著一副用床單制成的簡易擔(dān)架。 “手術(shù)室準(zhǔn)備好了,各位讓一下,我們要快些把林將軍抬過去!”百靈叫道。 鳳云飛一怔,回頭看到居然是自己兒子身邊那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鬟。 百靈也剛剛看到他,面上露出一絲意外,卻只瞟了他一眼,見他穿著太醫(yī)院的官服,身后還跟著兩個太醫(yī),便知是那羽林衛(wèi)請來的了。 百靈也不理他,招呼著兩個伙計將人抬到手術(shù)室去。 蕭永章攔在前面,皺眉道:“還是先請幾位太醫(yī)看一看林將軍的傷吧?!?/br> 百靈瞪了他一眼:“林將軍傷勢緊急,必須盡快手術(shù)。你再等這個等那個,你能等只怕你家將軍不能等!” 蕭永章身邊的兩個羽林衛(wèi)氣得雙眼通紅,踏前一步抽出劍鞘:“你說什么?!” 百靈嚇了一跳,縮了縮肩膀。秦老大夫慌忙走出來打圓場,卻聽一道清澈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你們在干什么?怎么還沒把林將軍帶到手術(shù)室去。” 屋中眾人聞聲往門外看去,鳳云飛頭一個有些不自在地扭頭咳了咳。 蕭御看到他在這里,倒有幾分意外。視線又掃過鳳云飛身邊的兩個老太醫(yī),那二人個個看起來都胡子花白,卻精神矍爍,看樣子像是有幾分真本事的人。 林顯是皇帝的親信,想來太醫(yī)院也不敢隨便糊弄,鳳云飛身為最高長官,不也親自來了么? 鳳云飛勉強端起父親的架子,正色喚道:“照鈺,為父……” “這三位是蕭副統(tǒng)領(lǐng)請來一同會診的太醫(yī)吧?!笔捰鶝]搭理鳳云飛,看向蕭永章,“那正好,請三位太醫(yī)隨我一同進入手術(shù)室吧?!?/br> 請不來馮老大夫坐鎮(zhèn),這三位好歹能填補上空缺。不是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本來還想勞動秦老大夫的,現(xiàn)在秦老大夫不用進手術(shù)室,正好可以回藥館前面繼續(xù)給來看診的病人診脈抓藥了。 鳳云飛被蕭御無視了個徹底,臉色頓時沉了下去。 蕭御說完,也不等其他人應(yīng)答,便指揮著兩個伙計用擔(dān)架小心抬起林顯,送去手術(shù)室。 “三位請隨我來。”蕭御微笑著請鳳云飛幾人一同前去消毒換衣。 鳳云飛看了蕭永章一眼,蕭永章向他和蕭御拜下身去:“林將軍就全仰仗諸位神醫(yī)相救了?!?/br> 鳳云飛搖頭一嘆。雖說身為太醫(yī),與民間大夫一同會診實是自降身份,但現(xiàn)在情況特殊,林顯的身份特殊,傷勢又急,他也實在不敢將時間浪費在口舌之爭上。 其他兩名大夫顯然惟鳳云飛馬首上瞻,見他跟著蕭御走了出去,兩人相視一眼,也拎著藥箱跟在后面。 細致的洗手程序過后又換上一套怪模怪樣的罩袍,還要把頭臉都蒙起來,鳳云飛等人幾乎以為蕭御是故意在刁難他們,要看他們出丑了。 待進了那間所謂的手術(shù)室,卻見里面所有人都是這副怪打扮,連那傷者躺著的病榻都十足奇模怪狀。 房里的兩人手腳麻利地忙著各自的工作,雖忙卻不亂,令人看著眼花繚亂卻又覺得井井有條,整個房間都有一種冷冰冰的整潔感,空中彌漫著一股烈酒和金銀花水混和著的味道。 鳳云飛和另兩名老太醫(yī)不由得面面相覷,竟是覺得自己這從醫(yī)半生,在這處卻有一種格格不入的尷尬。 百靈和秦竟早已經(jīng)按著規(guī)程給林顯的傷口作了簡單清潔,鋪好了消毒巾,麻沸散已經(jīng)喂林顯喝下,所有手術(shù)器具也都擺放到位。 蕭御看向鳳云飛,突然開口道:“鳳院使,不知另外兩位先生發(fā)何稱呼?” 鳳云飛忙道:“這是羅太醫(yī),這位是周太醫(yī)?!闭f完自己卻是一怔,雙眼看向長身立于那奇模怪狀的床榻前的長子。 為何剛才他問話的那一刻,竟讓他有一種……面對著太醫(yī)院中的同僚,甚至是曾經(jīng)的長官的感覺?!竟一絲不敢怠慢地慌忙回話。 他不由得打著那蒙著頭面只露出了一雙清澈眼睛的俊秀少年。 剛才果真不是他的錯覺——現(xiàn)在的鳳照鈺,他的長子,竟是陌生得令他感到心驚。 他從前雖然對這個兒子也沒有多么熟悉,但那種感受完全不同于此時此刻。 那時不管多么陌生,他都知道,這就是他的兒子,是他鳳云飛的種。 可是此刻看著那雙眼睛,他看不到一絲屬于他的兒子鳳照鈺的氣息。 仿佛是一個成熟睿智的靈魂站在那個傷者的身邊,透過那雙少年的眼睛,看著他們,看著眼前的一切。 鳳云飛恍然想起盧氏那一次中毒不甚清醒時低喃過的一句話。 “他有一雙可怕的眼睛……他的眼睛……能看穿一切……” 鳳云飛一個激零,卻見那雙眼睛已經(jīng)移開了視線。 “鳳太醫(yī),羅太醫(yī),周太醫(yī)?!笔捰?,“我是一名外科大夫,我可以處理好林將軍的傷口,但是他的身體狀況,便要仰仗三位把控了?!?/br> 他指著手術(shù)臺不遠處的一個條桌上放置著的瓦罐:“那里是馮老大夫調(diào)配的手術(shù)中可能用到的一些藥湯,草藥成分都寫在了罐子上,請三位酌情采用?!?/br> 鳳云飛還在發(fā)怔,羅周二人已經(jīng)到條桌前仔細分辨起那幾個藥罐來,一邊看一邊不時地點頭。 有麻藥,有祛邪祛風(fēng)的湯藥,有舒筋活血的湯藥,不一而足。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不可能準(zhǔn)備得如此齊全,顯然是早有準(zhǔn)備的,似乎面對林將軍這樣的傷勢也并沒有措手不及。 鳳云飛站在原地沒動,仍舊看著蕭御,眼神一轉(zhuǎn),卻認出來旁邊那個個子矮小的醫(yī)者居然就是他身邊的丫鬟百靈。 鳳云飛驚得瞪大了眼睛,指著百靈道:“你……你居然讓她一同會診?!” 三位太醫(yī)與一個民間大夫一同會診已經(jīng)是折辱了身份,居然連個丫鬟也和他們平起平坐,一同參與診治。 這如果傳出去,還不得被同僚們恥笑死! 鳳云飛面色一陣青白變換。 蕭御理也沒理他,徑直走到手術(shù)臺前。 鳳云飛走過去怒道:“照鈺,馬上把這個丫鬟趕出去!林將軍身份貴重,你怎敢讓她亂來!若是林將軍有個三長兩短,你擔(dān)當(dāng)?shù)闷饐??!?/br> 百靈正在收拾著手術(shù)器械,聞言撇了鳳云飛一眼,便又垂下眼睫不再理會。 蕭御淡淡地看向他:“她亂來?讓百靈出去可以,她這些‘亂來’的活計,鳳院使可以來做嗎?” 鳳云飛看向百靈的手邊。卻見她手速極快的擺弄著一些他見都沒有見過的銀制器械,一旁還擺著幾個透明的水晶瓶子,里面盛滿了透明的液體,而他根本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 鳳云飛面色鐵青,咬牙道:“你這過是些奇技yin巧之術(shù)。羅太醫(yī)是瘍醫(yī)圣手,你不要再胡鬧了,讓羅太醫(yī)來給林將軍治傷?!?/br> 羅太醫(yī)聞言,便走到手術(shù)臺前。 “老夫不才,也曾在軍中任職二十余載,對外科一道稍有心得。若這位小兄弟信得過老夫,老夫可以來打個下手?!?/br> 蕭御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便開始手術(shù)。 無人理睬的鳳云飛僵立在一旁,怒道:“豎子狂妄!” 周大夫正守在擺滿瓦罐的長桌前,羅大夫有些不解地看著鳳云飛。 “依老夫看,這小兄弟行事是極有章法的,便是那小丫鬟也十分手熟。鳳院使何故如此生氣?”說著又低下聲來,“老夫聽說,這醫(yī)館是元王世子妃所開,卻不知這小兄弟是何來歷?興許身份也不會太低,我等還是低調(diào)為好,這些貴人我們?nèi)绾伍_罪得起?!?/br> 鳳云飛黑著臉不言語,羅太醫(yī)搖了搖頭,走到手術(shù)臺前,仔細看著蕭御手頭上的動作。 林顯的傷口像是由某種速度極快的暗器造成的,類似于火器傷,里面有許多小的碎片,必須仔細取出。 因為傷口出血的情況,蕭御還懷疑傷到了大腿淺表的股動脈。這要等到清創(chuàng)完成后再仔細探查。 蕭御手中拿著鑷子,一顆一顆地將嵌在血rou當(dāng)中的暗器碎片取出,放在一旁的托盤里。 百靈在一旁隨時準(zhǔn)備接過蕭御用過的器械,再將需要的器械放到他的手上。一邊是用過的,一邊是沒用過的,分得清清楚楚,紋絲不亂。 羅太醫(yī)看在眼中,也不由得嘖嘖稱贊。 秦竟手中拿著一只水囊,不時地用生理鹽水將傷口里的污物和臟血沖洗干凈,與蕭御的動作配合無間。 嘀答一聲,一滴水從屋檐上落到了檐下擺著的棋盤上。 馮大夫突然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看了看天色,起身道:“簡六小姐,你拿來的這些藥方,我們可以改日參詳。我還需到外堂里坐診,今日有兩位坐館大夫都不在,只怕外堂里忙不過來。” 坐在另一邊的簡六小姐似乎也才從神思中清醒過來,放下手中的單方,笑了笑道:“馮老,抱歉,我來得有些不是時候?!?/br> 馮大夫自然看得出她的心不在焉。明明沒有心思,卻非要請他一道參詳簡家單方,馮大夫饒是活了一大把年紀(jì),也猜不出這些小女孩心中所想。 只是因為簡六小姐與世子之間的那些事,原本篤定的大好姻緣卻橫生枝節(jié),從此無望,馮大夫便向來對她存了一分對晚輩的憐惜,因此素來十分縱容。 馮大夫慈藹地笑了笑道:“簡六小姐千萬莫如此說。老夫這仁信堂隨時歡迎你來,何來不是時候之說。你先在這里坐著,我去外堂看看就來?!闭f完便起身朝外走去。 院墻外有一個藥館學(xué)徒正倚墻與半夏說笑,馮大夫皺起眉頭,生怕這學(xué)徒對簡六小姐的丫鬟起了什么綺思,壞了簡六小姐的名聲,便走過去道:“李式,你在這里干什么?藥材撿完了嗎?” 那李式忙站直了身體,收斂起臉上的嘻笑,恭恭敬敬地朝著馮大夫行了一禮,又朝半夏客套地施了禮,口稱唐突,得半夏慌忙回禮,這才大踏步地離開了。 馮大夫滿意地點了點頭,向半夏道:“去伺候你家姑娘吧,藥館里的丫鬟個個笨手笨腳,別怠慢了你家姑娘?!?/br> 半夏忙應(yīng)了,一溜煙地跑向院子里。遠遠地便朝簡六小姐一笑,跑到簡六小姐身邊,蹲下身低聲笑道:“馮老真是嚴肅,嚇?biāo)廊肆??!?/br> 簡六小姐自然聽到了院外的話語,笑了笑道:“馮老是為你我好,你要領(lǐng)情?!?/br> 半夏點頭:“自然的,馮老素來仰幕老爺?shù)牡滦校忠恢蹦霉媚锂?dāng)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半夏自然領(lǐng)情?!鳖D了頓又笑著放低了聲音,“姑娘放心吧,那李式是個正派之人,所圖不過是咱們簡家的醫(yī)術(shù)。今日多虧得他打發(fā)了那個來尋馮大夫的小蹄子,還真讓姑娘猜對了,那人自己要出風(fēng)頭,還要拉上馮老給他保駕護航。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br> 簡六手中握著茶盅,皺眉出神了片刻,才道:“那李式……” 半夏連連道:“姑娘不用擔(dān)心他。他一心向往簡家醫(yī)術(shù),心里自然向著姑娘,便是打斷他的腿他也不會對不起姑娘的?!?/br> 簡六小姐這才點了點頭,半晌長吁一口氣,輕聲道:“我也不愿意欺騙馮老,但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馮老被人利用。” 半夏道:“姑娘是為馮老好,這也是回報馮老待姑娘的好,這和欺騙怎么能一樣呢。不然像上次那樣的事多來幾回,馮老還不知道會被那個人坑成什么樣呢?!?/br> 安國公夫人的那事,分明是針對那鳳照鈺的,連宮中都連下圣旨,結(jié)果卻被馮老一人擋了大半下來,他自己倒是片葉不沾身,逍遙自在去了。 馮老是皇帝曾經(jīng)最信任的太醫(yī)院使,即便年紀(jì)大了不再任職,皇帝也仍舊對他恩寵有加。因此馮老在京中貴族世家中的影響力仍舊不可小覷。 馮老的聲望,不是給那個人駕橋鋪路用的! “他不但要搶了世子,還想搶走馮老對姑娘的疼愛,真是可惡之極,不自量力!”半夏越說越怒。 簡六小姐面上不顯,捏著茶盅的纖細手指卻用力得有些泛起白色。 半夏蹲在簡六小姐腿邊,又小聲埋怨道:“馮老也真是的,明明知道那個人處處與姑娘作對,為何還要去幫他?聽說世子離京以后,馮老還經(jīng)常到廣安堂看顧他,以前馮老對姑娘和世子以外的人可是從來不假辭色的,再說馮老早先還說不喜他壞了姑娘的姻緣呢。我可真是不懂馮老?!?/br> 檐下一陣輕風(fēng)吹拂,偌大的院中一片寂靜,惟有綠葉叮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