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jié)
二人走進正房,正聽到一個醇厚的聲音沉聲道:“秦大夫,周先生早說你配的傷藥有不足之處,你執(zhí)意不聽,以致如今世子傷勢有變,本侯必須將他帶回去醫(yī)治!你們廣安堂還有什么顏面強留世子在此?!” 秦竟略帶焦急卻盡量鎮(zhèn)定地道:“侯爺,我的藥肯定沒有問題!在那位周先生過來看望林將軍之前,我們一直用的這個藥。林將軍的傷勢已經(jīng)大有好轉——” “年輕人,你最好想清楚自己的話!”越北侯的聲音猛地陰沉下去,“你莫不是想將責任都推到周先生的身上?!” “我絕無此意!”秦竟忙道,“我只是……我只是想說……我們的藥是沒有問題的?!?/br> 蕭御盡管看不到秦竟此刻的樣子,也知道他必是方寸大失,手忙腳亂了。 秦小大夫是個干實事的老實人,哪里擅長這種打嘴炮的事。這種事舍他其誰,他正滿肚子火沒處噴呢。 蕭御撥開人群走進房里,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房中,四十多歲的模樣,頜下寸長胡須又黑又硬,一身富貴錦袍也掩不住周身兇悍的氣勢。 這位想必就是林顯的父親越北侯爺了。林將軍的溫文而雅跟他這位父親完全不同,想來他是侯夫人教導出來的,才沒像越北侯一樣變成個莽夫。 越北侯林海寧也看向了剛剛走進房中的幾人,先入眼的自然是那位神情冷傲的元王府世子,謝景修。 “謝世子?!痹奖焙钌锨皝砉笆终泻舻?,好歹沒再拿他侯爺?shù)臍鈩輥韷喝恕?/br> 謝景修點了點頭,示意蕭御上前:“這位是給林將軍治傷的大夫。侯爺有什么疑問,都可以問過鳳大夫?!?/br> 越北侯聞言微有不屑,卻也不好表現(xiàn)得太過明顯。 他這一次回京就聽說了京城里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件荒唐事,元王府世子居然娶了一個男人當正妻,還寶貝得跟什么似的,為了他不惜擔著不孝不義的罪名忤逆長輩,與簡家醫(yī)館決裂。 如今看來,那個世子妃應該就是這個鳳大夫了。 蕭御對他的態(tài)度不以為意,先往林顯的床上看了一眼。見林顯倚在床頭面露無奈,對著他微微點頭,有些蒼白的面上露出幾分歉意,雖然強打著精神,看上去仍舊虛弱不堪。 秦竟說他傷口有感染惡化的跡象,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發(fā)燒了。 這實在不是什么好兆頭。 想來林顯也并不想離開廣安堂,只是不知越北侯說了什么,林顯現(xiàn)在似乎不便開口,只能任由越北侯府的人在此喧鬧。 “按說本侯不該不給世子一個面子,但是事關林顯的身體,本侯自然是有疑問的?!痹奖焙盥曇羰趾榱?,震得人耳朵隱約發(fā)麻,“這位就是鳳大夫吧。” 蕭御轉回視線,向越北侯拱了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林將軍的傷一直是我來醫(yī)治的,侯爺有什么問題盡管發(fā)問。從他生死一線到漸漸康復,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林將軍的傷勢。” 越北侯臉色有些不太好看。蕭御面上雖然謙恭,但那語氣卻隱約含著譏諷,似是有意顯擺把林顯從生死一線的境地拉回來的是他。 蕭御當然是故意的。他直覺不喜歡這個越北侯,林顯受傷的時候他遠在邊疆不能照料也是情有可原,可是現(xiàn)在帶人來鬧這一出明顯是無理取鬧。若是被那個周先生蠱惑的,那也是個鳳云飛一般的蠢貨,大梁就靠這種人鎮(zhèn)守邊關,遲早要完。 越北侯道:“周先生早說貴醫(yī)館的藥方有問題,你們卻一意孤行,如今林顯傷勢惡化,你們還要拿他的身體試藥不成?!” “既然是周先生說的,何不讓周先生出來解釋一番,若周先生果真有真知灼見,說服得了在下,在下才能放心把我的病人托付給他。”蕭御道。 一個文士打扮略顯清瘦的男子站了出來,拱了拱手道:“在下周言,不敢當鳳大夫一聲先生。這位小秦大夫配制的藥方在下看了,其中有幾味藥分明本身含有毒性,如何敢用在血rou之軀上?!以前林將軍傷口能夠恢復,全賴他底子好,可也架不住你們這么亂來??纯慈缃裼质呛喂饩??我當時就說過,你們?nèi)粢灰夤滦校謱④姷膫麆荼囟ㄉ?。此刻分明是應驗了我的話,你們啊,實在是太胡鬧了?!?/br> 他語重心常,卻將陸容容和百靈氣得恨不得破口大罵,連秦竟這樣好的脾氣也禁不住怒了。 林將軍命懸一線的時候是鳳大夫擔著極大的風險不顧一切地力挽狂瀾,是他們整個廣安堂的大夫和學徒們?nèi)找岳^夜地悉心照顧,才令林將軍轉危為安。此人一張嘴就把別人的辛苦全部抹殺,話里話外分明將他們極力貶低,怎由得廣安堂上上下下心中惱火。 蕭御笑了笑,攔住欲開口分辨的秦竟,看向周言道:“周大夫,你是侯爺?shù)娜耍銈內(nèi)魣?zhí)意要將林將軍帶走,我也不好攔你。只要你在此向侯爺立下軍令狀,你把他帶走,就一定會將林將軍治好,使他完全康復,不留任何后遺癥狀,否則軍法處置。我再無二話,即刻便可將我的病人交到你的手上。” 周言面上閃過一絲不悅,片刻后笑了笑道:“在下也是大夫,自然盡力而為,將林將軍的傷醫(yī)好?!?/br> “我要的可不只是你盡力而為,不只是將林將軍的傷醫(yī)好?!笔捰绮讲蛔?,雙目精亮地逼視著他,“你要讓林將軍完全康復,沒有任何不利癥狀,比如不良于行,比如以此為借口拖垮林將軍的身體。只要周先生敢立下這個軍令狀,違者由侯爺監(jiān)督,先生以命相抵,在下一定立刻將林將軍交到周先生手上?!?/br> 蕭御如此尖銳的惡意,讓周言面上的客氣掛不住了,沉聲道:“鳳大夫這是何意?莫不是暗指我會對將軍不利?” “在下并未暗指。”蕭御道。 周言甩袖冷哼一聲,正欲開口,卻聽蕭御道:“我就是這個意思?!?/br> “你!”周言勃然大怒。 陸容容和百靈縮在后面偷笑得直打跌,悄悄拍手叫好。這個周先生自從來了廣安堂就一直在裝腔作勢,越北侯也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一點也不像林將軍那么溫雅可親,早讓她們看不順眼了。 蕭御雙眼一瞬不瞬地打量這個周先生,早從他眼中看到一絲憤恨和驚慌。 他當了兩輩子醫(yī)生,前世里從窮山惡水里的刁民到達官顯貴的政要都有過接觸,今生見識過的奇葩也不在少數(shù),這個周言的道行顯然還沒有那么深,讓蕭御試探幾次便探出深淺。 周言絕對想對林顯不利,也許不敢要他的命,但只要林顯身上落下一些頑癥,這個世子之位只怕是要易人了。 “鳳大夫未免太過輕狂?!痹奖焙畛林樕_口道,“周先生是本侯專為林顯請來的大夫,鳳大夫如此說,是連本侯也不放在眼里嗎?!” 蕭御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自然會惹得這位侯爺不快,蕭御卻也拿不準他對于周言的心思知道多少。是被蒙在鼓里,還是分明知道卻故意縱容,或者也是同謀? 謝景修說他不會害林顯,蕭御卻不以為然?;实劭粗械氖窃奖焙罡种形罩谋鴻?,可不一定是看中林顯這個人。如今朝中局勢微妙,越北侯府已經(jīng)成了皇帝最為倚重的依仗,現(xiàn)在正是摘果實的時候。這個時候把林顯摁下去,讓別的人來接手,也不是不可能的。林顯是有本事,在越北侯的眼里卻不一定比得上他從小教導長大的兒子。 “侯爺言重了。我只是本著對病人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希望這位周先生拿出誠意來罷了。否則我怎么放心把林將軍交出去?!?/br> 越北侯冷笑道:“誠意?原來鳳大夫的誠意就是讓醫(yī)者立下軍令狀,治不好便殺無赦?鳳大夫難道每一次行醫(yī)都要誠意至此?!那倒果真令人佩服。” 蕭御淡笑地望著他:“侯爺?shù)膽B(tài)度好生奇怪。我如此做也是緊張林世子的傷勢,希望他能得到最好的醫(yī)治。侯爺作為林世子的父親,難道不該是比我更加緊張世子才是嗎?怎得在下看著,侯爺絕口不提世子的傷勢,卻好像更緊張這位周先生呢?不知道的看了,還以為周先生才是侯爺?shù)膬鹤幽??!?/br> “你——豈有此理,你放肆!”越北侯惱羞成怒,怒瞪著蕭御,“今日無論如何,本侯都要帶走林顯!” 謝景修眸光一冷,卻見蕭御背在后面的手沖他擺了擺,謝景修方?jīng)]有動作,只是任由蕭御施為。 越北侯已經(jīng)越過蕭御看向謝景修:“鳳大夫要強留林顯在此,這莫不是謝世子的意思?!” 謝景修負手而立,一襲月白銀邊的蟒袍越發(fā)顯得清冷孤傲,聞言只是淡淡道:“不是?!?/br> 越北侯氣結,感覺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蕭御笑了笑,突然揚聲道:“何須別人的意思?林將軍的性命是我救回來的,沒有我他早已是個死人,這救命之恩你林家打算拿什么來回報?!這里有誰比我有資格決定林將軍的去留?!” “你!”越北侯恨恨地說不出話來。這件事他無可否認,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是世子妃在大街上抬回了半死不活的林顯,醫(yī)治的時候連太醫(yī)院的三名太醫(yī)也只是在他身邊打下手。 越北侯咬牙道:“周言,你馬上立下軍令狀!” 周言一怔,主子下令他自然要聽從,正準備應下,卻聽那鳳大夫冷笑一聲,淡然道:“不必了?!?/br> 越北侯憋著氣道:“你又想干什么?!” “我改變主意了。林將軍必須留在廣安堂里接受醫(yī)治。”蕭御笑了笑,看向周言,搖頭道,“這個人,連給我打下手我都嫌他麻煩,我如何敢把病人托付給他?!?/br> 周言向來自視甚高,在邊軍之中也極有聲望,更兼越北侯側夫人的親哥哥這一層身份,誰不高看他一眼,何曾受過這種氣?登時臉色一陣青紅變換,好不精彩。 本以為把林顯帶走是很簡單的事,誰想到廣安堂的這些人居然這么難纏。明明林顯是死是活都跟他們沒有任何關系,卻個個烏眼雞似的看緊林顯不放! 只是不管他們再怎么氣怒攻心,但看謝景修在這里,元王府的侍衛(wèi)也一定在,因此并不敢生奪硬搶,以免不好收場。 一道有些虛弱的聲音突然從里間響起:“咳……父親,鳳大夫和秦大夫醫(yī)術都極高超,還有馮老大夫偶爾過來會診,兒子在這里沒事的,父親請放心吧?!?/br> 眾人望過去,原來林顯已經(jīng)披衣起身,臉色慘白地扶著門框,搖搖欲墜地站在那里。 越北侯看到他這個樣子,半晌似有不忍地轉過頭去,長嘆了一聲。 蕭御急忙過去攙他,謝景修已經(jīng)先一步命令陸容容和百靈過去照料,自己把蕭御扯回身邊。 “既然林世子也是此意,侯爺還是請回吧。”謝景修開口道。 周言還想說什么,卻被越北侯陰沉的視線一瞪,終是把話咽了回去。 越北侯沒討著什么便宜,最后匆匆?guī)穗x去,林顯這才隨著陸容容和百靈的攙扶回到了床上,頓時一陣天眩地轉,已是半昏了過去。 蕭御忙和秦竟一道上前,拆開那包纏起來的紗布,露出下面的傷口。 看到那已經(jīng)開始腐爛發(fā)黑的傷處,兩人齊齊地倒吸一口冷氣,目光沉重地相視一眼。 秦竟在蕭御與越北侯和周言對質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明白過來,蕭御這是懷疑那兩人要對林顯不利,此時又悔又惱地直欲撞墻。 “都怪我,都怪我不好!竟沒看出那個什么周先生別有用心!還讓他動了林將軍的藥!”秦竟懊惱地恨不得打自己幾巴掌也不能解氣。 蕭御道:“別自責了,誰也不能未卜先知。之前那些藥全部別用了,秦大夫你去藥柜抓藥重新配制。傷口里的腐rou還得重新清理。我來清創(chuàng),你快些去配藥?!?/br> 秦竟連連點頭,馬上去執(zhí)行。蕭御讓百靈和陸容容一起凈手消毒,協(xié)助他來清理傷口。 蕭御見謝景修還在一旁靜靜看著,忙走過去道:“世子先回院子去等我吧,我這邊弄完了就回去?!?/br> 謝景修笑了笑,十分和順地點了點頭:“好。”便轉身走了出去。 一道人影從黑暗中現(xiàn)身,亦步亦趨地跟在謝景修身后。 “主子,萬事皆已齊備!只等主子一聲令下——” “暫時不必動作?!敝x景修頭也不回地朝前走著,似乎在自言自語一般輕聲道,“隨時侯命?!?/br> “是!”黑影利落應聲,沒有任何疑問,轉瞬間又隱入黑暗當中,仿佛從來沒有來過。 謝景修身姿優(yōu)雅地繼續(xù)從廊下走過,清風吹拂,衣角在月光下鼓動起流水般的波紋。 第145章 再醫(yī)林顯 蕭御沒有想到,林顯的傷勢竟是瞬間急轉直下。 秦竟發(fā)現(xiàn)傷口有惡化跡象之后馬上采取措施,蕭御重新為他清創(chuàng)包扎,只是這一次卻不如第一次的幸運,傷口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潰爛的趨勢越發(fā)嚴重起來。 看著那散發(fā)著腐臭味道的傷口,蕭御面上頭一次露出了如此凝重的神情。 秦竟守在一邊,越發(fā)慌亂自責起來。 “鳳大夫,林將軍的傷口到底如何了?都怪我,這都怪我!我不該讓外人接觸林將軍的藥!” 林顯面無血色,只有臉頰上爬上一絲不正常的暈紅,聞言笑了笑安慰道:“小秦大夫不必如此,別人是以有心算無心,誰能防得?。窟@本就是越北侯府的問題,與你何干?倒是我對不起諸位連日來的辛勞努力?!?/br> 秦竟聽了他的話,面上點頭受教,心里卻更難受了。 陸容容拿著一張紙從外面匆匆進來,遞給蕭御:“馮老大夫把之前的藥辨認了一下,這是里面的成分?!?/br> 秦竟忙接過來細細比對,除去他自己所用的藥之外,另有三味從來沒有見過的藥草,必定就是那個周言做的手腳了。 陸容容道:“馮老大夫說了,這些東西咱們這里見不到,要在極北的苦寒之地才有。他在很久以前聽別人講過,這些東西是、是——”她看了林顯一眼,猶豫著停了話頭。 林顯微笑道:“容容姑娘不必顧忌在下?!?/br> 蕭御也道:“說吧,有什么事都不必瞞著林世子。他可是統(tǒng)領羽林衛(wèi)的大將軍,沒有什么禁受不住的。” 如果不是林顯自己也對越北侯沒有警惕之心,周言也沒那么容易得手。這些事實在沒有必要瞞著他,會管軍隊,不一定會識人心險惡。 陸容容嘆道:“這些藥草可以制成化解尸體的汁水,撒在傷口上可以加快尸身的腐爛化解?!?/br> 饒是林顯做好了準備,聞言也是一怔,面色似乎更加灰敗了一些。 蕭御猛地攥緊了拳頭,極力壓制著自己才沒有顯出怒色來。 陸容容繼續(xù)道:“馮老大夫說,清理傷口的時候,一定要將被那種藥沾染的部位完全清理干凈,但凡有一點點殘留,傷口都會一直腐爛下去……” 蕭御沉著臉色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