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在她將醒的時刻，她只感覺到有一種熟悉而遙遠的溫暖環(huán)繞著她，像是年幼時父親推開了環(huán)繞的傭人，親自背著熟睡的她回家，那溫暖卻不燙人的溫度，即便是父親去世了許多年，她也仍然能回憶起來。而現(xiàn)在，她似乎也在某個人寬厚可靠的背上。

    會是……誰呢？她還有誰可以擁抱呢？模糊的意識中，溫熱的淚水溢出了她緊閉的眼。從父親去世開始，作為長女的她就開始成為了整個家的支柱，母親當了十幾年的貴族小姐，二十多年的貴婦，嬌弱已經滲入了骨髓，莎莉支撐著羅格家最后的命脈，可這個家最終卻還是……沒了。

    有太多翻涌的情緒想要訴說，委屈、疲倦、絕望和痛苦，卻找不到人來傾聽。

    “父親……”她哽咽著，緊緊抓住了身下的人，怕他突然離去，怕只是仁慈的夢境。

    希明整個人一僵，腳下的步伐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她哭了嗎？她想說些什么？

    莎莉沒有再說些什么，而希明卻終于找到了一間廢棄的精靈旅店。自從人類屠戮了精靈族的一個友族之后，憤怒卻無奈的精靈們就開始全面退回了精靈之鄉(xiāng)，不再給森林里的冒險者們提供食宿的供給，而曾經作為森林一景的大量精靈旅店也開始被樹藤纏繞，漸漸隱蔽在森林各處，找起來非常費勁，像現(xiàn)在，當希明將莎莉放在旅店的堆滿灰的前廳時，窗外已經傳來了破曉時分的晨光。

    希明稍微為她清理了身上的血跡，盡管他的動作很輕，莎莉卻因為不適應別人的“伺候”而漸漸轉醒了。

    “你……”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面色嚴肅的希明，眨了眨無力的雙眼，仿佛在確認不是自己的幻覺。昨夜從那個棕發(fā)圣騎士手里救下她的人……是他？

    莎莉轉開眼，在確認了四周只有他們兩個人后，震驚的雙眼越發(fā)地睜大了。

    “……你救了我？”她不敢置信地開口，聲音嘶啞難聽。他不是假裝重傷、想要趁機俘虜她嗎？他不是……心懷不軌嗎？為什么一轉眼卻又以這樣的形式出現(xiàn)？

    “我已經警告過你了，女士，”希明的眼神很嚴厲，“你在公共場合露面刺殺貴族，而且被我的同僚撞見了，現(xiàn)在就算是你愿意到中心圣殿懺悔，我也無法保證你的生命安全?！?/br>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莎莉的聲音低得近乎喃喃自語。那個棕發(fā)圣騎士不是他的同伴嗎？他這樣從他同伴手里援助一名亡靈法師，如果被發(fā)現(xiàn)了，是很嚴重的罪責吧？！

    即使她不聽他的勸告，他仍然愿意給她所謂的“救贖”嗎？莎莉努力想要讓自己去懷疑點什么，好提高自己的警惕性，可是昨夜希明以強搶的方式從同僚手中救下她，光是這一點，就已經徹底打破了她曾經對他偽裝的憤怒。

    她果然還是太嫩了，對吧？

    希明嘆了口氣：“我始終認為你還可以在正義和邪惡的邊緣掙扎一下，你覺得呢？”他說完，端著滿是血水的木盆走出門。

    望著他高大的背影，不知道為什么，莎莉的眼眶忽然有些溫熱，莫名的，她回想起在夢境中那種溫暖而可靠的感覺，那是……他嗎？是他背著她走了一夜嗎？

    忽然之間，莎莉似乎有點理解，為什么少女時代的女朋友們多少都憧憬著眼前的這個人，因為，人們總會下意識地向溫暖與光明靠近。

    希明為她準備了豐盛的午餐，同時也宣布了他的決定。

    “既然你已經完成了你的復仇，那么暫時好好養(yǎng)傷吧?！彼f著，并不打算‘征求’她的意見，“等你的身體好一點，我為你進行凈化，雖然這兒的環(huán)境簡陋了一些……”但至少能讓她踏進帝都時，身上沒有惡魔的存在，而這一點，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證她的性命。

    ☆、第12章 關于沐浴

    “但愿你沒有與那個骯臟的家伙建立過多的情誼，因為這一次，它必須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提起惡魔，希明的態(tài)度很強勢，帶著神職人員對邪惡顯而易見的厭惡，“治療的過程會很痛苦，可這至少能讓你活著。”

    莎莉低著頭，被密林濃重的晨霧打濕的長發(fā)緊貼著她，這令她看起來落魄而可憐。

    “你可以發(fā)表你的意見了。”希明說完后補了那么一句，好像這樣就能顯得自己很民主。

    “你并沒有給我選擇的機會，騎士先生。”莎莉的語氣有些自嘲，曾經在韋特和雪倫手里，她沒有選擇活著的權利，而現(xiàn)在落在他手里，她反而沒有資格選擇去死。

    “在行刑前或許我可以知道，是不是每個神職人員都像你這么多事?！?/br>
    從安妮因為銀幣項鏈遭受厄運的那一刻開始，莎莉就知道她只有兩條路可以走:為復仇而活著，或者痛快地死去，兩者間不存在任何緩沖。

    她無法想象自己還能怎樣微笑得出來，要怎樣才能忘掉安妮死不瞑目的臉，心安理得地享受希明所說的幸福。

    不，已經……不可能了，她已經沒有家了。

    “不要抗拒圣光的指引?！彼]有介意她的嘲諷，微微低下頭為她倒了一杯干凈的水，遞給她，星辰般的眼眸有著黑夜的寧靜，“到了帝都，我會照顧你的。神對每個善良的人都有妥善的安排。”

    他堅信他們的相遇是女神的安排，女神讓他來到她的身邊，是為了讓他幫助她走出泥潭，彌補命運對她的虧欠。

    莎莉抬起手想接過，手卻無力地垂了下來——她只剩下說話的力氣了。

    她輕輕舔了舔嘴唇，將目光從水杯那兒移開了。希明動作頓了頓，像是在猶豫什么，過后卻還是將水杯遞到莎莉的嘴邊。

    莎莉感到驚訝，但很快低下了頭汲取杯子里的凈水。水源滋潤著她干渴的喉嚨，那冰涼暢快的感覺令她的身體不由自主顫動起來，同時動作也粗魯了一些。

    這原本沒有任何問題，可希明本來是將水杯遞給她的，按照一般的貴族禮儀，他習慣性握在了杯子上方，當莎莉因為干渴而動作激動時，柔軟的嘴唇恰好印在了他修長的手指上。

    莎莉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希明卻像是被針扎了一樣，一種難以言喻的敏感和瘙癢從她觸碰的那一點，瞬間蔓延到整只手、脊椎尾、直至全身，他的手猛地一抖，整杯水就這樣灑在了莎莉的身上。

    “抱、抱歉！”希明難得變了臉色，條件反射伸手就去擦她身上的衣服，擦到一半忽然感到手感不對，軟綿綿的，明顯和印象中男性的軀體不同！

    希明震驚地看著莎莉，滿臉滿身都是水的莎莉也面無表情地看他，兩者間有一瞬間詭異的寂靜。

    “……我并不是……刻意冒犯你，咳！”希明從來沒有像這樣慌亂和尷尬，連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他飛快地站起來，“……我去偵察外面的環(huán)境。”

    說完他低著頭快步走了出去，像是被什么追趕著似的。

    希明出去后，莎莉望著眼前豐盛、卻吃不到嘴邊的午餐，久久無言。

    雪倫被她劃破了那引以為傲的美麗臉孔，那匕首上帶著最強烈的惡魔詛咒劇毒，每一時每一刻都會不間斷地腐蝕著她，只能不斷地用昂貴的代價維持性命。

    無法治愈，無法解除，她這一生，都將會過得生不如死。

    想起雪倫的下場，莎莉唇邊浮起堪稱美麗舒心的微笑，卻令人不寒而栗。而她心中那仇恨的烈焰，也不再逼迫得她日夜無法入睡。

    可是，這樣就可以了嗎？她心中有個聲音在大聲地問著自己。

    莎莉的笑容斂了起來。她想起了賈奇那理所當然的態(tài)度，想起了簡家族的貪婪令她家破人亡，更甚至是國王給羅格家莫名的罪名。

    過往的屈辱再也不用壓抑，她仿佛緩慢覺醒的兇獸。

    不夠的，這遠遠不夠。過去的她沉默，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力量，可是現(xiàn)在，她有了。她可以不再沉默，可以讓那些毀了她的家的罪魁禍首，也嘗嘗痛苦的滋味。

    可王城帝都的簡家族，高高在上的國王，那絕不是像刺殺雪倫那樣，是短時間之內就能達成的，她必須擁有更強大的力量，更完整的計劃。

    或許是因為雪倫的下場，她的仇恨也變得平緩理智起來，思考得更冷靜從容了。

    莎莉按了按胸口，那是塔多拉被迫陷入深眠的地方，而塔多拉是她力量的源泉，如果它真的被希明·加爾德凈化，那么……她將再次成為不得不沉默者，永遠也別想碰簡家族一絲一毫。

    她的眼睛緊緊盯著前方，變得深邃起來——必須想辦法逃走，而在這之前，她得有足夠的體力，還有完整的計劃。

    莎莉低頭看著桌上豐盛的午餐，她深吸了口氣，使盡全身的力氣抬起顫抖的手，忍著渾身肌rou一陣陣的疼痛，巍巍顫顫地抓起了一只烤腿。

    希明在木屋外呆了很長時間，他感覺自己的臉頰和那只手都火辣辣的，像是涂了一層辣椒水，怎么放都不對。他可以確定，自己對那位女士并沒有不純潔的幻想，但他也無法否認，當她冷靜地、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而不是像尋常姑娘那樣，應該嚴厲地斥責他時，他心里那種奇怪的異動。

    希明將之歸類為窘迫，畢竟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盡管他從前因為任務的關系，也跟異性有過接觸，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失態(tài)，僅僅只是嘴唇的觸碰就讓他握不穩(wěn)杯子。

    應該……是因為太突然了的關系吧？他想。

    他應該慶幸她是一位大度而冷靜的女士，否則他將會更無地自容。

    希明初步地做好心理建設之后，終于想起她還沒有辦法吃飯，于是匆匆的回到了屋里。

    “抱歉，我忘了……”他推開門，正想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莎莉已經用過餐了。

    “只能麻煩你收拾了，騎士先生。”莎莉朝他點了點頭，語氣和用詞變得客氣多了，就連表情也沒有了之前的冷冽和尖銳，僅僅是沉靜有禮。

    在想通了之后，她變得從容，仿佛再次成為了王城里那位最受歡迎的貴族小姐。

    而看著仿佛突然換了個人的莎莉，希明感到很不適應。

    “……只是舉手之勞。”

    看到她一如既往的沉靜，希明反倒忘了她怎么突然能自己吃飯了，并且想起了剛剛的尷尬，不自然地蹲下來，將木桌上的食物收了起來。

    “我能對您提一個要求嗎？希明閣下？”莎莉非?？蜌獾貙λ_口了。

    事實上，從希明救下她之后，莎莉也不再懷疑這位騎士先生的動機，畢竟如果他有不良動機，可以有很多的機會去實現(xiàn)，可他并沒有，這足以證明，他天生就是那種接近圣光的人。

    否則沒有人會樂意幫助一個嘲諷他的人。

    “……請說?！毕Ｃ鞑恢X地握緊了手里的盤子，沒有發(fā)覺自己竟然有些緊張。

    她還是在意嗎？她要說什么？讓他離她遠一點嗎？想到這一點，他感到尷尬和難為情，騎士風度這一點他一直做得很好，沒想到今天卻發(fā)生了這種意外。

    就在希明坐如針氈的時候，莎莉開口了。

    “我想清潔身體，換一身干凈的衣服，能麻煩你嗎？”她客氣地提出了自己的需求。

    “我想等待凈化還需要一段時間，以這種不雅的形象呆在一位男士面前是很失禮的?！彼⑽⒌拖骂^，習慣性地擺出了優(yōu)雅的微笑。

    她知道，即便沒有過去的美貌，男人也都喜歡溫順柔軟的女人，想必騎士精神十足的希明閣下也不會例外。

    希明下意識地打量了她。因為被神圣棱鏡灼傷的原因，她灰黑的長袍上都是暗紅色的血跡，加上他們在山林里呆了一夜，濃重的露水令她看起來濕淋淋的，很是狼狽。

    這對于一位女士來說，無疑是無法忍受的，更別提……她是一位氣質優(yōu)雅的女士，是的，是優(yōu)雅。

    希明發(fā)覺，在她沒有了最初的銳利后，優(yōu)雅這個詞即便是用在狼狽的她身上，仍然沒有違和感，她低頭微笑的模樣，有一種說不出的氣質，還有一些……熟悉。

    他在哪里見過她嗎？希明分神了幾秒，想起了一位遙遠的故人，但他很快又回過了神。

    “清潔身體”是一個很正常的請求，但是鑒于她之前的不辭而別，還有突然轉變的態(tài)度，希明不得不懷疑這是不是她要逃走的預兆。

    莎莉見希明沒有第一時間答應，便想了想，又說:“雖然有些難為情，但是為了體諒您防止我逃脫的心情，你可以在門外監(jiān)視我，希明閣下，你覺得呢？”

    希明不自然地咳了一聲。

    “當然不需要，請您稍等。”說完，他帶著殘余的食物出去了。

    ☆、第13章 曾經的羅格小姐

    他很快帶來一桶潔凈的清水——即使旅館廢棄不用，帶不走的水源系統(tǒng)和不值錢的盤盤罐罐一樣，還是保留了下來。

    莎莉還不能動，是被希明抱進浴室的，莎莉鑒于圣騎先生高貴的品格，壓根沒有多想，反倒是他自己一整個臉紅到不行，手抖得連莎莉都能感覺到。

    這讓莎莉很納悶，她記得當代神職人員不像古代那樣嚴肅，是不能結婚的，當代的整個光明教廷，除了宣終身誓的教皇之外，圣騎士和牧師都是可以成家的，而這位騎士先生看起來也不小了，難道連戀人都沒有過嗎？

    當然……她并不知道希明是仍然還記著剛剛的事，而她在他心中的存在，也變得微妙了起來。

    像是原本根本沒想過的事，一旦打開了那扇新世界的大門就沒辦法淡定地關上了。

    “我不會站在門外，請您放心?！毕Ｃ鞯皖^咳了一聲，飛快地走了出去。

    莎莉這才遲鈍地發(fā)覺他連敬語都用上了，近距離接觸異性……就這么讓他害羞么？

    她默默地低頭，清洗。她當然不會蠢到立刻逃走——她完好的時候見了他也只能跑，更別說現(xiàn)在她重傷不能動，大概希明閣下也很明白這一點。

    但是，他不知道的還有很多，比如說，他曾經見過的可愛小暴龍變成了滿臉橫rou的青年暴龍。

    莎莉在呼喚它，它是她用地獄火與惡魔之能孵出來的產物，也許……它應該能聽到她的呼喚。

    惡魔已經被迫進入沉睡，而希明就在附近，莎莉不敢太大動作，要是驚動了他，恐怕她連“洗澡”的時間都不會有，而她……必須要逃離他。

    ‘聽到我的呼喚，小家伙……安靜地走到我的身邊來……’她竭力呼喚著小暴龍，蒼白的臉上布滿了冷汗。

    然而，她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本來就疲憊的身軀更像是被掏空了一樣，而她呆在浴室的時間，已經長到快要令人懷疑了。

    “叩叩。”浴室的木門被人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