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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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其他兵卒們扛著兵器,被軍頭強逼著上到南城頭,扒著女墻往下一看,全都嚇得渾身篩抖,有的人甚而哭起來。城外密密麻麻蝗陣蜂隊一樣,不知道有多少人,叫喊呼喝聲震得耳朵發(fā)嗡。鋤頭、鐮刀和刀槍的鋒刃映著夕陽,海面上萬點波光一樣。沖在最前面一群人,全都身穿寬袖長裾的白衣,臉上涂著黛赤花紋,手里揮舞白幡黑旗,嘴里嘯叫著,像數(shù)千魔怪出山,比錢塘大潮更加兇猛。 游大奇雖然沒有哭,卻已經驚得動彈不得。不知誰大叫了一聲:“知州趙震已經逃啦!”他聽到后,忙回頭一看,站在身后的將校們早已不見,只剩管束他們的那個軍頭守在城墻樓梯口。他立即明白了情勢,忙轉身就跑。各處隨即應聲喊起來:“咱們也逃啊!”城頭的軍卒們紛紛開始逃跑。那個軍頭見他頭一個奔過去,忙舉起手里的鞭子。這些年積威之下,游大奇一見這軍頭就怕,頓時有些畏縮,但一看那軍頭臉色煞白,比他還驚懼,再想起常日受的那些欺壓,再耐不住,舉起手里的狼牙棒,破聲大叫著直奔過去,一棒揮了下去。狼牙棒太重,沒砸中軍頭腦袋,只擊中了肩膀。哪怕這樣,軍頭也已經肩膀流血、痛叫著摔倒在地。他撂下狼牙棒,又用力踹了一腳,這才飛快逃下城墻,往家里奔去。街上到處是背包扛箱、驚奔慌逃的人。他趕到家里一看,大門開著,爹娘都不在,家里四處都被翻騰得一片糟亂。爹娘恐怕已經逃了,他知道方臘那些匪眾專殺官吏和兵卒,忙脫掉身上軍裝,跑到自己屋里找了套當年的衣褲,胡亂套上,想找些值錢的東西,卻哪里有?又不敢多逗留,揀了幾件自己的衣裳,打了個包袱,便跑出門,隨著逃難人群,慌忙望北城清波門逃去。 出了清波門,奔了二十幾里地,他才躲到一片僻靜林子,坐倒在一棵大樹下,大口喘氣歇息。家沒了,這兵就算死也再不能當了。猶豫了許久,他用身上帶的一把小匕首,俯照著樹坑里一洼水,咬住牙根,把額頭的刺字狠命割掉,血流得滿臉都是。他忙撕了條衣襟裹住,捧了些水洗凈了臉上的血水。一張俊臉破了相,再想起這幾年軍營里受的那些冤屈和剛才那一場驚怕,爹娘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由得失聲哭了起來??迚蚝?,才一個人繼續(xù)往北。 還算命好,第二天,他搭上了一艘販香囊、畫扇、珠佩的商船,在那船上做船夫雜役,一路來到了汴京。 今天,他和新結識的伙伴一起,來到汴河岸邊尋買賣。那伙伴也是逃軍,名叫翟三七,因生得有些清秀,人都叫他“翟秀兒”。兩人在這岸邊轉尋了一上午,都沒找見什么好生意,就在溫家茶食店后面這棵大柳樹下歇息。翟秀兒朝著河面坐著,仍望看著新到的船只。游大奇卻懶得再費神,靠樹坐著,閉眼養(yǎng)神。他旁邊還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個年輕男子,游大奇在這一帶已經晃蕩了一個多月,認得那年輕男子是廂廳的書吏,名叫顏圓。另一個是個五十來歲的微胖男子,和和氣氣的,沒見過,不過聽口音很親切,似乎也是江浙人。游大奇閉眼聽著兩人寒暄,顏圓稱那人“袁先生”。兩人聊了幾句古書,似乎是《六韜》什么的,游大奇也聽不太懂。那袁先生說還有事要趕緊去辦,就先走了。顏圓有些不盡興,掃了游大奇兩眼,游大奇怕他瞧見自己額頭上的傷疤,側低下頭假裝去理褲腳。這時,斜對岸虹橋根那只客船發(fā)生事故,人都鬧嚷起來。顏圓和翟秀兒都聞聲往那邊伸脖踮腳地望去。 游大奇卻自小清高,不好瞧熱鬧,他扭過頭,反往河這邊望去,對面力夫店街口的水岸邊泊了幾只船,還有一只大船剛剛駛到,岸上有一隊纖夫拽著纖繩,拖著它尋空靠岸。這船上恐怕有生意,游大奇盯著望了一陣,一錯眼,卻見這船前面那只船的窗戶里有個年輕標致的女子,雖然隔著河,卻讓游大奇心頭一顫,那女子他認得。 梁興被幾聲貓叫喚醒,睜眼一看,是個少女,彎眉細眼,面容秀巧,笑瞇瞇地瞧著他,大約有十六七歲,身穿淺綠的絹衫,從沒見過。梁興有些發(fā)蒙,又掃了一眼四周,是一間臥房,陳設簡樸,對墻一扇小窗透進暖紅霞光。他自己躺在一張舊床上,被褥也都半舊,但十分潔凈。屋里并沒有見到貓。他回過眼又去看那女子,那女子忽而啟唇,竟發(fā)出一聲貓叫,活似真貓。隨即,那女子笑了起來,眼睛彎成了一條細縫。 “呵呵,騙到你了?” “你是?” “你不記得我了?” “抱歉……” “呵呵,逗你呢。我叫黃鸝兒,從沒出過場子呢,你不會認得我的。我爹是黃百舌,你該聽說過吧?” “百舌百肖?” “你聽過我爹的口技?” 梁興茫然點點頭,他想起來,京城勾欄瓦舍中,有三大口技藝人,胡千叫、彭影兒、黃百舌。但他只是聽說過,從沒見過其中任何一個人。他看著那女子,越發(fā)納悶,猛然想起自己原本在劍舞坊,鄧紫玉備了酒菜,勸他喝酒,喝下第四杯后,忽然頭腦暈沉,倒在了地上……他忙坐了起來。 “這里是你家?我怎么會在這里?” “你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br> “是施伯伯把你送過來的。” “施伯伯?” “你先穿上外衣,該吃晚飯了?!秉S鸝兒從旁邊椅背上取過梁興的外衣遞了過來。 “晚飯?已經傍晚了?”梁興以為小窗射進來的是朝霞。 “從昨晚到現(xiàn)在,你都睡了七八個時辰了。” 梁興越發(fā)吃驚,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鄧紫玉一定是在酒里下了藥,迷倒了自己。又不知是什么人把自己送到這里。面前這個黃鸝兒看著雖然乖巧可親,卻終究陌生。他動了動手足,身體并沒有什么不對,忙伸腳找見放在床腳邊的鞋子,蹬好,又穿上外衣,跟著黃鸝兒走了出去,外面一間窄小過廳,有些昏暗。 “我去準備晚飯,你到前面堂屋坐一會兒?!秉S鸝兒轉身走向后面。 梁興懵然走到前面,堂屋也不大,中央擺著張舊方桌,夕陽斜照進半間屋,一個人背對著坐在桌邊,正在獨自喝茶。聽到動靜,那人回頭望過來,竟是施有良。 蔣沖離開了楚家,沿著汴河,慢慢往回城方向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感嘆,好不容易混入楚家,辛苦念了一天的歪經,只得了一張“救我”的字條,就被攆了出來。不過,至少知道這楚家一定有古怪。堂兄蔣凈性子雖有些躁,卻絕不是隨意殺人的人,何況楚家二官人楚瀾于他有救命之恩,一定是有人嫁禍。才過兩個月,楚家大官人楚滄又猝死。難道是有人貪圖楚家家業(yè),先后謀害了這兄弟兩人的性命?楚瀾似乎還沒有子嗣,楚滄有一對兒子。若真有人要奪占楚家家業(yè),那兩個幼童恐怕性命也難保。那張“救我”的字條難道是楚滄的妻子馮氏丟給我的?不對,昨天做法事時,那馮氏看著并沒有任何異常,兩個孩子也好好的。 無論如何,得設法再進楚家探一探。可怎么進? 他一路想著,卻始終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心里不由得煩躁起來??熳呓亲膹U的木柵圍場時,頭頂一棵柳樹上掉下一根細枯枝,他一分神,腳踢到了一塊硬物,一陣鉆心痛,疼得他咧嘴大叫了一聲。低頭一看,是一塊燒過的石炭,半埋在土里,露出個尖角。偏生他的麻鞋已經磨破,露出了大腳趾,正好踢中那石炭的尖角,腳趾甲磕得幾乎裂開。他半瘸著坐倒在路邊的青草叢上,一邊揉腳,一邊罵起來,背晦漢,吃娘屁!幾千里跑到這地界,受這些沒頭沒腦的苦,卻連根毛都沒摸著。 再想到堂兄蔣凈的那些不好,他越發(fā)懊喪,便罵起堂兄來。罵了一陣,又覺得大沒意思。心想,罵歸罵,這事不能就這么撂下。我滄州男兒從不說半截話,不走半截路。 只是,怎么才能再進到楚家?他忽然想起裝作離開汴京前,在小食店里見到那個替人引介活路的牙人,找他把我引介到楚家?不成,楚家人已經見過我,就算我換回常服,這頭發(fā)也長不起來,容貌更沒法變。 對了,何必非要進楚家?剛來汴京那天,那兩個劫殺我的賊漢子,不正是線頭?找見他們,順著摸下去,更是正路。 他心頭一亮,站起身,腳疼也忘了,大步向城里走去。 第二章 毒酒、rou粥 以守待攻者強,以動待敵者亡。 ——《武經總要》 梁興一眼看到施有良,心里雖然吃驚,卻不愿流露,只定定望著。 “過來,坐下慢慢說?!笔┯辛紖s笑著站起身。 梁興剛要開口,卻見一個男子從院子旁邊走了進來,年近五十,中等身材,瘦瘦的臉,稀疏的胡須,眉眼和剛才那個年輕女子黃鸝兒隱約有些相似。男子笑著問候:“梁教頭,您醒了?” 梁興茫然點點頭:“請問……” “這位老哥姓黃,京城口技三絕之一,百舌百肖,你該聽過他的名號?”施有良笑著引介。 “施主簿折煞我了,在‘斗絕’面前,我哪敢叫什么‘絕’?不過是撮嘴弄舌,觍著村臉討口漿水兒。梁教頭,快快請坐!”黃百舌拎起桌上的粗瓷白壺,斟了些茶水在一只空碗里,又給施有良那碗斟滿,“二位慢聊,我去后頭瞅瞅,丫頭準備好飯菜沒有?” 梁興這時略回過了些神,他見施有良笑著坐了下來,并示意他也坐,那笑容仍如常日那般誠樸。他心里一陣翻涌,但仍沒有流露,沉著臉走過去,坐到施有良對面,盯著他,不作聲。 施有良忽而收起了笑容,眼中升起愧疚,深嘆了口氣:“我對不住你?!?/br> 他臉上幾條皺紋越發(fā)縱深,神情也頓時顯得衰頹。相識多年,施有良為人始終穩(wěn)穩(wěn)實實,難得有什么怨艾。只有一次酒后,說到生平抱負,他才生出些懷才不遇之嘆,流露過這種衰頹之態(tài)。梁興看著,心里的怨氣不由得消去了一些,不過他仍不作聲,靜待下文。 “我只想著家小,沒能顧得上你,唉……”施有良又嘆了口氣,垂下頭,靜默了片刻,才又抬頭慢慢言道,“清明那天,你、我、甄輝三人散了之后,我獨個兒回家,隱約發(fā)覺身后有個人一直跟著,是個漢子,二十來歲,身形精悍。起初我想著怕是剛好順路,并沒如何在意??蛇B拐了幾個街口,那人仍跟在后面。我這才覺著不對,那時已經快到家了。我不知道那人意欲何為,便沒敢回家,拐進旁邊一條街,找了家茶樓,鉆了進去。到樓上偷偷一瞧,那人站在街對面,盯著這邊看。慚愧,我從沒遇過這等事,便有些慌。在那茶樓里要了些酒菜,坐下來慢慢吃、慢慢挨,只盼那人等不得,能離開。等我吃完,已經是掌燈時分,我又偷偷瞧了一眼,那人竟仍守在對街。 “我見躲不過,只得付了錢,下樓離開。那人緊緊跟在后面,我越發(fā)不敢回家,想去尋你,但離得太遠,便往南出了朱雀門,去尋甄輝。城外人少,天又黑了,只有些暗淡月光。走到僻靜地段,那人加快腳步要追過來,我越發(fā)慌怕,拔腿跑起來,那人腳步也跟著越發(fā)快了。眼看要追上,我忙大聲呼救,生平從沒這么狼狽過。幸而迎面來了幾個兵卒,聽到聲音,一起奔了過來。我回頭一看,那人竟不見了。那幾個兵卒嘲罵了我?guī)拙?,便進城去了。我望了許久,那人都沒再出現(xiàn),便快步趕到了軍營。到了一問,甄輝還沒回去。我越發(fā)沒了主張,又怕家中妻兒出什么事,便壯著膽子往回走。一路上,那人始終不見蹤影,到了家中一看,妻兒都沒事,只是在擔心我晚歸。我這才稍稍放了心。 “第二天一早,我起來用過飯,照舊去軍器監(jiān)當值。才出街口,一眼看見昨晚那人竟站在斜對角一棵柳樹旁。經了昨夜那一場驚怕,我已不再慌亂,裝作沒見那人,走到街那頭鞍馬店,租了匹馬,騎著出來,先慢慢往北行了幾條街,進了內城。那人一直快步跟在后頭。轉過一個街口,我驅馬疾行,奔了幾條街,甩開了那人。這才折向南邊,出城去軍營尋甄輝。誰知到了那里,卻得知甄輝竟已中毒身亡,說是夜里有毒蛇爬進他房中。他手底下軍卒說,你也剛去過那里。我忙趕往東水門你的住處,那醫(yī)館的梅大夫卻說,你回來說了幾句話就走了。我正要問你的去向,他卻說你房里不知怎么鉆進兩條毒蛇。我一聽,驚得魂都飛了。這么說來,我被人跟蹤、你和甄輝房里鉆進毒蛇,恐怕是同一樁事。有人既然要害你們兩人的性命,自然也不會放過我。我怕又被人盯上,忙上了馬,接連拐了幾條街,確信沒有人跟蹤,這才尋了家客棧,要了間房,躲到里面細想,我們三人究竟惹了什么禍端?想來想去,我們三人最近難得聚到一處,一起碰到的,只有一件事——蔣凈。清明正午,甄輝發(fā)覺蔣凈在那只客船上,你立即趕了過去。等我們找見你時,你說并沒找見蔣凈。當時我并沒有起疑,但回想起來,你那時神色隱約有些不對,回去喝酒也全沒了興致。其實那天你上了那只貨船,找見了蔣凈,是不是?” 梁興一直靜靜聽著,仔細留意施有良的目光神情,卻并沒發(fā)覺什么疑點,正在恍惚猶豫,沒料到施有良會反問過來。他略一怔,隨即道:“先請施大哥講完?!?/br> “好?!笔┯辛加中α诵?,“甄輝死了,你又險些送命,這事恐怕極不簡單。我沒找見你,便想先把家人安置妥當,于是我繞了幾圈,確信沒人跟蹤,便找了家客店。我先給你嫂嫂寫了封信,謊稱我要急送一批軍械去江南,事情緊急,無暇回家。她已多年沒回鄉(xiāng)省親,正好帶著女兒回青州娘家住一陣子,等我從江南回來,順道去山東接他們。此事系軍國機密,不能對旁人說,鄰人若問,只說是差遣到洛陽赴任。天黑后,我才找了客店的小廝,替我把信送了過去,又請店主幫我雇了車,預訂了船只。第二天,那車去接了我的妻兒,送到東水門外,我先等在岸邊,不過不敢靠近,只在對岸偷瞧著她們母女上船啟程,并沒有人跟蹤阻攔,這才放心。之后,我便想盡快找見你,只是我不敢隨意露面,你自然也身處同樣險境,也在四處躲避。我另尋了一家,躲在房里想法子。昨天,我忽而想到,你恐怕會躲在劍舞坊——” 聽到這里,梁興心頭又一涌。他和鄧紅玉相識后,便常去劍舞坊。施有良得知后,板起臉責罵了他一頓,說他好好一個英雄男兒,不該流連沉溺于這些煙花風月之地。梁興分辯說鄧紅玉不同于尋常賣歡女子,算得上女中豪俠。施有良聽了更惱起來,罵他被迷昏了心智。梁興那時已經暗下決心要娶鄧紅玉,父母不在,施有良就如同親兄長一般,于是他反復懇求,施有良才答應跟他去了一趟劍舞坊。見了鄧紅玉之后,施有良大為贊賞,再不干涉,反倒開始替梁興出謀劃策想主意。 施有良繼續(xù)講道:“天黑后,我趕往城南,到了劍舞坊。我就在那街口柳樹下暗影里等著,等了半晌,你果然來了。我剛要開口招呼你,一眼卻見你身后不遠處跟著個人,再一細瞧,竟是上回跟蹤我的那人。我便沒敢出聲,偷偷在后面看著。你繞到后門進去后,那個人在墻外等了一會兒,等墻里墻外都安靜下來后,他一縱身,攀上那墻翻了進去。他自然是要去謀害你,我忙跑到后門,敲開了門。那仆婦先不讓我進去,我說是你的朋友,有極要緊的事要見紫玉姑娘,她才讓我進門。那時我已經大致想好,以你的武藝,自然不怕刺殺,想必那人也知道你的名頭,獨自一人也不敢貿然動手,恐怕會使陰招。因此,我讓那仆婦請紫玉姑娘到后院來。那仆婦走后,我在后院中四處尋找那人,尋到廚房那里時,一眼瞧見后墻那里有個黑影,仔細一看,果然是那人。我一直隱在暗影里,那人并沒瞧見我,我也沒有驚動他,小心回到了后門邊。那仆婦已經叫了紫玉姑娘來,上回來,紫玉姑娘也跟我照過面,她還記得我,我把實情告訴了她。那人躲在廚房那里,自然是想在你的酒菜里下毒。這事背后不知是什么人在主使,你若不死,他們恐怕不會干休?!?/br> “于是你們將計就計,裝作不知,用蒙汗藥酒偷換掉毒酒,迷倒我后,假稱我已經死了,好讓那人罷手?” “嗯。紫玉姑娘換好了酒,端進你房里時,我藏在你房前的太湖石后。兩個使女離開后,那人果然偷偷潛到你窗戶外偷聽。你昏倒后,紫玉姑娘裝作驚嚇,喚來了戚mama,兩人給窗外那人演了出避禍棄尸的戲,用布單把你裹好,叫了個男仆來,搬到車上,小聲吩咐,偷偷丟到河里去。那車上已事先藏了一個包裹卷兒……” “施大哥,我錯怪你了。” “呵呵,遇到這樣的事,警覺才對。我起先也疑心,你去那船上對蔣凈做了什么,才惹出這禍端來?!?/br> “這局的引線,是甄輝牽的?” “嗯,我也才明白過來。清明那天,我和你去虹橋西邊的程家酒肆,其實是甄輝事先跟我說定的。寒食頭一天,他在街上碰見我,說我們三人許久沒有聚過,就定下清明中午去程家酒肆,由他做東。他還讓我莫透露,說到時候好好逗逗你?,F(xiàn)在想來,不但程家酒肆,連寒食遇見,都是他有意安排。” “嗯……”梁興剛要開口,黃鸝兒端著個木托盤走了出來,笑著說:“飯菜好啦——” 兒子被食兒魔擄走后,丁豆娘像是瘋了一般四處找尋。 她丈夫韋植也像變了個人,眼里焦得能燃出火來,喉嚨里不時發(fā)出怪聲,到處逢人便問。營里本要差遣他去守一處糧倉,見他這樣,只得另派了一個軍頭。夫妻兩個找遍了汴河兩岸每條巷子,可那食兒魔又不是常人,除了贊兒掉落的那只鞋子,一絲蹤跡都沒留下。 鄰居們勸丁豆娘去問個卜,丁豆娘忙去龍柳樹下那個盲眼卜師烏金眼那里,拿了一陌錢求他測一測,烏金眼讓她隨口說一個字,丁豆娘微微一愣,說了個“豆”字。烏金眼掐著手指,搖頭低誦了半晌,才開口道:“一來一往口無憑,一去一還淚有痕。莫道秋風無情意,仍遣春燕還我門。” “這個是說?” “放心,你孩兒終會回來。只是……” “只是啥?” “這里頭波折不少,而且,得的不增,失的卻多?!?/br> 丁豆娘卻只聽進去頭一句,像是溺水人猛地攀住了一根枯木,淚水頓時涌出來。她笑著抹掉淚,趕緊回去告訴了丈夫。她丈夫臉色青灰,已經不成模樣,聽到后頓時眼睛一亮。兩口兒不吃不睡,分頭苦苦尋了三天,分別昏厥在橋頭和田間,幸而有認得的人見到,把他們扶回了家。對面的羊婆和隔壁的黃鸝兒一起來燒水煮粥,喂他們吃了些,才把命留住。 昏昏沉沉中,丁豆娘不時聽見贊兒在喚娘,這喚聲在她心底里生成一股念力,催醒了她。我就是死,也要找見贊兒。不,不能死,要把這命一直活下去,直到找見贊兒。她睜開眼,強掙起身子,見自己在臥房的床上,陽光透過窗紙,映得屋里十分明亮。她丈夫躺在里面,一個女孩兒坐在床邊的木凳上,靈靈秀秀的,眼里閃著關切,是黃鸝兒。見她起來,黃鸝兒忙伸手扶?。骸翱偹阈褋砹四兀鸺绷?,慢慢的?!?/br> 黃鸝兒把她小心攙到外間坐下,去廚房端來一大碗溫熱的rou粥。她動了動喉嚨,想道聲謝,但嗓子早已喊啞,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黃鸝兒把一把湯匙塞到她手里:“先莫說話,昨天晚上只喂你吃了幾小口,人都空得紙人一般了,先吃一些粥?!彼B湯匙都險些握不住,也沒有一絲胃口,但心底又響起贊兒的喚聲,便鼓了口氣,舀起那粥,強迫自己大口吞咽。一口接一口,實在咽不下去了,才放下湯匙。一大碗粥吃了大半下去。 坐了半晌,稍微緩過些氣,她才發(fā)出些聲音:“妹子,累到你了。” “咱們還說這些?這樣才好嘛,我爹常說,留住一口氣,萬事才得計?!?/br> “我不妨事了,你去忙你的吧?!?/br> “那好,我得去給爹煮晌午飯。有什么,就喚我。” 黃鸝兒笑著眨了眨眼,轉身輕快走了。丁豆娘又呆坐了一會兒,等身上氣力復原了一些,便慢慢起來,到水缸邊,敲開面上薄冰,舀了幾瓢水在盆里,伸手撈水洗凈,水極刺骨,她卻反倒覺著提勁。洗過臉,她走進臥房,拿起桌上那面舊銅小鏡一照,頭發(fā)蓬亂,臉色枯黃,雙眼昏昏蒙蒙,簡直像亂草叢里快要爛掉的瓠瓜。她險些掉下淚來,不能讓贊兒看見她娘這副糟爛模樣。她忙解散頭發(fā),抓起木梳,仔細梳順,挽成髻,用銅簪簪好。耳環(huán)、戒指、墜子、扣子這些飾物卻不愿再戴,全都收到了小匣子里。又脫下臟衣裙,從柜子里找了身干凈的換上,這才坐回到堂屋,望著空落落的小院子,心里默默思忖。 再不能這么瞎尋亂找,得好生想一想。贊兒若真是被食兒魔擄走,那魔怪該有個藏身的去處。一想到贊兒被那魔怪擄走,她心里又一陣煎痛,牙齒不由得咬得嘎吱響。你若傷了我的贊兒,我找見你,千刀萬刀把你剁成渣,一點不剩全都嚼爛吞到肚里。便是化成了糞,也不給你留一絲后路,屙出來,我也要埋到觀音院的佛塔底下,鎮(zhèn)住你,讓你億萬年不能翻身。 心頭撕絞了許久,她才又漸漸平復下來。要尋那魔怪,尋常的法子自然找不見,得去尋個法力高強的道士或術士。她想了想,聽說過的,只有天師林靈素道行高深,不過林靈素上回施法失靈,被官家貶逐了,聽說已經死了。除了他,還有誰呢?她想了許久,再想不出,便起身回到臥房。 丈夫韋植仍病怏怏地縮在床上。韋植的父親是個大夫,想讓兒子承繼家業(yè),他卻有潔癖,見不得血污瘡疤。做別的,賤的他不愿做,高的又不由他做。眼看年紀老大了,仍找不見出路,他又不愿游手坐食,只好投了軍。太平時節(jié),軍中安閑,他又為人謹慎,倒也一路平安。前兩年升為了軍頭,他的氣也跟著雄壯了些,可一遇到這事,竟縮成了軟皮囊。 丁豆娘走到床邊,用力推了推,丈夫卻只呻吟了兩聲,像要死了一般。男人到這地步,竟這般不中用。她氣恨了半晌,想起桌上還有小半碗粥,出去一看,早已冷了,面上甚而結了層霜。她端到廚房,見小風爐上燉著砂鍋,冒著熱氣。揭蓋一看,里面還有小半鍋rou粥。她心里一陣暖,舀了大半碗,端到臥房,放到床邊凳子上。先將丈夫拽起來斜靠在自己懷里,而后伸手抓過湯匙舀了一勺粥,強行塞進丈夫嘴里。丈夫卻隨即就吐了出來,稀淋淋滿懷都是。丁豆娘惱起來,猛捶了丈夫一拳:“軟囊胞!兒子等著你去救呢!”丈夫這才微微睜開眼,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怪聲,像在哭。她又罵道:“不許哭,堂堂男兒漢,做出婦人的樣兒丑不丑?贊兒為等你,才被擄走的,你若還疼他,就好生吃飯,趕緊把身子吃壯實。咱們趕緊把兒子尋回來?!?/br> 丈夫這才止住哭,她重又舀了一勺粥,喂給丈夫,丈夫這回含進了嘴里,咽了下去。她耐著性子,把那小半碗粥全都喂完,這才放倒丈夫:“你再緩一緩,就趕緊起來。我們得找個法師術士,盡快尋見那魔怪的去處。我先去對面羊嬸嬸那里打問打問?!?/br> 她打開柜子,取了三百文錢裝在袋里,這才轉身出去。剛打開院門,卻見一個年輕婦人站在門外,中等身量,身材細瘦,樣貌端秀,衣著精貴,正要抬手敲門。見門打開,她微微一愕,隨即輕聲問:“你可是丁大嫂?” “嗯,你是?” “我的兒子也被擄走了。你能否跟我去一個地方,咱們一同商議尋兒子?” 游大奇一眼看到對岸船上那個女子,驚奇之余,頓時癡住。 那女子原本在船艙里頭彎著腰,在忙什么活兒,游大奇看到她時,她剛直起身來,露出上半身,年紀約二十一二,白凈凈的臉兒,清秀秀的眉眼,烏幽幽的青絲,挽了個斜亸亸的發(fā)髻。她身上雖只穿著件白布衫,卻素素凈凈的,簡直像是畫上白描的佳人。 去年冬天,他在杭州時就曾見過這女子。那時他還在兵營里制鞋子,有天牛皮用完了,軍頭只好讓他們歇一天。游大奇在營里困了許久,忙邀了幾個同伴一起去西湖玩耍。那兩天下了些雪,去西湖賞梅雪的人極多,他和同伴走散了,到處找不見,身上的錢袋偏又被賊摸去,只得縮著肩膀,獨自回城外軍營,快到武林門時,天又下起雪來。城墻下圍著許多人,都破衣爛衫的,不時有人端著熱粥、拿著熱饅頭從人堆里擠出來,有人在施舍粥飯。他又冷又餓,出城還得走幾里地才能到營里,便也擠了進去。里頭靠近城墻,擺著幾只大桶,架著幾摞大蒸籠,騰著熱氣,冒著香氣。幾個婦人正在給窮寒乞丐舀粥、散發(fā)饅頭。他沒有碗,便擠到蒸籠那邊,輪到他時,那個發(fā)饅頭的胖婦人瞪了他一眼,皺著眉冷聲嚷道:“這是舍給窮寒人的,你一個軍爺也來搶食?”他原本就有些難為情,這時越發(fā)窘了,忙收回手,剛要低頭轉身離開,旁邊一個柔甜的聲音說道:“他臉色瞧著不好,怕是餓慌了,饅頭還多,就給他兩個吧。” 游大奇不由得頓住腳,一眼望去,蒸籠霧氣后,一個素凈明秀的白衫女子從籠里取了兩個熱饅頭朝他遞過來,臉上微微笑著,雪白的饅頭襯著她嫩白的手臂,恍如觀音伸出白蓮花來度世救難一般,他頓時驚呆。 “快接著吧,燙手得很。”那女子笑著催道,他臉頓時漲紅,忙伸手接過饅頭。這時后邊的人擠了過來。他不好再占著位,只得退了出去。臨走他又望了一眼那女子,那女子竟也望向他,兩目遙對,如春風遇見春光一般。不過,那女子微微一笑,便迅即轉過頭,繼續(xù)去發(fā)饅頭。他冒著雪出城走了許久,神魂都始終悠悠蕩蕩,兩個饅頭何時吃掉的、是什么滋味,全然不知道。 后來,他又進過幾次城,卻再沒見過那女子,沒想到竟會在汴京遇見她。莫非有什么緣分在里頭? 游大奇正驚嘆著,見那女子朝窗外船舷上一個船工模樣的人說了句什么,窗邊架著個木梯,一個小廝正攀著上到船頂篷,那船工抬頭朝那小廝傳了句話,小廝聽了似乎很高興,笑著叫了一聲,舉起右臂舞了舞拳頭。那女子也跟著露出笑來,雖然隔著河,笑容看不太真切,游大奇卻仍酥得全身一麻??蛇@時,船舷外那個船工繞過木梯,將手伸進窗里,竟摸向那女子的臉,那女子一把揮開,隨即笑著躲開,那船工跟著跳進窗去,兩人追鬧著閃進旁邊艙室中,再不見人影。 兩人這么親昵,難道是夫妻?這么好個女子,竟嫁給個船工?這不是蝴蝶陷進糞堆里? 第三章 藏身、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