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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節(jié)

    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

    ——《武經(jīng)總要》

    清早,梁興起床來到堂屋,見黃百舌和施有良已經(jīng)起來,在坐著說話。桌上已擺好了飯菜,雪白饅頭、雜菜羹、幾碟青菜、姜豉。黃鸝兒端著一碟糟豆,從廚房里走了出來,笑著問:“梁大哥也起來啦?洗臉水已經(jīng)舀好了,在院里那個花臺上?!?/br>
    梁興忙道聲謝,過去胡亂洗了把臉。黃百舌陪著他和施有良一起吃過早飯,便起身告辭,去瓦子里賣藝賺生活。黃鸝兒關好院門,收拾了碗碟,又煎了壺茶出來,給兩人斟上。

    “梁大哥,我聽你們昨晚說清明那天的事,剛在廚房里才想起來,小羊也跟我說起過米家客棧前頭的一只客船,那船上也發(fā)生了些事,不知道你們說的是不是同一只船?”

    “哦?昨天來送燒鵪鶉的那個?他怎么說的?”

    “嗯,就是他?!秉S鸝兒臉上微露出些羞色,但旋即掩過,“我那時心里念著隔壁丁嫂嫂的事,沒仔細聽,似乎是軍巡鋪有個叫雷炮的上了那船,沒過兩天,那個雷炮就死了,接著,又有幾個人跟著也死了?!?/br>
    梁興聽了,心里一動,難道這是個要緊線索?昨晚,他躺在床上,又將事情細細理了一道。其中原委,仍想不明白,但幸而鄧紫玉使了調(diào)包計,讓自己藏身在黃家。兵家之爭,正在有形與無形。之前,對手始終無形無跡,難以測度,無從下手。眼下自己也藏形隱跡,百動不如一靜,正好可以沉下心,靜待敵動。

    他忙問:“鸝兒,我想見見這個曾小羊,當面問一問詳情。他為人如何?信得過嗎?”

    “梁大哥放心,他家和我家做街坊許多年了,我們自小就認得了呢。他爹是禁軍的一個軍頭,幾年前在西夏戰(zhàn)場上送了命。照例小羊可以補他爹的缺,但他娘鄒嬸嬸傷夠了心,不愿他再走他爹的老路。小羊卻不聽,自己偷偷去軍頭司掛了名、注了冊。從十五歲就開始領一半軍俸,到后年滿二十歲,就能正式配軍入伍了。他現(xiàn)今在廂廳里做小吏,每月還能得一兩貫錢呢。他在外面雖然尖頭滑腦的,在我面前,一絲兒歪心都別想起。他若敢瞞騙我一丁點兒,我就告鄒嬸嬸去。鄒嬸嬸為人可爽利呢,又最疼我。我和小羊偷偷商議過,鄒嬸嬸和我爹現(xiàn)今都是單個兒,他們兩個其實早就對上了眼兒,暗地里都中了意。只是曾老爹戰(zhàn)歿后,鄒嬸嬸每月能領兩斗的糧,她若嫁了我爹,就沒這月糧了。小羊猜他娘的意思,似乎是想等他成了家、立了業(yè),自己再作打算?!?/br>
    “何必分老小前后?兩家索性合成一家,可不好?”施有良忽然笑道。他原本不善言笑,加之有心事,始終有些失神。這時被黃鸝兒的嬌巧話語勾住,聽得入了神,竟也露出笑來。

    黃鸝兒的秀臉頓時泛紅,羞嗔起來:“人家在說正事,施大哥卻亂取笑人?!?/br>
    梁興也跟著笑了,但隨即想起了自己的娘。他娘便是等他入了禁軍、成了教頭,再無須顧慮,才改嫁了他人。他們母子已經(jīng)分別幾年,隔得太遠,只偶有書信往來。念起娘,他心里不由得一陣翻涌。

    “梁大哥,你怎么了?”

    “沒什么。那個曾小羊這兩天會過來吧?”

    “哪里要兩天,你等等,過一會兒他一定就要來還碗了——”黃鸝兒話音剛落,院門就敲響了,黃鸝兒忙問,“誰?”

    “我?!痹⊙虻穆曇簟?/br>
    黃鸝兒忙小聲說道:“施大哥、梁大哥,你們先到后邊躲一躲,等我跟他說好,你們再出來?!?/br>
    梁興和施有良一起起身,走到后面臥房里,院外傳來開門聲。

    “我來還碗。昨晚端了你的酒醋rou回去,果然又挨了我娘一頓罵?!?/br>
    “你先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哦?什么事?你爹走了沒?”

    “快進來!”

    院門閂上了。

    “我要你見個人,他要問你些事?!?/br>
    “啥人?啥事?”

    “你先賭個誓,不許把這事告訴別人,一個字都不成,連你娘也不許說?!?/br>
    “到底啥事?”

    “快賭誓?!?/br>
    “好好好!我賭誓,我若說出去,天天被我娘罵一百頓?!?/br>
    “不成,得賭個最重的。”

    “嗯……這樣成不成?我若說出去,就娶不到我最中意,最歡喜,每天每夜時時處處都念著、想著的,世上最標致、最可人、最乖巧、最會學貓叫的女孩兒。”

    “成了,成了!我叫他們出來?!?/br>
    梁興在里屋聽著這對小男女嬌來癡去,忍不住笑起來,和施有良一起走了出去。

    “梁教頭?”曾小羊睜大了一對黑豆眼,“鸝兒,梁教頭在你家?”

    “小聲些!自然是在我家,難道去你家?你好好聽著,梁大哥有事要問你?!?/br>
    “梁大哥?你喚他梁大哥?”

    “不喚大哥,難道喚小哥?好了,快把你那喳喳嘴閉起來,好好聽梁大哥問話?!?/br>
    “哦,好。梁大——不,梁教頭,有啥你盡管問?!?/br>
    “小羊,你先坐下來,咱們慢慢說。”梁興忍不住又笑起來,“聽鸝兒說,清明那天,軍巡鋪有個姓雷的上了虹橋根一只客船?”

    “嗯!雷炮,上的是鐘大眼的船!”

    “哦?你把這事仔細跟我講講。”

    “這事可詭怪著呢,先是雷炮他爹化成了灰,接著雷炮、王哈兒、曹廚子、付九,一個接一個,輪號似的都死了……鸝兒,能給我倒杯茶不?這事講完,喉嚨怕得磨出火星子來……”

    丁豆娘和八個丟了孩兒的婦人站在寒風里,都瑟瑟縮縮的沒了主意。

    那天,云夫人把兒女被食兒魔擄走的二十七個婦人聚到一處,把人分成了三伙兒,丁豆娘自薦做了第三伙兒的頭兒。云夫人給她分撥了八個婦人,在城內(nèi)外打問、追查食兒魔的蹤跡。

    大家散了之后,云夫人把她手底下八個婦人留在自己宅里,繼續(xù)商議她們那伙兒的事。莊夫人則把她那伙兒約到了街口那個茶坊。丁豆娘和她那伙兒婦人則站在云夫人宅門外寒風里,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丁豆娘常日只在虹橋邊賣豆團,哪里做過什么頭兒?不過,她見那八個婦人都紅腫著眼,巴巴望著自己,再想到兒子,硬提起一股斗志來,再不會做頭兒,為了兒子,也得強做個頭兒。于是,她說:“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商議商議?!?/br>
    那八個婦人都冷得縮手縮頸,見她終于發(fā)話,都忙點了點頭。丁豆娘看這八個婦人,衣著都不精貴,最好的也只穿了件半新的厚綢襖兒。心想,看來云夫人在分派人時,心里先已存了意。那兩伙兒,一伙兒尋法師術士,另一伙兒燒香拜廟,只有自己這一伙兒是四處跑腿,最累,因此云夫人特地選了些平常小戶人家的婦人。這樣也好,不然,窮的富的、高的低的,也難湊到一處。

    丁豆娘帶頭,那八個婦人跟著,大家一起走到街口。丁豆娘抬頭望了望莊夫人那伙兒婦人進的那座茶坊,綠窗朱門、高檐大閣的,自然不是她們這伙兒人去的地方。她又左右看看,見斜對面街邊有個小店,門口一面旗招在風里亂舞。她只粗識幾個日常常見的字,看那旗招上面似乎是“餛飩”兩個字。丁豆娘早起只喝了半碗黃鸝兒端給她的rou粥,這會兒已經(jīng)時近黃昏,肚里覺得有些餓了。她偷偷掂了掂腰里的錢袋,幸而上午準備要去廟里,多帶了些錢,一人吃碗餛飩是足夠了。于是她回頭問:“咱們?nèi)ツ羌业昀锍酝霟狃Q飩?”

    幾個婦人都沒主張,互相望望,都點了點頭。九人一起過了街,進了那家餛飩店。店里臟臟窄窄的,只有四張舊方桌,還不到飯時,并沒有客人,只有個老婦坐在爐邊,拿著針線在繡一張鞋面。爐里炭火燒得正紅,暖烘烘的。爐子上燉著一口大鐵鍋,咕嘟嘟沸著,冒出rou湯香氣。老婦見她們一群婦人涌進來,略有些吃驚,忙放下手中活計,笑著起身招呼。

    “九碗餛飩——咱們坐里頭,把兩張桌兒并起來吧?”丁豆娘叫兩個最年輕的婦人和自己一起把桌子并好,招呼眾婦圍著坐下,開口說道,“咱們姐妹今天頭回見,大家都先說說自己的名姓,才好稱呼。我先說,我姓丁,還差一歲就三十整了。丈夫是步軍司一個小軍頭,靠他那些軍俸,一家兒只夠不餓死。我就在東水門外虹橋橋邊擺了個小攤兒,賣豆團,貼補些日?;ㄓ?。人都叫我丁豆娘。我看咱們里頭我歲數(shù)算大了,你們叫我豆娘,或丁嫂都成。我兒子叫贊兒,到今天才四歲兩個月零七天……好,你們誰接著說?”

    “我比你還大一歲呢,我姓趙——”旁邊一個矮胖的婦人接過話,“我丈夫是個小經(jīng)紀,在州橋夜市賣蟲蟻,人都叫我趙二嫂。丟了的是我二女兒,叫二娥,今年也才滿四歲。我們兩口兒連只蟲子都小小心心養(yǎng)著,從沒做過什么歹事,那魔王怎么偏偏要捉我家二娥去呢……”

    “你沒做過歹事,難道我們就做過?”坐她斜對面一個寬臉婦人忽然反問,“再說,你們兩口兒訛了我們家不是一回兩回了。那不是歹事?”

    “我們訛你們什么了?”

    “你家賣蟲,我家賣鳥雀,你們賴死賴活非要擠到我家攤子跟前,你那些蟲子又不看緊些,自己蹦出來,被我家鳥吃了,你訛了多少錢?當著這些姐妹們,自己說說?”

    “你家的鳥沒吃我家的蟲?你知道那只青頭蟋蟀值多少錢?我們才要了你們多少錢?”

    兩人竟隔著桌子斗罵起來,丁豆娘忙高聲勸道:“兩位都消停消停吧,又不是啥大冤仇,聽著不過是些陳年小過節(jié),就都丟下吧。今天大家聚到一處,不是來聽你們罵架,是互相幫扶著找回自家的兒女?!?/br>
    那兩個婦人氣哼哼停住了嘴,臉上都露出愧色。

    丁豆娘又讓其他六個婦人各自說了自家的事,九個人中,三個是市井小經(jīng)紀,四個丈夫是軍人,一個是任吏職的,還有一個丈夫是京城有名的口技藝人胡千叫。最先丟孩子的是胡千叫,其次是丁豆娘,其他人都依次晚一兩天。住家也在城內(nèi)外各處,只有剛剛吵架那兩家都在外城南,離得近些。

    各家的孩子,都是天黑后被擄走的。四個是孩子貪耍、自個兒跑出去的;兩個是當街沒有院子,又忘了閂門,孩子不知怎么就被擄了;兩個是父母都在外面忙營生,孩子獨自在家,回去時不見了;還有一個是使喚他去隔壁借醋,出了門被擄走了。

    至于食兒魔,除了丁豆娘,只有一個姓桑的船家娘子親眼瞧見了,其他都是鄰舍或正巧過路的人無意中見著的。不過,所有人見的,都是形如一頭大黑犬,拖著長尾巴,跑得飛快,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只聽見孩子的哭叫聲。

    起初,大家都不愿多語,及至說到各自孩兒,話才漸漸多起來。說到后來,竟一起哭起來,連丁豆娘強忍著,都被惹出淚來。店里那老婦煮好了餛飩,用托盤托著正要端過來,見她們這樣,驚得停住腳,不知道怎么才好。

    丁豆娘忙抹掉淚,高聲道:“大家都莫哭,眼下還不是哭的時候,咱們都是做娘的,孩子們正等著我們?nèi)ゾ饶??!?/br>
    “咱們的孩子真的還活著?”那個賣鳥雀的魯氏趕忙抹掉了眼淚。

    “嗯!”丁豆娘大聲點頭應道。

    “真的?”其他幾個也一起問。

    “嗯!”丁豆娘在心里也重重告訴自己。

    “我也信?!币粋€姓杜的瘦瘦的婦人低聲道,“咱們都別哭了。凡事往好處想,就能往好處行。”

    “對!母子連心,咱們哭,孩子們聽到會更怕。”丁豆娘扭頭望向店里那老婦,老婦端著餛飩仍待在原地,丁豆娘重重呼了口氣,讓自己臉上露出些笑,“這位嬸子,把餛飩端過來吧。咱們都趁熱吃一碗,吃飽了好商議?!?/br>
    游大奇跟著翟秀兒走到虹橋那頭。

    這時梅船正煙霧蒸騰撞向上游那只新游船,四下里人都在鬧嚷,橋上人都擠到西邊橋欄爭看。只有一個后生站在橋中間,像是根本沒聽見,伸頭伸腦地四處張望,像是在尋什么人,身穿著舊布衫,背上背著個紅布褡褳。

    “就是那個村人。”翟秀兒低聲說著,擠過人群,上橋朝那個“燈盞”走去。游大奇也顧不得瞧熱鬧,忙跟了上去。

    “哈哈,小哥,你幾時到的?”翟秀兒大聲笑著走近那后生,像見了故友一般,一把抓住后生的手,“剛被個歪人廝纏住,來遲了一步,你莫見怪啊?!?/br>
    “你是?”后生像其他“燈盞”一樣,滿臉疑惑。

    “哈哈,自然是我啊,還會是誰?”

    “哦……”后生仍在疑惑。

    “走,咱們到那家茶坊歇歇去——這褡褳瞧著有些沉,我?guī)湍惚持??!?/br>
    翟秀兒不容那后生推托,從他肩上強取下那個紅布褡褳,挎在自己左胳膊上。隨后伸出右臂,一把攬住那后生的肩膀,連摟帶推,就往橋那頭走去。游大奇這一向早就演練好了的,已經(jīng)湊到翟秀兒左邊,順勢接過那褡褳,背起來轉(zhuǎn)身飛快跑下了橋,擠過人群,穿到溫家茶食店后頭那棵大柳樹下,躲到樹后朝橋上一望,已經(jīng)不見了翟秀兒和那后生。

    他這才放下那褡褳,伸手摸了摸,褡褳里細細碎碎的,像是碎米,但背著又比米重些,不知是什么。他照規(guī)矩,沒解開,靠著樹坐下歇息,等翟秀兒來了再一起看。

    來汴京頭一晚,他在龍津橋洞下安樂窩睡了一夜,卻誤闖進那里的團伙。那團伙仿照汴京各行團的名,自稱安樂團,里頭都是逃兵,領頭的是那個魁梧濃髯的漢子,名叫匡虎,原是禁軍步兵司的一個都頭,因受不得上司欺壓,一怒之下殺了上司,四處逃亡,最后混入京城,來到龍津橋下,做了安樂團的團頭。他看游大奇生得好,就讓游大奇貼身服侍他。游大奇雖然滿心不愿意,卻哪里敢流露一絲一毫?便又暗暗自己開解,古今做大事、成大業(yè)的,哪個不受些屈辱?勾踐尚且掃馬糞,韓信都忍胯下辱。自己逃軍到這里,既沒錢,又沒人幫襯,哪里能立得住腳?山高看云,水低聽風,于是他強裝歡喜,咬牙挨著,小心伺候匡虎。

    最讓他不樂的是,這安樂團名雖安樂,規(guī)矩卻嚴。每個人都得出去做些營生,賺錢來孝敬匡虎,叫“彩課”。這些逃軍能有什么好營生?不過是些行劫使騙的勾當。游大奇雖然侍奉得匡虎十分中意,卻也不能免??锘⒁娝T事不會,便吩咐他跟著翟秀兒學“點燈盞”。

    那個翟秀兒原本最得匡虎的寵。匡虎從一個御醫(yī)那里得了些藥膏,能消去額頭的刺字??锘⒊俗约河眠^外,只給翟秀兒施了那藥膏。他們兩人額頭的刺字都已不見,只隱隱留了些暗斑。翟秀兒見游大奇奪了他的位兒,擰眉撇嘴的,臉上沒一絲好顏色。游大奇跟了他幾天,竟像個屁一般。游大奇本就沒想爭他的寵,現(xiàn)又得跟著他學營生,須得捋順了他的心意才成。

    他想到一句俗話:“當面奉承千萬言,不如背后一句好”。于是他變著各種法兒,不住在匡虎面前夸翟秀兒的好??锘⒙牭枚嗔?,也不時說給翟秀兒。翟秀兒聽了,才開始正眼瞧游大奇,愿意跟他說話了。這時,游大奇又使出第二招,“一句甜,兩句歡,三句好話鬼不嫌”。他將背地里講過的那些好話,又當面一條條拿來贊嘆翟秀兒。幾天下來,贊得翟秀兒走路都有些飄,待他自然也越來越親熱了。

    當然,游大奇在軍營里挨過幾回鞭子后,記牢了一條:若沒十成把握壓住別人,那就一絲兒強都別顯露。因此,不論匡虎和翟秀兒有多親重他,他都始終裝出些傻氣,不讓他們瞧出自己的心思。就像“點燈盞”時得的包袱袋子,安樂團的規(guī)矩是得兩個人一起打開看。他知道翟秀兒會躲在暗地里考驗他,每回他都老實守著規(guī)矩。哪怕翟秀兒已經(jīng)完全信了他,他卻依然不敢存著僥幸。再說,自己將來是要做大事的人,何苦為了些許小利,失了自己身份?

    這時汴河兩岸鬧得更兇了,到處都有人在喊神仙。游大奇是做大事的人,因此強使自己不去瞧這些庸人的稀奇。他一直盯著對岸那只船,剛才隱進艙里的那對男女,竟都從窗里一起探出頭來。游大奇立即坐直了身子,那船夫和那女子貼身緊挨著,女子的一雙素手輕搭在船夫肩上。她微伸著頸,那瞧熱鬧的姿態(tài)極美妙,像畫里探花嗅香的仕女一般。游大奇看得魂兒都醉了,可再一瞧她和那船工如此親近,那醉了的魂兒立刻又被丟進醋缸里,心里汩汩地冒酸。

    他正在酒和醋之間翻騰,船篷頂上那個小廝忽然朝下面喊了句什么,那船夫和女子都一驚,船夫忙伸頭出去,仰著脖和那小廝問答了兩句,之后,愣了片刻,隨即往艙里奔去,那女子也緊隨進去。不一會兒,那船工的身影出現(xiàn)在岸上,他沿著河邊步徑飛快地往虹橋那頭奔去。這時虹橋兩岸鬧嚷聲更加喧騰了,游大奇一直望著那船夫的身影,卻見虹橋橋洞底下,順流飄來一個白衣人。近一些看時,是個白衣道士,銀發(fā)銀髯,神仙一般,身后還立著兩個銀袍小道童。難怪人們都在喊神仙,果真是神仙?他驚望半晌,才想起對面船上那女子,剛才她都出來瞧熱鬧,這時卻再沒露出頭來。他忙又去望那個船夫,可岸邊擠滿了瞧神仙的人,再找不見那船夫的身影,不知奔去了哪里。

    出了什么事?游大奇心里竟隱隱升起些快意。

    第五章 分派、打問

    夫智莫大于棄疑,事莫大于無悔,

    進退無疑,見敵無謀,慮必先事也。

    ——《武經(jīng)總要》

    曾小羊左比右畫地把雷炮的事講了一遍,那樁案子竟讓四個人送命。

    不過,據(jù)仵作查驗,雷炮和曹廚子脖頸上的勒痕,粗細深淺都十分相近,應該是同一個兇手所為。王哈兒脖頸的勒痕則深得多,勒破了皮rou,勒出了血,行兇者氣力明顯要大得多。仵作又查到曹廚子身子底下有一根染血的鐵絲,他的雙手掌心各有一道勒痕,和那根鐵絲粗細正相吻合。而軍巡鋪的廂兵付九,雙手掌心也各有一道細痕,和雷炮、曹廚子脖頸上勒痕粗細相當。因此,仵作斷定,雷炮是被付九勒殺,王哈兒被曹廚子勒殺。曹廚子殺了王哈兒后,在行兇原地,很快又被付九勒殺。付九則不知被什么人在食物里下了毒,遭毒殺。

    梁興聽了之后,雖也驚心,但猜想起因應該是雷老漢留的那筆錢。四人你爭我奪,全都送了命,那筆錢卻不知道被誰所得,恐怕是雷珠娘。

    曾小羊卻說,開封府推官也疑心雷珠娘,昨天拿了她去審過。她說并沒見父親的一文錢,更沒殺過誰。也沒否認付九死的那天中午,曾去溫家茶食店買過半只蜜燒鴨,鴨是她剁的。但吃了那鴨的是軍巡鋪十將,并沒有中毒。付九是晚上獨自吃了糕死的,仵作從糕渣中驗出了毒藥,但這糕是從何而來,無從查證。公差們仔細搜過,雷珠娘身上和家里,都沒找見錢契或多余的錢。推官又傳喚了解庫的店主嚴申,嚴申說雷老漢那筆錢兩年前就取走了。錢契收回來后,原本都一起存著。可是去年后院不慎著了火,那些舊錢契都被燒了。沒有證據(jù),推官也無可奈何,兇手又已經(jīng)查明,加上這一向四處兇案不斷,哪有余力糾纏這一樁?便命人放了雷珠娘。

    若不是為錢,那四人為何送的命?曾小羊和黃鸝兒爭論起來,連施有良也加進去論談了幾句。梁興卻在一旁默默想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