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葉無鶯拉過他的手,才發(fā)現(xiàn)他很瘦,臉上雖然看不出來,從胳膊到手掌,都瘦骨嶙峋,幾乎全是骨頭,哪怕有這寬大的青布衣衫遮著,卻也仍然看得出他這會兒單薄的胸背。 他本來就有病,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這樣瘦弱的身后,更顯得好似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 同是孩子,五歲的葉無鶯,恐怕要比面前七歲的司卿還要健壯一些,雖然葉無鶯本來就已經(jīng)是偏瘦的體型了。 “你瘋了嗎?”葉無鶯不可思議地說。 司卿微笑,“你心疼了嗎?” 葉無鶯:“……” 算了,他反正就是個瘋子。 “這個給你。” 葉無鶯看著塞到他手里的東西,一陣惡寒差點(diǎn)兒直接扔到水里去。 這是一個小孩子……的腦袋。 沒錯,只有一個腦袋,圓滾滾的腦袋,剪著短短的桃心發(fā),臉上一雙漆黑的眼睛正眉眼彎彎地看著葉無鶯,仿佛笑得很甜。 “別扔,以后如果有想說的話,可以通過它傳給我?!彼厩湮兆×怂氖?。 葉無鶯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巫偶的腦袋。 不管看多少次,他仍然會因?yàn)槲着级艿襟@嚇。 巫之四道,卜、咒、術(shù)、偶中,最神秘的就屬卜和偶,最難學(xué)的也是卜和偶,巫的學(xué)習(xí)本身需要天分,而要學(xué)卜和偶,那需要的不僅僅是天分,在巫殿之中,絕大部分的巫都會選擇咒或者術(shù),只有神選中的寵兒,才能修習(xí)卜和偶。 司卿有修習(xí)卜卦的天賦,他卻厭惡整天呆在巫殿的星象宮中,因此,他選擇了偶。 巫偶不是木偶,也不是銅偶鐵偶,而是……與真人十分類似的,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假人。 只有巫才會培育的植物,會產(chǎn)生一種只有巫才能取下的凝脂,用這種凝脂做成的偶,皮膚會擁有同真人一樣的質(zhì)感,再用柔韌的異獸毛發(fā)做頭發(fā),最后是用世上最堅(jiān)硬的奇石打磨的骨骼,每一個做偶的巫都會很用心,將它們制作地與真人一般無二也便罷了,更多的會對它們的外表十分計(jì)較,將它們做得比真實(shí)的人類更加美麗。 但再怎么逼真的偶那也是偶,它們能夠像真人一般行走坐臥,但行動之間畢竟僵硬,若是猛地看去,自然會顯得十分詭異。 葉無鶯無意間去過司卿放置偶的偶室,當(dāng)時被嚇得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 就好比面前這個腦袋,若是安在正常孩子的脖頸上,這真是個漂亮得足以讓長輩夸耀的孩子,發(fā)黑如墨鵝蛋臉龐,大眼睛長睫毛,雪白的皮膚櫻桃樣的嘴唇,笑起來甜甜的,甚至還帶著兩個小小的酒窩。 可當(dāng)只有這么一個腦袋的時候,就不是可愛,而是驚悚了。 “我沒有什么想說的話。”葉無鶯直接把它塞了回去。 司卿嘆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他歪著頭想了想,“好吧,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我的偶,這樣總行了吧?”他掏出一個麻布袋子,將那個“腦袋”灌了進(jìn)去,明顯這個袋子是事先做好的,因?yàn)閯倓偤脤⑦@偶的腦袋裝進(jìn)去,又折起邊緣,“回頭這樣縫一圈,自然就沒有問題了?!?/br> 這樣看起來,就好像一個布袋圓球,到底沒那么恐怖了。 葉無鶯皺著眉,“我說了,沒什么想和你說的。” “葉無鶯?!?/br> “嗯?” 司卿笑了,笑得眉眼彎彎,不知道為什么讓葉無鶯想起他手中袋子里的那個巫偶腦袋,硬生生地差點(diǎn)打個寒顫。 “你是重來一遍,我也是重來一遍,所以,我們都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他輕輕說,“即便做不成情人,我們也可以成為盟友,不是嗎?” 葉無鶯沉默下來。 他知道,司卿說得沒有錯,其實(shí)擁有司卿這個盟友,于他而言簡直百利而無一害,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面前這個人的可怕,哪怕這會兒他還只是個小孩子,但不管是前世的他還是現(xiàn)在的他,都是個很可怕的人。 他狠辣無情,不僅僅對別人如此,對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往往是個難以預(yù)測的瘋子。 司卿或許很難成為朋友,但是,只要想著他若是成為敵人會有多麻煩,那就什么都可以容忍了。 葉無鶯自問背著外掛開著金手指,又是重頭來過,哪怕這個世界的難度是地獄模式,他也有勇氣去闖一闖了,可他畢竟不是個天生的瘋子,面前的司卿卻是。 所以,他思考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握住了司卿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好吧,只是盟友。” 司卿甜甜地笑了,“好。” 在旁人眼里,那不過是兩個小蘿卜頭一塊兒玩耍,好似真的把對方當(dāng)做了朋友,十分投緣的模樣。 不遠(yuǎn)處的青素瞟了一眼這個方向就回過了頭去,她需要同琉綺大人單獨(dú)談一談,然后和京城的那位聯(lián)絡(luò)上,在她的心里,這會兒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 等到葉無鶯走回了宴會大堂,司卿這才收斂了笑意。 他的眼神漫不經(jīng)心地落在水中一尾葉家養(yǎng)著的錦鯉身上,輕輕地伸出了手。 即便是逃家,他也不會落下巫力的修行,巫的修行講究悟性和天分,而他在這條路上已經(jīng)走過一回,天巫之前的道路于他而言再沒有任何難度和瓶頸,他的巫力輕輕釋放而出。 那條錦鯉在水中緩緩掙扎起來,卻是根本無法掙脫他的束縛。 直到司卿帶著笑意,將那錦鯉浮空,最后抓在手里。 “無鶯最喜歡吃糖醋魚呢……”他輕輕說,撥了撥那顏色漂亮的鱗片,隨手弄下來兩片覺得可以給他的新巫偶做裝飾品,然后將它又拋回水里去,眼見這條可憐的錦鯉受到了這樣的驚嚇火燒屁股一樣飛快游遁遠(yuǎn)走。 嗯哼,盟友? 他知道,葉無鶯才沒信這種說法,當(dāng)然,本身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和葉無鶯只做盟友? 怎么可能! 第14章 葉無鶯帶著司卿的“禮物”回去,一臉乖巧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比起一臉高興幾乎是帶著炫耀的葉慎一,他的親生爺爺,不,應(yīng)該說是外公葉慎之就低調(diào)多了,木木地坐著,別人敬酒他也笑,然后就坐下,低調(diào)地好似一個透明人。 這個樣樣平庸,被他那三個兄弟姐妹映襯地一無是處的葉慎之已經(jīng)顯而易見地蒼老了,他不是高階武者,更沒有煉氣士的資質(zhì),所以他這樣蒼老應(yīng)該是正常的,只是比起他的哥哥葉慎一,比起他的jiejie葉慎敏,他反倒是瞧著最年長的一個。因?yàn)樯n老,他的眼睛都已經(jīng)開始渾濁,因?yàn)樯n老,他臉上的皺紋遍布,甚至開始生出淡淡的斑點(diǎn)。 這樣一個老人,怎么都看不出來,他是一個也曾鮮衣怒馬過的世家子。 他早年喪妻,中年喪子,這一生只有兩個孩子,一個被巫殿奪走,另一個……死得不明不白,他就這樣在這個大宅里壓抑著沉默沉默沉默…… 葉無鶯忍不住看向他,他察覺到了葉無鶯的目光,轉(zhuǎn)頭朝他看來,然后露出一個慈祥的笑,這個笑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幾乎要讓葉無鶯覺得只是自己的錯覺。 沒錯,他連對自己的“親孫子”葉無鶯這么笑上一笑,都要那么小心翼翼,可是,他的目光總是忍不住悄悄朝著葉無鶯看一眼,偶爾還看一下另一桌上的葉無若。 但葉無若連一個眼神都沒給自己的親爺爺,因?yàn)樗?,即便是討了葉慎之的歡心,也是絲毫沒有用處的,在葉家,他根本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 葉無鶯心下嘆氣,不禁有些悲傷。 要說這個葉家有誰對他是真正有親人的感情,那無疑只有這個葉慎之,他再平庸又如何,只有他是一個真正善良的好人,所以,在這個葉家他格格不入,只有在那個小莊子上得享安寧。 葉無鶯記得自己上輩子過得最安心的一段日子,就是在葉慎之打理的莊園里。 但是很快,葉無鶯就收回了目光,他知道,哪怕心里再怎么覺得葉慎之好,也不能夠去親近他,因?yàn)橹恍杈S持現(xiàn)在這樣,葉慎之就能夠繼續(xù)平靜地過他的日子,哪怕一天比一天蒼老,至少衣食無憂,無病無痛,安安靜靜地走完這一生。 這也算是葉無鶯給這個爺爺最大的孝順了。 這場宴會本來他想做的事有好幾件,卻最終被司卿的到來給破壞了,總算穩(wěn)定了心緒,謝家人早早走了,這種士族里的邊緣人物,又不是掌權(quán)的嫡枝,能來這里就已經(jīng)夠給面子,難道還指望能跟葉家人說上話?別開玩笑了。 他不知道的是,即便是他找到了謝家人,這會兒也是見不著謝玉的,盡管葉家邀請的是全家,但她那位惡毒的繼母并不會讓她出門來。這位未來的小伙伴……這會兒還只是個怯懦膽小的小姑娘。 葉無鶯在等待,果然,等葉慎一派人將最后一波客人送到客院,就將他和葉無暇一塊兒叫到了他的書房。 仍然是那個十分寬敞的書房,之前還帶著笑意的葉慎一沉下臉來,叫人給他們兩人都放了一張椅子。 葉無鶯的身后跟著青素,葉無暇的身后也跟著一個人,卻是一個瞧著四十來歲的中年女子,她長相普通面無表情,瞧著氣質(zhì)有些冷漠,而且一看渾身就充滿了一種所謂的高手氣質(zhì)。 這是一位六級武者,確實(shí)算得上是高手,她表情高傲,卻壓根兒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邊站著一名八級武者。 只要青素愿意,即便是葉慎一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是個八級武者,這位又怎么會發(fā)現(xiàn)?那時被葉慎一的護(hù)衛(wèi)副總管發(fā)現(xiàn)端倪,只不過是她不曾真正隱藏罷了,趙家的斂息之術(shù)如果那么容易被發(fā)現(xiàn),也就不會成為趙家絕密的法門之一了。 平日里青素也是很難見到葉慎一和諸位供奉高手的,自然也就不必那么在意,只要她刻意隱藏,本就很難被別人探出深淺,只不過那夜為救葉無鶯聲震葉家,才讓一些供奉對她生出了疑心,直到葉寶山親自下令,才算抹過這一節(jié),可是葉無暇身邊這位自然不知道。 一看葉慎一這公平的做派,葉無鶯就知道葉慎一并沒有相信刺客的招供。 “那三個刺客還在嗎?” “一個死了,兩個還活著?!被卮鸬氖乔嗨?,說的話很簡潔,口吻卻很溫和。 葉無暇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才柔聲道:“這一招一箭雙雕當(dāng)真太狠毒,即便是失敗了,也能離間我與無鶯堂弟的關(guān)系呢?!?/br> “正是如此?!比~慎一點(diǎn)頭,他滿意地看了看葉無暇,又看了看葉無鶯,心下十分驕傲,他葉家的人才,自然是越多越好。 葉無暇很能干,可是葉無鶯這樣的天才人物更是不可或缺,否則葉家談何發(fā)展壯大? “無鶯堂弟乃是我葉家數(shù)百年難得一見的好資質(zhì),不管未來如何,為了我葉家的發(fā)展,都該盡力保全他才是?!比~無暇說得十分真心實(shí)意的模樣。 葉無鶯內(nèi)心冷笑,他知道,葉無暇的意思是哪怕她得了家主之位,也需要葉無鶯這樣資質(zhì)的兄弟才能將葉家推上高峰,事實(shí)上,正常心胸寬大的家主都該如此為家族著想,有一些家族中也不乏一心向武的天才人物,他們往往并不適合家主之位。 但葉無暇不是那等心胸寬大的人,她有極強(qiáng)的掌控欲,更何況,葉無鶯根本不是一種一心向武的癡人—— 他很聰明,出乎意料地聰明,又有這樣的資質(zhì)和可怕的進(jìn)階速度,他以一種一騎絕塵的速度將其他人甩在了身后。 因此,葉無暇立刻想要將他扼殺在還弱小的狀態(tài)。 當(dāng)然,這會兒的葉無暇還不知道這一點(diǎn),因此這種心理也沒有幾年后那么迫切。 “伯祖父,雖然無暇堂姐說得也有道理,但總要將這件事查清楚才是?!比~無暇顯得很穩(wěn)重大方,葉無鶯自然要比她更懂事從容。 葉無暇微微一笑,“如此我愿與那刺客當(dāng)面對質(zhì)。” 仿佛對她的識大體十分滿意,葉慎一點(diǎn)點(diǎn)頭,“無鶯說得不錯,惠山,去將那兩個刺客提來?!?/br> “是?!?/br> 等到那兩名刺客被提過來,以前葉慎一能感覺到的那種詭異扭曲已經(jīng)不見了,他們的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是瞧著已經(jīng)毫無問題,當(dāng)然,他們不會知道,現(xiàn)在這兩名刺客每走一步渾身都如刀割般痛苦。 他們低眉順目地走過來,幾乎不敢抬頭看。 “伯祖父,就是他們嗎?”葉無暇仔仔細(xì)細(xì)朝那兩個刺客看去,試圖瞧出些什么,可是怎么看他們也沒有絲毫異常。 聽到她的聲音,刺客沒有絲毫反應(yīng),葉慎一板著臉說:“你們招出背后指使之人為我葉家無暇,怎么如今當(dāng)面相見,反倒好似素不相識?” 那兩個刺客聞言抬起頭來,然而眼神并沒有落在葉無暇身上,反倒是一眼看到她身后的中年女人,隨即臉色大變,竟然掙脫帶他們過來的青年,想要往外跑去! “原說是對質(zhì),卻是想殺人滅口!”其中一個刺客尖銳地叫起來。 他們畢竟不是什么高階武者,一下子掙脫了束縛跑出書房,卻也沒跑幾步就被葉慎一的護(hù)衛(wèi)圍住,根本就跑不了,他們的身體抖得厲害,卻是看也不敢看葉無暇身邊那人,葉慎一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 葉無暇的心沉了下去,她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發(fā)展。 而因?yàn)榇丝膛艹隽藭?,又大聲喊著他們要?dú)⑷藴缈?,恐怕已?jīng)驚動到了其他人—— 今夜葉家設(shè)宴,一些稍遠(yuǎn)的人家也有借宿在葉家客院的,他們之中可不乏高階,這里距離客院雖遠(yuǎn),卻未必瞞得住他們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