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我告訴她了。她去的時候,是笑著走的。” 抽搐著流淚,應該也是一種笑吧? 至少眼睛是合上了。 “是我不孝……不……是薛太妃的罪孽……不,是我不孝……”竇太嬪神情恍惚,有些錯亂地喃喃自語:“阿爹去了哪里,阿爹為什么會讓娘親做這種事……” “聽貴妃娘娘和父皇的說法,您的父親也已經去了,今年正好是去孝之年?!?/br> 劉凌并沒有說謊,也沒有掩飾。 他自也在冷宮里住了這么多年,知道這里面的人最需要的不是虛假的安慰,而是真實的消息。 “你走吧……” 像是支撐著的什么轟然倒塌,竇太嬪一下子軟倒在凳子上。 “讓我單獨待一會兒。” “竇太嬪,您請節(jié)哀,魏國公老夫人臨死前都放不下您,您一定要為老夫人保重身體。” 劉凌對著竇太嬪躬了躬身子,抹了把眼淚,吸著鼻子往外走。 她們長得實在是太像了。 看到竇太嬪頹唐的樣子,劉凌的面前浮現(xiàn)的卻一直是魏國公夫人的臉。 “等等,三殿下……” 竇太嬪突然叫住了往外走的劉凌。 “嗯?” 劉凌回過頭。 竇太嬪含糊地說: “謝謝?!?/br> 劉凌幾乎是用逃竄一樣的速度跑離泰光閣的。直到已經離得有些距離了,他依舊聽得見泰光閣里發(fā)出的凄厲叫聲。 “啊啊啊啊啊??!” 烏鴉會反哺,羔羊會跪乳,畜生尚且如此,人呢? 可若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就算懷有萬分孝心,又能往何處托付? 劉凌早早喪母,母親給他留下的印象不過是一道目光、一雙柔軟的手掌、一聲聲溫柔的輕喚…… 可劉凌卻能肯定,自己愿意為了這些僅存的印象付出一切。 魏國公夫人為了竇太嬪愿意行刺皇帝;竇太嬪為了得到魏國公夫人的消息寧愿教他不外傳的武藝…… 就在他以為宮中已經沒有什么親情的時候,卻又讓他看見了這樣的一幕幕。 多么諷刺?。?/br> 冷宮外有人擁有親人卻不在乎,冷宮里有人想要求卻求之不得。 “你怎么又皺著眉頭?想太多擔心掉頭發(fā)?!?/br> 在竹林里和宮人采集竹筍的薛太妃見劉凌來了,連忙拋下手中的鋤子,幾步走過去,將夢游一般的劉凌拉了過來,用手指抻開他的額頭。 劉凌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竹林里,才明白過來自己恍恍惚惚之下,竟習慣性地來了綠卿閣。 看著面前擔憂地看著自己的薛太妃,劉凌不知為何鼻腔一酸,撒嬌地撲到薛太妃懷里,抽抽泣泣地不愿意再抬起頭來了。 “怎么了?昨天出了什么事嗎?你父皇還是袁貴妃嚇到你了?” 薛太妃摸著劉凌柔軟的頭發(fā),有些詫異地看著懷中的孩子:“你平時不是這樣的,發(fā)生什么了,說給我聽聽……” 薛太妃冷靜的聲音讓劉凌漸漸安定下來,但大概是因為薛太妃的懷抱太溫暖,亦或者這樣的情況實在少見,劉凌竟有些眷戀的不愿起來,聲音悶悶地解釋著自己失態(tài)的原因: “魏國公夫人死了。” “誰?” 太久沒接觸到外面的事,薛太妃一時有些迷茫。 “魏國公夫人,竇太嬪的母親。我剛剛從泰光閣回來。” 薛太妃這才明白過來,倒抽了一口涼氣。 “死了?死在宮里?” “是……” 劉凌想到昨天發(fā)生的所有事,委屈的情緒越來越重,已經漸漸收住的抽泣聲又重新響了起來。 “嗚嗚嗚,魏國公夫人死了,劉賴子也死了?;屎蟊粡U了,父皇搶了我的軟轎給了貴妃娘娘,大哥被關進中宮了,二哥在觀里,父皇說我‘成何體統(tǒng)’,還用看臟東西一樣的眼神看我……嗚啊啊啊啊??!” 劉凌心中的苦悶和委屈被竹筒倒豆子一般吐了出來。 “慢慢說,慢慢說……” 薛太妃聽得模模糊糊,把劉凌從懷中拉出來,牽著他的小手往綠卿閣里帶去。 一個時辰后。 “……事情就是這樣。” 劉凌紅著鼻子扁著嘴,他從頭到尾是邊哭邊說完的。 在麟德殿只顧著害怕和緊張,還要繃緊精神做戲,根本沒時間想委屈不委屈,這時候心神一放松下來,立刻有了小孩子該有的樣子。 薛太妃也算是放了心。 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受到了這么多不堪的對待,若是劉凌還能一副乖巧冷靜的樣子,那他就不是有潛力的孩子,而是麻木不仁的怪物,又或者是已經快要瘋掉的前兆。 “魏國公夫人元氏昔年曾經隨夫從軍,是一位性格光明磊落的夫人?!毖μ坪鯇Υ鷩S多士族都極為熟悉。 “魏國公為世子時,性格頗為懦弱,當年竇家老太君讓他娶了元氏,就是沖了她潑辣能干的性子,又是同為將門出身。只可惜她一直無子,只得了個女兒,便是竇太嬪?!?/br> “出了那種事,魏國公家還能站著,竇家在軍中威望果然讓人忌憚,這下劉未找到機會了,他也是能忍……” 薛太妃頗為感慨地搖了搖頭。 “也是因為竇家妻妾爭得厲害,大概魏國公一死,她拼著自己死了,也要拉全府下水。這位國公夫人是剛烈的脾氣,不想她打下來的家業(yè)留給別的女人生下來的孩子……” 薛太妃嘆了口氣。 “竇太嬪其實以前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兄,原本可以過的很好的,京中許多人家的女孩都羨慕。選妃的那段日子,國公夫人正好揮劍砍斷了魏國公愛妾的一條手臂。這個愛妾,又是魏國公庶長子的生母?!?/br> 劉凌聽到魏國公夫人以前居然這么“兇殘”,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竇家那位老太君,后來就做主讓竇銀屏入了宮,呃,竇銀屏就是竇太嬪。這是公府老太君對國公夫人的警告,卻葬送了竇太嬪一生的幸福?!?/br> 薛太妃似乎很久沒和人說過這些過去了,臉上滿是追憶之色,語氣中也多有感慨和同情。 劉凌根本沒接觸過“宅斗”,對這些聽得一知半解,兩眼幾乎放直。 “也是,我和你個孩子說這些做什么。”薛太妃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案]太嬪一定很傷心,她在家中是國公夫人一手帶大的,脾氣也像她。昔日在京中時,許多公子都躲著她走。若不是國公夫人護短,養(yǎng)不出這樣的脾氣?!?/br> ‘誰的母親死了會不傷心呢?’ 劉凌垂下頭去,玩弄自己的衣角。 薛太妃也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定定地發(fā)起了呆。 ‘薛太妃這么傲的脾氣,薛太妃的母親應該也很護短吧?什么樣的老夫人能養(yǎng)出薛太妃這樣的脾氣呢?’ 劉凌心中突然升起了好奇。 鬼使神差的,劉凌突然脫口而出: “薛太妃您的娘親還在嗎?下次宮宴,我想辦法找找看!” 聽到劉凌的話,薛太妃的身子突然一震。整個身子也無力地軟了下來,全靠撐著桌沿勉力支持自己不倒下去。 “薛太妃,您怎么了!” 劉凌嚇了一跳,連忙湊到她身前攙扶。 “沒事……” 她虛弱地擺了擺手。 劉凌依舊擔心地凝望著她。 “劉凌,你不必去費心打聽我的母親?!?/br> 薛太妃摸了摸劉凌的頭頂。 “我薛家滿門,十幾年前就已經沒有人了?!?/br> “???薛太妃,對不起,我不知道……” 薛太妃閉了閉眼,似乎是不堪重負一般,不愿再提起這個話題。 劉凌也只能噤了口。 屋子里原本伺候著的如意和另外一個宦官滿臉擔憂的神色,一個有些埋怨地看向劉凌,一個徑直到后面去泡茶了。 竹葉制成的茶水被送上來后,如意總算是找到了可以說話的契機,將竹葉茶放在兩人面前,笑著暖場:“三殿下從外面進來,又哭過,還是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太妃,您剛才著了風,最好也喝一點?!?/br> “薛太妃,我年紀小,有許多事您不跟我說是正常的。可是,我還是想知道當年發(fā)生了什么?!?/br> 劉凌看向薛太妃,并沒有選擇喝茶。 如意是好意,但他不想逃避。 “魏國公夫人死時,旁邊的侍衛(wèi)說,若是我能早點告訴魏國公夫人竇太嬪的消息,也許她就不會做這種事。她是以為竇太嬪死了,才憤而出手的?!?/br> 劉凌的小臉上,滿是說不出的慎重之色。 “為什么靜安宮里的太妃太嬪都不能出去?皇祖父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靜安宮里那么多太妃太嬪、還有像王寶林、桑昭儀那樣的低位太妃,家人到底知不知道她們的生死?” 劉凌眼中滿是悲哀之色?!笆虑榘l(fā)生之前,我聽貴妃娘娘的意思,似乎每年都有誥命夫人請求她們能見冷宮里的親人一面,卻從來沒有被同意過。就連皇后都為此受了訓斥……” “我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想幫幫她們。我現(xiàn)在還小,但我會慢慢長大的,一年宮宴不成,還有兩年宮宴、三年宮宴,總有辦法把消息傳出去……” “你想的太簡單了!命婦哪里那么容易和皇子接觸!何況袁貴妃有孕,你還能過幾年好日子都未可知!” 薛太妃像是在聽天方夜譚一般搖頭:“你若沒忍住和命婦們接觸,袁貴妃只會認為你另有預謀……” “如果我注定要死,那我死之前也該做些有用的事!如果我只會裝聾作啞,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第二個魏國公夫人、第三個魏國公夫人死在我面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