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凌并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會將她一直記在心里的。

    他會時刻牢記，也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依舊有很多像是馬姑姑這樣的人，在用生命等待著最后放下的那一刻。

    他們最終還是向往著善的。

    劉凌將馬姑姑慢慢放在床榻上，將她的衣服整理好，抹上了她的眼睛。

    “曾祖會很高興見到您。”

    ***

    “原來是這樣……”

    聽著滿臉淚痕的劉凌斷斷續(xù)續(xù)說出來的話，薛太妃和張?zhí)鷿M臉惆悵。

    “難怪馬姑姑一直恨我們?nèi)牍?，原來她是這么想我們的……”

    王姬也是一臉慶幸。

    “幸虧劉凌是個好孩子，馬姑姑沒有繼續(xù)胡言亂語下去，天啊，這件事我們也很倒霉好嘛！當(dāng)年我們照顧出一只白眼狼，現(xiàn)在還要無止境地養(yǎng)下去！”

    “王姬！”

    薛太妃沉著臉呵斥。

    “好了好了，不說了……”

    王姬收起了憤慨的表情，撅了撅嘴。

    “如意的事，并非我們決意隱瞞，而是我們畢竟和他相處一場，想留下他的性命……”薛太妃嘆了口氣，“這世上的事，有所隱瞞就會有所誤會，有了誤會就有了間隙，有了間隙便失了感情，人生在世，何其艱難……”

    張?zhí)鷶堉鴦⒘?，不停地用帕子給他擦著無聲而落的眼淚，同意地點了點頭：“正是如此，所以我才不愛和人打交道?！?/br>
    “既然馬姑姑說起了這件事，我便把我們知道的和你說一說。其實這件事，我們知道的也不是太多……”

    薛太妃嘆了口氣，說起了當(dāng)年的往事。

    劉凌其實也并不想知道如意如何，又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對他來說，要不是馬姑姑說起這個人，如意不過就是個薛太妃身邊心智不全喜歡扯蚯蚓的一個宦官罷了，兩者并無多少交集。

    但今日馬姑姑既然能用這個事離間他和數(shù)位太妃之間的關(guān)系，那他日就有其他知情人也會這樣做。

    今日馬姑姑能幡然醒悟，選擇了最終告訴劉凌真相，其他人難道也會這樣嗎？

    薛太妃等人恐怕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會選擇把當(dāng)年的事情告訴他。

    如意的故事其實并不復(fù)雜，當(dāng)年先帝禍亂后宮時，有不少女子被先帝的男寵們糟蹋，也有許多因此而喪命。

    由于大多是份位低下的妃嬪或?qū)m女，死了也就死了，甚至就連那些男寵們，對于這些嬪妃也不會有任何憐惜。

    馬姑姑的侄女便是其中一個女人，但她比她們都要可悲，因為她是被下了藥后被迫加入了這種事情，醒來后甚至不記得是誰碰觸了她。

    馬姑姑的侄女遇到這樣的事情，原本是想立刻自盡的，可由于馬姑姑的緣故，她最終沒有選擇自殺，而是忍辱偷生地活了下來。

    自那件事后，懷柳君偶爾會遠(yuǎn)遠(yuǎn)地偷望著她，讓她更加懷疑當(dāng)時欺辱她的人里，是不是懷柳君就是其一。

    也是那時候，宮里有些傳聞，說是懷柳君似乎對馬采女有些過于關(guān)心。

    但懷柳君也是個很可憐的人，后宮里的女子沒有人不知道他被皇后救走后遍體凌傷之事，宮里很多人其實也是被迫這樣屈辱的活下去，事情過后，善良的馬采女最終沒有選擇怨恨他，而是守著馬姑姑繼續(xù)過著她的日子。

    但她還是懷孕了，不知道孩子到底是誰的。

    那時候，后宮里一旦懷孕的女人，幾乎就活不下來了，索性馬采女是骨架很小很瘦的人，又有馬姑姑掩飾，這一胎懷到八個多月時才被人發(fā)現(xiàn)。

    馬采女被人發(fā)現(xiàn)后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拼死一搏去求皇后相救，為了保住孩子，她堅定的聲稱當(dāng)晚只有皇帝碰了她，這孩子是皇帝的。

    皇后對懷柳君有救命之恩，她悄悄請來懷柳君相問。懷柳君肯定了馬采女的說法，也告訴皇后自己那晚根本沒有碰她，確實只有皇帝因藥亂性，皇后雖將信將疑，但還是在宮人之中暗暗留了些手段，想法子保住了馬采女的性命。

    只剩半條命的馬采女終于艱難的將孩子生了下來，自己也油盡燈枯，馬姑姑當(dāng)年是親太后一派，和皇后關(guān)系也不算差，加之皇后幾個月前早已經(jīng)生了兒子，天真的馬采女將孩子托付給了幫她接生的張?zhí)?，撒手人寰?/br>
    這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看不出像誰，好在皇后所在的清寧殿盡在皇后掌控之中，這孩子就在暗室里養(yǎng)了下來，皇后當(dāng)年哺育皇子從不假手于人，內(nèi)府派來的奶娘就給了這個孩子，到孩子六個月可以喝些稀粥和湯水的時候，皇后就給了這奶娘一筆銀子，尋了個錯處，將她打發(fā)出了宮。

    當(dāng)年皇后對薛太妃她們解釋是遠(yuǎn)遠(yuǎn)地發(fā)出去了，可后來薛太妃想了想，那奶娘恐怕早已經(jīng)給滅了口。

    如意當(dāng)年還不叫如意，叫長命，因為性格乖巧從不吵鬧，又是宮中除了大皇子外僅有的孩子，薛太妃和張?zhí)?jīng)對他的出生十分歡喜，也曾進(jìn)暗室里照料過他。

    而他雖長在暗室里，伸手不見天日，可性格也并未變得古怪，還算是個開朗的小孩，也明白自己的處境，知道出去了恐怕就會沒命，從不提及出去的事情。

    皇后一直養(yǎng)著兩個孩子，直到宮變那天，所有的妃嬪都惶惶不可天日，拼命逃向深宮，薛太妃和王姬等人發(fā)現(xiàn)養(yǎng)在暗室里的長命并沒有逃出來，帶著一干武將家庭出身的妃子返回去想要救出長命。

    結(jié)果也許真是人性本惡，她們費勁千辛萬苦去了清寧殿、找到了暗室，準(zhǔn)備將長命救出來準(zhǔn)備帶走，可暗室里的長命一出了暗室，卻命令守衛(wèi)清寧殿的侍衛(wèi)將她們抓了起來。

    方太嬪身上至今還有一個刀疤，她當(dāng)年負(fù)責(zé)保護(hù)長命，卻被他用匕首在腰間捅了一刀，一下子就沒了蹤影，若不是她們之中有張?zhí)@樣的人物，恐怕那時就已經(jīng)失血過多死了。

    她們當(dāng)年一直認(rèn)為自己和太后是一派的，雖然被抓，卻沒想過會有什么事情，只靜靜等著一切塵埃落定，蕭家、薛家和其他幾個家族都有擁立之功，哪怕有什么誤會，也總能解開。

    可她們最終等到的，卻是宮變再不受控制，長命和皇后、大皇子劉未不知影蹤，原本只是想逼得先帝退位的蕭家人成了“弒君者”，她們也成了“謀反之人”，最終被關(guān)在了靜安宮里。

    長命變成“如意”，被送到靜安宮里來，已經(jīng)是太后臨死之前的事情了。

    誰也不知道長命為何成了宦官，又為何從一個還算聰慧的小孩子變得癡癡呆呆，如意被送到靜安宮后沒有多久，就傳出了太后被毒蛇咬傷而死的事情，可靜安宮太過閉塞，消息傳來的時候，恐怕太后已經(jīng)死了許久了。

    她們除了接收了這個被拋棄的孩子，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情。

    薛太妃其實很喜歡小孩，當(dāng)年對如意最是照顧，成了宦官的如意被投入了冷宮之后，其他人都不愿意留他，只想讓他自身自滅，唯有薛太妃最終還是收容了他，留著他做了一個灑掃的宮人。

    “我們知道的部分，只有這么多了……”

    薛太妃嘆了口氣。

    “我并不知道你父皇知不知道如意的存在，但以他的性格，若知道如意的存在，如意恐怕早已經(jīng)死了。以太后那樣的心性，絕不會留下一個有先帝血脈的孩子威脅她兒子的地位。為什么如意會癡傻如稚子，又為何年紀(jì)尚小就被閹割，我們也并不清楚。在這件事上，我們知道的，并不會比你多多少?！?/br>
    劉凌聽完了來龍去脈，有些了然地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如意很可能是我的叔叔？”

    “你沒見過先帝……”

    薛太妃有些出神。

    “我大概能理解太后為什么對如意下不了手?！睆?zhí)行湃坏卣f道：“太后剛剛嫁給先帝時，也曾有過濃情蜜意之時，那已經(jīng)是先帝沒登基的事了……”

    “太后有一次曾經(jīng)悵然長嘆過，先帝若沒有斷袖的毛病，會是全天下最適合她的男子……”

    張?zhí)鷿M臉唏噓。

    “以前都在暗室中進(jìn)出，看不清楚，后來他到了冷宮，又漸漸長大，我們發(fā)現(xiàn)如意其實長得很像先帝，尤其是那雙眼睛，還有看東西的眼神……”

    劉凌想起如意拉扯蚯蚓時那種漫不經(jīng)意的殘忍，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恐怕還有他皇祖父的那種瘋狂吧！

    “很多事情，有時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我們能看到的部分，也不一定是真相?！毖μ鷱牟槐苤M自己也有力不能及的地方，“我能做的，只是盡心籌劃、堅持到底，可很多時候，并不是你用盡所有力氣，就能得到最終想要的結(jié)果。”

    “馬姑姑其實很相信太后。我們那時候都相信她，她是那么好的一個人……”

    張?zhí)两衲樕线€是難以忍受的難過表情。

    “如果父皇見到了如意，會認(rèn)出他是誰嗎？”劉凌有些不安地開口：“他……他記得祖父究竟長什么樣嗎？”

    “就算他不記得，總有大臣能記得的?！?/br>
    王姬嘲笑著開口。

    “一旦被發(fā)現(xiàn)了，如意就肯定是要死了?？赡憧此F(xiàn)在這個樣子，活著和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除了會吃飯、穿衣、自己洗澡，他還能做些什么？還指望薛芳能照顧他一輩子不成？他總是要死的?！?/br>
    劉凌抿了抿唇，沒有回應(yīng)。

    “做好你自己，問心無愧即可?！?/br>
    薛太妃摸了摸劉凌的頭。

    “像這樣殘酷的事情，每朝每代都不知道會發(fā)生多少，如意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我們都已經(jīng)將它放下了，你又有什么好放不下的呢？”

    劉凌怔了怔，明白了薛太妃想告訴他什么。

    如意的事，之前和他無關(guān)，之后也不過就是那個“如意”罷了。

    也許他父皇會忌憚多出這么一個先帝血脈，可如意畢竟是閹人，就算是先帝血脈，又能如何？

    他父皇，難道會怕一個閹人奪了他的位子？

    “我明白了。”

    劉凌點了點頭。

    “那個……”

    “什么？”

    劉凌抬起頭，看向綠卿閣里的眾位太妃。

    “能讓如意，去給馬姑姑磕個頭嗎？”

    那應(yīng)該是馬姑姑唯一的親人了吧。

    可是為了他的安危，她明明知道他就在薛太妃那里，卻一刻都不敢去見一見。

    即使見了，一個如此癡傻、又淪為了宦官的孩子，只要一想到這些，豈不是又往她心頭扎刺？

    可就算如此……

    “那是自然。”

    薛太妃露出溫柔的表情。

    “那是自然……”

    ☆、第55章 傲嬌？潔癖？

    三年后，麟德殿。

    又是一年一次、避無可避的宮宴，即使所有人都不想?yún)⒓舆@勞什子“袁貴妃哈哈哈哈哈大會”，可作為皇宮里最不受寵的皇子，劉凌不得不穿戴一新，領(lǐng)著王寧去麟德殿過這苦逼的日子。

    “殿下長這么高了，萬一大殿下和二殿下又不高興……”

    宋娘子有些郁悶地幫劉凌收拾著身上的披掛，雖然眼見得自己養(yǎng)大的孩子如今身體強壯、長相明朗討人喜，可如今他越優(yōu)秀就越招人恨她卻是懂的，每次送他去出門，她總要擔(dān)心一番。

    劉凌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宋娘子的這種噓寒問暖，拍了拍她的手表示沒問題，自己戴上小冠，領(lǐng)著王寧離開了含冰殿。

    因為孟太醫(yī)的關(guān)系，宋娘子前年就解了身上的毒，雖然身體還是不好，但能夠下地自己走動、照顧劉凌的飲食起居還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