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節(jié)
在這種情況下,肅王府就成了人人眼熱的對象,許多官員家中有子侄親戚經(jīng)商的,都借由各種關(guān)系找上門來,希望能捎帶一程,一起組成商團(tuán),好從中獲利。 之前門庭蕭條的肅王府立刻變得炙手可熱,可肅王妃畢竟是個女人不宜拋頭露面,所以結(jié)交的官員也少,輕易不愿意承諾什么,許多別有意圖之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漸漸的,也就對肅王府關(guān)起門來獨(dú)自賺錢一肚子火。 這一天,天氣太熱,肅王妃正在府中伺候肅王劉恒沐浴。 肅王雖然變得又癡又傻,但并不是完全失去行為能力癱軟在床,他能睜開眼,能自己吃飯,能一個指令一個動作,你要牽著告訴他往哪兒,他也會木木地跟著,只是從來不說話,也不會有什么表情,只像是個木頭人一樣看著人。 肅王妃徐氏有兩個弟弟,父母早亡,兩個弟弟幾乎是自己一手將他們拉扯大,所以對于照顧肅王的事情,很是熟練,并沒有什么怨言。 兩人相處了這么久,即便肅王已經(jīng)成了根木頭,肅王妃也不將他當(dāng)做癡傻之人,知道他愛潔,肅王府每日都會讓下人打掃好幾遍,早晚也都伺候他沐浴,根本沒有外人傳言的那般“洗旱澡”。 此時也是一樣,過了正午之后,肅王府里十分炎熱,而劉恒和徐氏都有午睡的習(xí)慣,起床后必定是要沐浴一番,而徐氏并不喜歡宮女近身伺候劉恒,每每沐浴從不假手于人,都是自己親自照顧。 肅王府的浴室非常寬大,徐氏通常和劉恒一起沐浴,自然是不著寸縷。一開始時她還有些羞澀,畢竟是從未經(jīng)歷過人事的女子,可時間久了也就習(xí)慣了,甚至每日和他肌膚相觸,感覺到這世間還有人能與她如此親密無間,也會變得十分甜蜜。 每日里兩人沐浴的時光,竟成了徐氏最為放松和幸福的時刻。 徐氏先清理好自己,而后才貼在丈夫的身上,仔細(xì)的為他擦洗。她的手一路順著他的臉頰,再到頸脖,而后是胸口,腹部、腹下…… 和往常一樣,徐氏清理突然精神起來的某處之后,臉上微不可見的紅了紅。 仗著四下無人,丈夫又得了離魂之癥,徐氏笑著揉搓把玩了劉恒一會兒,看到他的臉上露出和平時木頭人并不一致的潮紅之色,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好笑的表情。 “明明是個癡人,每次還那么有精神!” 徐氏擦干凈丈夫,在他身上倚靠著,閉著眼睛養(yǎng)了一會兒神。 “你倒是舒服,每天能吃能睡,還有我親自伺候你,倒苦了我,每天那么多不懷好意上門的,叫我一個人怎么對付……” 她想到以一女子之身支撐門戶有多艱難,心中又有些氣憤,伸手彈了幾下小劉恒才覺得解氣,換了個姿勢之后,轉(zhuǎn)而在劉恒身上尋了個舒服的地方,有一下沒一下的把玩著他的頭發(fā),絮絮叨叨起來。 “這胡夏國確實(shí)是一大患,魏坤隱姓埋名化入商隊(duì)之中,所見之處極為繁華,尤其是胡夏國連連征戰(zhàn),民風(fēng)極其尚武,人人以文弱為恥,不似我國久不征戰(zhàn),已經(jīng)無人愿意送家中孩兒去當(dāng)兵?!?/br> 她雖是一閨閣女子,卻也知道什么是家國責(zé)任,尤其如今身為王妃,代國的興衰與她來說更是責(zé)無旁貸。 “不過因?yàn)檫B連戰(zhàn)亂,百姓又不服教化,胡夏國內(nèi)形勢其實(shí)并不算好,百姓和貴族之間矛盾重重,一引即發(fā),夏王其實(shí)并不愿長期征戰(zhàn)消耗國力,無奈夏國貴族的權(quán)力皆來自于戰(zhàn)爭,推動著夏王必須征戰(zhàn)各國好謀取各方利益,這樣的國家,能堅(jiān)持這么多年,也是奇跡……” 她性格堅(jiān)強(qiáng),但這種堅(jiān)強(qiáng)是多年來無人依靠被迫熬出來的,在沒人商量的時候,她常常會對著房里的花瓶自言自語,如今劉恒是“木頭人”,她也就養(yǎng)成了對木頭人自言自語的習(xí)慣。 徐氏說著說著也打起了精神,漸漸站直了身子,邊挽著劉恒腦后潮濕的頭發(fā),邊把自己對胡夏的擔(dān)憂仔仔細(xì)細(xì)地說來。 正因?yàn)樗驹趧⒑愕纳砗?,所以并未發(fā)現(xiàn)丈夫的神色從一開始僵硬呆木變得慢慢嚴(yán)肅起來,就好似聽得懂似的,眼神里也有了擔(dān)憂之色。 然而這抹擔(dān)憂之色只是一閃而過,等徐氏轉(zhuǎn)過身子開始為劉恒穿衣時,他又恢復(fù)了那個什么都不管、任你洪水滔天他兀自呆木的肅王,只會配合徐氏的動作或抬手,或抬腳而已。 徐氏結(jié)束了和丈夫的私人時光,挽著劉恒的手,離開了浴室,剛剛走出來沒多久,就見一侍女匆匆忙忙而來,正是她陪嫁的心腹丫頭軟香。 “王妃,魏大人已經(jīng)在前廳等候您許久了?!?/br> 軟香有些羞澀地曲了曲身子。 每次看到王妃和王爺挽著手出來,她總會產(chǎn)生一種肅王其實(shí)還是好好的人的錯覺,只是這種錯覺總是維持不了太久就會被戳破。 其實(shí)若肅王不癡傻,兩人倒也是一對璧人,只可惜…… “魏坤這個時候來前廳?可說了是什么事?” “沒有,但看神色,不太像是好事……” “知道了?!?/br> 徐氏知道魏坤是個穩(wěn)重之人,絕不會貿(mào)貿(mào)然在午睡后的點(diǎn)來求見她,所以連頭發(fā)都沒整理,就這么牽著肅王劉恒往前廳而去。 待到了前廳,早以等候多時的魏坤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向著王妃和王爺行禮:“見過王妃,見過王爺。” “都是自己人,說過多少次了,不必這么客氣。” 徐氏看著魏坤因西域烈日暴曬而一身古銅色的皮膚,有些后悔地說道:“早知道西邊日頭那么毒,讓王府的醫(yī)官給你配點(diǎn)防曬傷的藥膏走就好了,聽說背后都曬傷了,到現(xiàn)在還沒好?” “勞煩王妃惦記著,快要好了?!?/br> 因?yàn)樾焓仙⒅^發(fā),魏坤有些不自在地將目光望向別處。 “今日來,確實(shí)有要事。” 徐氏遲疑著屏退了外人,只留下肅王,悄聲問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你素來是個沉穩(wěn)之人……” 穩(wěn)的不像是這個年紀(jì)的人,倒像是個老頭子。 “這次出行西域,我偶然結(jié)識了肅州刺史的小舅子,他性格十分仗義,早上他來見我,悄悄跟我說……” 他頓了頓,有些不忍心地開口:“說是肅州刺史不滿你行商西域,已經(jīng)將您訓(xùn)練騎兵、以商隊(duì)名義西出胡夏的事情上奏了朝廷,說是要參你牝雞司晨、里通外國、與民爭利之罪?!?/br> 徐氏耳邊哄的一下,幾乎站不穩(wěn)身子。 “肅州刺史的小舅子知道我在肅王府當(dāng)差,怕我受了牽連,晚上在姐夫那邊得到了消息,清早就悄悄來見我,和我說了此事。” 魏坤見徐氏滿臉震驚,心中也有些不忍。 這人倒也不是全為了一點(diǎn)商路上的情誼,而是這趟出去獲利不少,得了甜頭,想要長期得這個好處。 他那姐夫平日并不怎么照拂他,反倒把他當(dāng)做打秋風(fēng)的親戚經(jīng)常呼來喝去,他早心有不滿,有另起灶頭的想法,投奔肅王府就成了最好的路。 徐氏頭暈?zāi)垦?,心中之悲愴,幾乎難以自已。 在京城時,人人都在背后笑話她嫁了個傻子,她性格要強(qiáng),一心想要活出個幸福美滿來,到了肅州也是努力打理王府,開源節(jié)流,對國關(guān)心國外形勢,對內(nèi)掛念家中弟弟,可謂從沒有什么私心。 可無論她做的多好,就因?yàn)樗莻€女人…… 就因?yàn)樗莻€女人…… 一句牝雞司晨,就足以將她打入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說到底,在外人眼里,這王府真正的主人是她的丈夫,即使她和他份位夫妻,她做了他丈夫該做的事情,就是不對。 這世道,究竟要如何逼迫女子屈服,它才滿足呢?! 想到從小到大的遭遇,徐氏又是委屈又是心傷,長久以來的容忍在這一刻終于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堂堂一州之長湊不出肅王府上下的歲銀和歲米,居然還參我與民爭利?我保護(hù)代國商隊(duì)安全,讓他們能安全回到代國,哪里爭了利?他不過看肅王不能做主,想以此逼迫我低頭分他好處罷了!” 徐氏臉上淚如雨下,頭腦卻十分清楚,抽泣著說道:“什么小舅子仗義,我看兩人不過是串通好的,想試探下我的態(tài)度,愿不愿意登門妥協(xié),息事寧人,說到底,都是jian詐之人……” 徐氏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昂著頭恨聲道:“我偏不讓他們?nèi)缫猓敲宋遥揖蜕暇┮踩⑺槐?,等他那兩貫錢,都快把我們餓死了!我看京中那位陛下是護(hù)著他的兄長,還是護(hù)著一個無能又貪心的蠢貨!” 她嘴上硬氣,心里卻明白肅州刺史的手段她是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王府的侍衛(wèi)是先帝給劉恒的,用以保護(hù)王府和封地的安全,她讓他們訓(xùn)練私兵,若是有肅王的命令倒也算不得什么,可偏偏肅州刺史就是抓住她沒辦法讓肅王說話贊同她這一點(diǎn),想要徹底擊垮她。 至于與民爭利,里通外國,也是說大可打,說小可小,全看皇帝如何處置的事情。 她雖認(rèn)為皇帝是個溫和的性子,心里也不能保證登上皇位后的劉凌是不是還如昔日一般,記得那些兄弟情義。 君不見,連秦王都“失蹤”了嗎? 魏坤是個外冷內(nèi)熱之人,見肅王妃心中悲苦,卻硬要挺直著脊梁說著狠話,心中一軟,想要伸出手去攙扶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心中那把尺卻讓他幾次伸手,又幾次默默縮了回去。 他畢竟是外臣,而她是主母,不能逾越這道溝塹。 徐氏想到這么多月來見到的各色嘴臉,胡夏國對代國商隊(duì)的不懷好意,那么多覬覦肅王牧場的丑惡心思,原本覺得天掉下不過就拿身子頂?shù)乃?,也覺得疲憊至極,甚至一點(diǎn)意思都沒有。 她到底圖什么呢? 圖她和肅王平安喜樂? 即使她什么都不用做,她和他也能平安啊…… 她望著身邊的肅王,如此告訴自己,可是不甘心的情緒充斥她的胸臆,讓她無法放下自尊對著這些丑惡之人屈服。 她該怎么辦? 她到底該怎么辦?。?/br> 魏坤沉默,徐氏拭淚,誰也沒有注意一直一動不動看著王妃的肅王突然眨了幾下眼睛,也把魏坤幾次伸手都看在眼里。 “罷了,不過就是想要幾分利而已,我就……” 她想到肅王府上下那么多張嘴還在等著她這個主母做主,只能咬牙壯士斷腕,可屈辱的感覺還是縈繞不去。 “別、哭……” 沙啞的聲音像是沙子在石頭上摩擦一般粗糲,驚得徐氏喉頭突然一噎。 “誰說話?” “別、哭……” 肅王艱難地翕動著嘴唇。 “殿下!” “夫,夫君……?” 徐氏和魏坤身子一震,驚喜地叫了起來。 “不哭,要笑?!?/br> 肅王像是剛剛解凍的雕像般緩緩地開口,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吐。 “我去和他們說,我還在呢?!?/br> 剎那間,徐氏的眼淚像是要徹底流干一般洶涌而出。 不是悲憤,而是喜極而泣。 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也能有這樣的一天,能在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候,在最意外的時候,遇到生命中第一個騎士,會跟她說: ——“我在”。 *** 秦州。 最終還是為劉祁的軟語苦求而屈服的田珞,一點(diǎn)點(diǎn)將秦/王/府的日常拉上了正軌,她也確實(shí)能干,雖然也是第一次既跑外務(wù)又跑內(nèi)務(wù),但至少還是讓秦/王/府變成了該有的樣子。 但有些事情,是她根本無法做到的,就連現(xiàn)在的秦王也做不到,那就是縈繞在秦/王/周圍的猜忌和各種揣測的目光,以及那些隱隱想要看著他被皇帝厭惡,好跟著落井下石的險(xiǎn)惡用心。 所有人都明白,即使他們做的如何好,如何妥當(dāng),只要那位遠(yuǎn)在京城的少帝一張“秦王已死”的旨意下來,劉祁就會變成什么都不是的庶人,甚至連庶人都不是,因?yàn)樵诜缮稀⒃谌藗兊男睦?,他已?jīng)死了。 他雖是活人,但卻會徹底死亡,因?yàn)樗麑⒈荒ㄈサ牟皇切悦蛙|體,而是他作為一個人在這世上所代表的一切。 所以無論是劉祁也好,李將軍也罷,甚至連草莽出身的趙丹都隱隱感覺到了這種可怕的氛圍,這種頭上懸著巨劍的壓迫之感。 只有性子單純天真的莊揚(yáng)波肯定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在他的心目中,劉凌還是那個溫和的和他坐在水邊討論神仙的三皇子殿下,而那樣溫和寬厚的少年,是絕不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的。 其實(shí)劉祁又何嘗不是這樣想?他正是靠著心中對劉凌最后一點(diǎn)信任,才硬生生逼著自己從舒州到慶州,從慶州到秦州,若無其事的挺直著脊梁,爭取著自己身為秦王應(yīng)有的一切。 這樣壓抑的日子,直到京中快馬傳來皇帝的旨意,才徹底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