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節(jié)
戴勇看了看陸凡,又看了看莊相。 “論能說會道,錦繡文章,安撫民心,我沒有陸太傅的本事,論調(diào)度六部、指揮若定,我沒莊相的本事,但怎么讓別人乖乖聽話,兩位卻不如我?!?/br> 戴勇齜了齜牙。 “災民一旦亂起,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大人’,餓了肚子,為了能活下來,鋌而走險也是有的,就算保家宅安寧,這時候也不能袖手不管?!?/br> 他對兩人拱了拱手。 “這惡人,戴某做了!” *** 地震后的第三天,朝中已經(jīng)極快的在各地設立了粥廠,雇傭了不少廠役散米施粥,但依舊杯水車薪,救不了那么多無家可歸的災民。 更可怕的是,由于冬至漸漸到來,氣溫越來越低,城中缺少炭火和木柴,炭火的價格已經(jīng)比平日里高出一倍,百姓們只能靠互相依偎在未震倒的屋檐下取暖,京兆府早上巡邏,發(fā)現(xiàn)一夜過去,竟出現(xiàn)了不少凍死的百姓。 在這種情況下,修繕房屋和賑濟災民已經(jīng)不是燃眉之急,如何能讓這些災民不在寒風中凍死,安然活過這個冬天,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國子監(jiān)第一個做出了“表率”,祭酒陸凡帶領(lǐng)著十幾個博士親自去了城南,在京兆府的幫助下,在城南雇傭了幾百個壯漢幫忙清理國子監(jiān)的書庫和學館等處,允許做工之人帶著家屬在國子監(jiān)空余的房屋內(nèi)度日,且提供早晚兩餐的粥食. 一時間,報名做工的百姓擠破了頭,有些甚至一家子都愿意幫助國子監(jiān)清理廢墟、熬制粥食,打掃雜役,連再請人的功夫都省了。 陸凡領(lǐng)著工人并工匠們的家屬近千人回到了國子監(jiān),將學宮和孔廟等寬闊的殿堂安置災民,允許他們夜晚在期間留宿,但不許在這些地方生火、排泄,白天這些雇工去做工時,國子監(jiān)會派無事的學子幫忙看管他們的孩子,教他們識字、給他們讀書,算是做個啟蒙。 這個消息傳出去,一下子讓全城的人沸騰了,有些人為了能讓孩子們在國子監(jiān)接受幾天“熏陶”,頻頻問國子監(jiān)還需不需要人手,甚至不需要提供食宿,無奈國子監(jiān)現(xiàn)在廢墟一片,能容納的人不多,也只能敬謝不敏。 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們和這些百姓同處一個屋檐下,又老有人偷偷去聽孩子們上課,慢慢就從國子監(jiān)中傳出去一個傳聞,并且越傳越廣…… 原來自古明君英主都是和上天之間有所感應的,所以高祖能在臨仙見仙人而筑城,如今也有少帝感應到天地之間將有巨變而提前安置百姓,救了數(shù)十萬百姓的性命。 天人感應之下,不但天子能夠逢兇化吉,在天子治理下的百姓也能遇難成祥,雖說現(xiàn)在房子沒了,但人還在,有什么事情會比人命更珍貴嗎? 許多工人本來就是從城南來的,對那日地動之前差役兇神惡煞地趕他們離開城南還心有余悸,地動之后,百姓們倒感激起一定要拖著他們離開的差吏,不少人還為京兆府尹馮登青立了長生牌位,卻很少有人想起皇帝。 因為離得太遠,反倒無法感激。 在國子監(jiān)的帶領(lǐng)下,六部和京中所有受到地動影響的受損房屋都開始雇傭災民修繕房屋、清理雜物、修補城墻等等,朝中銀兩不夠,無法提供酬勞,就將各處庫房和空房開放給工匠們及其家屬居住,算是“以房代酬”,官員們的“活人飯”這段時間也全都給了災民。 所有朝中的官員都不愿意天下大亂,民心離散,自然也是在宣揚皇帝“天命所歸,逢兇化吉”,略有一兩個百姓心中生疑,也被其他人狂熱的氛圍所帶動,竟覺得自己沒死,全是靠皇帝和“天地”之間玄妙的感應了。 局勢突然開始向天子這邊傾斜,加上劉凌賑災及時,太醫(yī)院又舉院出動義診施藥,防止時疫發(fā)生,劉凌的聲望又進一步得到了提升。 與此同時,戴勇每日穿著官服,開始在京中巨賈和朝中官員的住處來回奔波,一家家的去打秋風。 “什么?您說您家房子也倒了?掉了幾塊瓦也算倒了?您看看,陛下都拿出內(nèi)庫里的積蓄散糧了,您這積善之家,就不捐些銀糧出來?” “李大人,您想想看,您家在西城,這走幾步就全是災民,如果災民吃不飽穿不暖,你們卻在溫暖如春的屋子里吃好喝好,您家做飯的香氣一散,會不會有吃不上飯的多想?到時候爬墻的、翻院子的、鋌而走險的……什么,您說您捐三千石?太好了,本官替全城的百姓謝謝您!” “王大人,上次那房子,陛下讓我替他問問,還要是不要?現(xiàn)在朝中太缺銀子,哪里都要用錢,能不能先把那房子的錢先結(jié)了,等事了了,再交割?您說什么,現(xiàn)在就要房子?哎呀,這不到處都震了嗎,房子也要修啊,您要房子也行,那這修繕的費用您自己出,過幾日在就讓戶部把地契和房契給您……哈哈,我就知道您是聰明人,這樣,我明日就讓戶部來個文書和您將文書簽好,先付錢,唔,干脆就寫以房子為抵押借錢,半年之后交房……放心,不會一房抵給好幾家(才怪)……” 戴勇不要臉面跑遍全城為朝中借銀的消息很快就不脛而走,覺得他有如官身的有之,覺得他不拘小節(jié)的有之,也有如同王七這般,接到消息后捐出錢糧的各地大戶。 朝中官員或是為了名聲,或是為了不落于人后,或是為了自身家宅的安寧,幾乎都捐出了銀子或糧食,朝中雇傭的災民越來越多,已經(jīng)開始修補受損的城墻了,工地是最好的消息傳播的地方,皇帝“君權(quán)天授”的傳聞也傳的越發(fā)神乎,茶余飯后,甚至還有“高祖升仙記子孫,下凡托夢報天劫”的話本,有鼻子有眼。 這一切,避居宮中道觀齋戒減膳的劉凌一開始自然是不會知曉,可有戴良和薛棣這兩人在,劉凌總是不會缺少消息的。 當知道朝臣們?yōu)榱怂S口一句“高祖托夢”的托詞,究竟做出了什么樣的補救之后,劉凌靜靜立在簡陋的臥房之中,久久不能言語。 “為君者,不必什么都親力親為,只要方向不錯,自然會有無數(shù)能人志士為你奔波效勞,替你查遺補缺……” 終于搞明白劉凌說的“求歡”大概是誤會了什么的姚霽,由衷的為這位少年高興。 “就像我說的,救人和豎立你‘天命所歸’的地位并不沖突?!?/br> 她看著嘴角一點點揚起的少年,笑著說道。 “接下來,就是該你發(fā)揮的時候了?!?/br> ☆、第178章 真人?真話? 地震后的第四天,天師道太玄真人進京。 太玄真人來往于泰山與京城之前無數(shù)次,沒有一次像是這樣面色凝重。他從北方而來,一路看盡房倒人散,家破人亡,在滿目瘡痍之后心中也不免升起這樣的想法——難道今上終于失道,引起上天不悅了? 可按照張守靜的說法,這一代的帝王明明是有道的明君,所以他們當年才會下山入宮尋找機會為天師道謀取從龍的機會。 “小師叔,先是天狗食日,又是地動,這天下還有救嗎?聽說北方連續(xù)三年大旱,叛軍已經(jīng)開始吃人了……” 太玄真人看著已經(jīng)遠遠能看見的護城河,問起馬車里閉眼假寐的張守靜。 “天狗食日,不過是太陽和月亮的軌跡在天空重合而已,祖師爺已經(jīng)在‘天行論’里說過。至于臨仙地動,倒確實是少見,不過非要扯到失道上去,就是言過其實了。” 張守靜慢慢睜開眼睛。 幾年過去,他已經(jīng)從一個黑瘦精干的孩子長成了性格越發(fā)沉穩(wěn)的少年,就連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也因為那雙深黑到幾乎能把人吸進去的眼睛而變得格外與其他人不同。 有王家商行的幫助,泰山宗的山門和道觀在地動后得以重新修建,山下官府因為泰山丟失的都是御賜之器,東西很快都被找了回來,香火也越見鼎盛。 太玄真人如今已經(jīng)年過七十,在這個時代,算是高壽,他又長的像是神仙一般,還有先帝御封的“國師”身份,自然是常人難得一見的“高人”,就連劉凌如今想要請他,也要派出鴻臚寺的官員親自領(lǐng)旨去宣。 但沒幾個人知道,太玄真人的精力其實早已經(jīng)大不如從前,除了一些重要的法會和法事以外,山上的雜務都是由其弟子們完成的,而教授學問、接待道友,都是張守靜在做。 他如今已經(jīng)是泰山上下有實無名的“影子道首”,只是在外界名聲不顯而已,和太玄真人在一起的時候,依然是執(zhí)弟子禮。 當初劉凌登基,第一個想起的就是這個少年時的好友,曾經(jīng)寫信希望他能入京,想要特點他到鴻臚寺掌管天下道人戶籍和祭祀諸事的崇玄司里任職,可張守靜知道自己未來一定是要在太玄真人死后繼承泰山宗道首一職的,就沒有接受他的好意,只是以“才干不夠,不愿愧領(lǐng)”拒絕了劉凌。 現(xiàn)在,出現(xiàn)天狗食日,他的朋友需要他幫助,所以他跟著太玄真人下來了。 “不是失道就好,這世道,不能再亂了?!碧嫒溯p嘆一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馬車就這樣沿著官道進了京城,隨著官員的指引,一路向著宮中而去,沿路所見,倒是讓人心中一松。 雖說房倒屋垮,甚至很多地方都有地陷,但臨仙城的秩序還是絲毫不見混亂,偶爾走過的百姓臉上雖有愁容,卻并不絕望,在寒冷的冬日里,城中有好幾處有巨大的蒸汽蒸騰而起,猶如仙人在騰云駕霧,指引著不少人拿著鍋碗往那邊聚集。 太玄真人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詢問身邊的官員,才知道那些是京中人家湊錢湊糧在各處施了的粥棚,朝廷也建了粥廠,用來賑濟災民。 因為粥廠和粥棚附近還有人家挑選差役去做工,所以許多有手有腳的年輕人在喝飽了飯之后都去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做工的地方。 年底了,用人本來就緊張,許多百姓房子被震塌了,無處安身之后情愿去做工也不要在風口上閑坐,整個城里修復房屋的速度倒是挺快。 “這都要感謝我們的陛下,在地動之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將城南的大半百姓都趕了出來?!背缧镜墓賳T激動地說著:“太玄真人,你是得道的真人,應該知道為什么又是天狗食日,又是地動吧?是不是造反的人引起了上天的震怒?” 太玄真人是個人精,自然不會把張守靜拿來解釋的話向他解釋,敷衍著說道:“這自然是上天向陛下示警,得快點剿滅叛軍了。” 崇玄司的幾位官員興奮起來,也顧不得太玄真人在旁邊,頓時竊竊私語。 “我說吧,真要是老天降災,還會讓陛下有所感應,先救出那么多人?” “就是,日食發(fā)生在北方,還不知道逆賊那邊有多慌呢,我看我們只是被叛軍牽連了……” “可是地動之前又是蛇鼠同窩,又是蛇行路上活活凍死,還有那么多泉水一起變成毒水……” “哎呀,真人都說沒事了,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壞事?!?/br> 幾人的竊竊私語引起了張守靜的注意,對著其中一位官員行了個禮,好奇問道:“諸位大人剛剛說到,地動之前大有異象,陛下命令百姓離開屋子,所以保全了百姓,是這樣嗎?” “正是如此。” 幾個官員露出得意的表情,紛紛笑著說道: “自古只有圣賢明君能‘天人交感’,如今天下雖不太平,但我等依舊是信心百倍?。 ?/br> 太玄真人笑著跟幾位官員應和,張守靜卻摸了摸下巴,開始進入深思。 等到了宣政殿,一身粗糙葛衣的劉凌親自迎出殿外,迎接兩位道人。 “太玄真人,別來無恙。張守靜,你如今長得越發(fā)像是大人了,倒襯的朕像是沒長大。” 他笑著扶起正準備行禮的太玄真人。 “進去說話吧?!?/br> 劉凌打量兩人,兩人也在打量劉凌,見他一身粗衣,心中都隱隱有些同情。 身為皇帝,連守孝都不必按照全制,只需以月當年,服孝三個月而已,披麻戴孝更是不必,純看個人心意,能讓皇帝粗衣陋居的,唯有上天。 這一場天狗食日和地動,恐怕不僅僅讓這位少帝下了罪己詔,更是帶來了不少麻煩,衣食住行上的反倒是其次了。 等幾人在殿中就座,劉凌就之前的災禍和他的想法說了一遍,請求太玄真人的配合,太玄真人思忖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 “陛下想要祭祀天地并山川河流之神,無非就費些功夫,這并沒有難的,但祭祀山神,首先就得拜泰山和元山,老道能為陛下祭祀泰山,卻上不得元山?!?/br> 泰山是萬山之首,元山是萬山之宗,兩座山川相傳都是道家無上天神居住的洞天福地,劉凌要祭祀山川,名山大川俱要跑得,所以太玄真人才會如此猶豫。 “除此之外,老道年紀已大,有些法事做下來,精力已經(jīng)很是不濟了。”太玄真人說話間,指了指身邊的張守靜:“京中慰靈的法事,老道準備讓守靜去主持?!?/br> 祭祀山川河流之神,與其說是向上天請求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不如說是借著盛大的法事想天下傳達皇帝想要天下安穩(wěn)的希望,告訴百姓天子心中有他們,這樣的法事,張守靜這樣身份年紀的道士“壓不住場子”。 但京中祭祀亡魂,張守靜以“真?zhèn)鞯茏印钡纳矸萑プ?,倒是綽綽有余了。 一旁的張守靜聽到太玄真人舉薦他的話,微微一怔,向著劉凌單掌行禮,眼神中有些不安和期待。 他知道太玄真人是想讓自己和這任皇帝更加緊密的聯(lián)系在一起,只有這樣,泰山宗才能發(fā)揚光大,然而他的年紀永遠是個硬傷,如今只能賭劉凌也是少年,愿意重用同樣的“青年才俊”了。 于是乎,太玄真人和張守靜眼巴巴地等著劉凌做決定。 他們看見劉凌微微偏了偏頭,用奇怪地眼神瞟了身邊的空處一眼,又向著張守靜看來,露出詫異的表情。 這表情實在太過古怪,讓張守靜忍不住蹙了蹙眉,微微向那空處看去,但是確實是什么都沒有。 “朕相信名師出高徒的道理,更何況朕和張守靜也算是好友,明白他素來穩(wěn)重?!?/br> 劉凌笑著將自己剛剛詫異的表情掩飾過去,聲音越發(fā)溫和:“那朕就替那么多百姓謝過二位了。太常寺的官員已經(jīng)等著你們,王寧,帶太玄真人和張道長去太常寺!” 王寧應諾了一聲,連忙出來接引。 等幾人走出殿外,劉凌臉上又露出剛才那詫異的神色,坐在龍椅上,用奏折掩飾住自己翕動的嘴唇,對著身邊悄悄說道:“您確定您說的沒錯?守靜可以主持這樣的法事?” 豈止是可以主持。 瑤姬笑了笑。 這可是記載在歷史中,說是后來成了神仙的人?。?/br> “啊,是這樣,所以你可以放心將祭祀的事情教給他。” 瑤姬點頭。 “張守靜為枉死百姓做法事的時候,你其實也可以在場,你是天子,當初無緣無故讓這些百姓離開家中去外面躲避,有許多人不會了解你的苦衷,但是如果你親自祭祀這些沒有救下來的人,對他們的家人表示你的遺憾,至少會安慰到這些未亡人?!?/br> “我?我親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