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誰知江家一個比一個不會領(lǐng)情，一句一句逼得，倒叫他騎虎難下。

    第148章 塵埃落定

    “小生，跟朕回去罷?！敝煸蕿煽梢哉f是低聲下氣了。

    蘇白生靠在江池宴懷里冷冷地看著他，悲涼地說道：“我蘇家祖上三朝為官，也曾封王拜相，風(fēng)時無兩。然，獨(dú)生無能，不能續(xù)其光輝，只得這小小的方寸之地，茍且偷生。陛下，恕學(xué)生愚鈍，不能效犬馬之勞?！?/br>
    朱允炆眼神挫敗，看著他，輕聲問道：“小生，你可還是怪朕當(dāng)年的下獄之刑？”

    蘇白生緩緩地?fù)u搖頭，他縱然再怨，也不過是怨恨自己沒能說服兩位兄長罷了。他心里再清楚不過，朱允炆將他關(guān)進(jìn)滄州大牢，不過是為了防止他惹出更多的事，落人口實(shí)。

    “既然不怪，你為何不愿跟朕回去？”朱允炆固執(zhí)地追問。

    蘇白生沒有回答，只是往江池宴懷里縮了縮，緊緊拉住對方的手。

    朱允炆見了，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眉頭微蹙，不贊成地說：“小生，你一向聰明絕頂，應(yīng)該知道這次朕之所以放過江家，完全是看著你的面子，朕不會允許你再跟他們攪和在一起?！?/br>
    蘇白生垂下眼，搖搖頭，“我同江池宴有媒有聘有衙門蓋章的婚書，是這一世的夫妻，無論如何都擇不干凈的。倘若陛下要誅他九族，其中會有我，三族，亦有，就算是流放，男妻也要同往。幸而陛下仁慈，將他外派做官，從二品的布政使是可以帶家眷的?！?/br>
    朱允炆還要說什么，卻被朱高熾打斷。

    朱高熾上前，躬身道：“依臣弟之見，陛下既然在意蘇先生，何不成人之美？”

    朱允炆眉頭微蹙，看著朱高熾，并不應(yīng)答。

    朱高熾嘆了口氣，走近兩步，輕聲說：“陛下對臣弟大可不必如此戒備，如今臣弟來到此處，與陛下目的相同?！?/br>
    朱高熾有備而來，卻沒有第一時間對朱允炆動手，反而擺足了謙卑的姿態(tài)，實(shí)際上就已經(jīng)表明了態(tài)度。

    朱允炆到底被他說動，他看了看與江池宴緊緊相偎的蘇白生，流露出幾分疲憊之色，“朕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攪進(jìn)這池渾水里?！?/br>
    朱高熾微微一笑，躬身道：“臣弟有一提議，望陛下容稟?！?/br>
    “講。”

    “陛下縱然不放心江家，也總該信任蘇先生吧？臣弟這里倒是有個差事，剛好適合蘇先生……”朱高熾不緊不慢地說。

    朱允炆面色一冷，眼神凌厲，“真是好大的口氣！什么時候我大明的官位竟輪到你來指手劃腳？”

    朱高熾不慍不怒，順從地回道：“臣弟只是提議罷了，不敢有絲毫逾越?！?/br>
    “哼！”朱允炆冷笑一聲，燕王的軍隊(duì)就差直取京師了，現(xiàn)在說不敢逾越真是莫大的瘋刺！

    江池宴暗地里對朱高熾搖搖頭，示意他找機(jī)會脫身。

    江逸卻是帶著些許希冀地看著他，眼中滿是信任。

    朱高熾心里更踏實(shí)了些，再次暗示自己他的寶不會押錯。

    于是，朱高熾不再耽擱，直接對朱允炆說道：“大寧，陛下以為如何？”

    朱允炆一愣，險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大寧衛(wèi)指揮同知一職暫時空缺，臣弟覺得蘇先生可堪此職。”朱高熾語氣平緩似是在談?wù)撎鞖狻?/br>
    朱允炆心里卻不平靜，大寧的戰(zhàn)略地位有目共堵，卻在交戰(zhàn)之初被燕王一舉奪去，這一直是朱允炆的一塊心病。

    以如今的情勢，奪回的希望不大，但若是讓蘇白生去掌管大寧，朱允炆堅信，他至少不會害自己?？偙妊嗤跣母挂蒙习俦?。

    朱高熾提出這樣的建議，朱允炆不得不心動。

    “你能做得了四叔的主？”朱允炆口中的‘四叔’自然指的是燕王朱帝。

    此時此刻，他還能叫上一聲四叔，倒叫朱高熾感慨不已。

    他抑制住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點(diǎn)頭應(yīng)道：“不瞞陛下，這件事對臣弟來說也十分重要，臣弟已籌備多時，至少有九分把握?！?/br>
    朱允炆看了看他，心里也有了些譜，對于朱高熾在燕王府的處境，朱高熾清楚得很。

    然而，視線投到江家上下身上，朱允炆仍是不能下定決心。

    朱高熾沉默片刻，繼而近前幾步跪到朱允炆跟前，執(zhí)著他的衣擺，輕輕地叫：“皇太孫哥哥……”

    朱允炆身體一震，眸光閃爍。

    朱高熾仰頭看他，眼中是款款的誠摯之意。

    朱允炆心頭一動，曾幾何時，兩人一同養(yǎng)在太祖膝下，胖乎乎的小娃最愛追在他的身后，軟趴趴地叫他“皇太孫哥哥”。

    他比朱高熾大一歲，卻有著十足的哥哥架勢，會寵弟弟，也偶爾會欺負(fù)弟弟，卻從不允許他人欺負(fù)半點(diǎn)。

    那時朱高熾在宗族子弟中與他最是親近，張口閉口就是“皇太孫哥哥”。

    而如今，世事滄桑，再次聽到熟悉的呼喊，竟恍如隔世。

    朱允炆到底心軟，他沉默良久，最終輕嘆一聲，道：“偌大的燕王府，也只有你一個好人?！?/br>
    這話朱高熾不知如何接口，只得沉默地垂下頭。

    朱允炆也沒指望他能同自己一起指責(zé)他爹和他兄弟，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起來罷，你說的事，朕應(yīng)了。”

    “謝陛下?！敝旄邿牍硪话?，小聲地說了句，“算是我個人欠哥哥一份人情?！?/br>
    朱允炆不解，“朕倒是好奇，你因何故待江家如此？”若為拉攏，不至于做到這一步。

    朱高熾扭頭看看庭中巴巴看著他的江逸，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輕聲道：“就像陛下待蘇先生之心，江家也有臣弟不得不保的知已?！?/br>
    朱允炆就勢看向蘇白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問了句：“小生，你可以帶著江家人一起去大寧了，可開心？”

    蘇白生緩和了蒼白的臉色，對著他綻開一個好看的笑，瞬間生動了眉眼。

    朱允炆一怔，心中五味雜陳——多久沒有看到小生這樣笑了？

    當(dāng)年，眉目如畫的小少年揚(yáng)著精致的下巴對更小的他說：如果皇太孫殿下今天好好寫一百個大字，小人就不生氣了。

    他記得很清楚，當(dāng)年那個孩子為了哄他開心，生生地坐在木椅上兩個時辰，廢棄許多紙張，就為了寫他要求的一百個大字。

    當(dāng)然，最后孩子完成了，當(dāng)時還是少年的他就露出了這樣好看的笑，不，應(yīng)該更好看。

    再之后這件事被孩子的祖父知道，少年得以一直留在孩子身邊，整整十八年。

    陪著他漸漸長大，陪著他娶妻生子，陪著他登上帝位。他人生中的每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都有他在身邊。

    風(fēng)光時，落魄時，生死不知時，他都對他一如既往。這分情誼，甚至連他的生身之母都比不上。

    他不茍言笑，他就愛逗他笑，看他臉上冰消雪融瞬間的剎那驚艷；他驚才絕艷，他就為他創(chuàng)造機(jī)會，讓世人都知道他的好；甚至他喜歡的人，他都有心提拔，只盼著他好。

    對于朱允炆來說，蘇白生是生命中最特別的存在。他盼著蘇白生待他，亦如是。

    “小生，你我相識快有二十年了?！敝煸蕿赡抗怙h遠(yuǎn)，面色溫和地說，“你可曾想過永遠(yuǎn)在我身邊？哪怕只有一刻也好……”他說的是“我”，而非朕。

    蘇白生看著他，認(rèn)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認(rèn)真地說：“有的?！?/br>
    朱允炆看著蘇白生，釋然一笑。

    ******

    朱允炆縱然再心軟，到底是一國之君，就算他再信任蘇白生，也得讓他身后的眾臣安心。

    在多方拉鋸下，最終商定，蘇白生和江池宴可以走，家里的人卻不能全帶走。

    朱允炆嘆息一聲，目光放在庭中的臘梅枝上，淡淡地說：“小生，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名下應(yīng)有一位嫡子吧？聽說年前配了袁侍郎的獨(dú)女？大寧路途遙遠(yuǎn)，唯恐袁夫人想念女兒，不如就讓這對小夫婦留下吧！”

    此話一出，眾人的臉色都變了。這無疑是赤裸裸地告訴他們，要走可以，留人質(zhì)。

    江逸反應(yīng)最大，若不是被蘇云起按著，他差點(diǎn)就要跳起來跟那幾個討厭的大臣理論——剛剛他在庭下看得清楚，這主意就是朱允炆的隨行之人出的，朱允炆原本是拒絕的！

    云舒卻是出奇地平靜，他用眼神安撫了蘇白生，又對江逸笑笑，平靜地說：“逸哥，家里的棗山，山上的菌子，還有十畝地，一年兩季的莊稼，總得留人照料，家里確實(shí)要留人?！?/br>
    “要留也是我留，輪不著你?！苯輿_動地脫口而出。

    “世伯和小叔還要逸哥和大哥照料，還有小寶和十三，他們不能沒有逸哥、爹爹?！痹剖嫘π?，“更何況，背井離鄉(xiāng)是多大的苦差事？我能留下來其實(shí)是在享福?！?/br>
    不得不說云舒最會戳他軟肋，江逸下意識地看向兩位長輩和嚇呆的孩子們，登時猶豫了。

    云舒轉(zhuǎn)過身，恭敬地對朱允炆叩首，說道：“小民有一事懇請陛下恩準(zhǔn)?！?/br>
    “但講無妨?！敝煸蕿尚睦镔澷p云舒的從容淡定，語氣刻意緩和了幾分。

    云舒再叩首，“婚姻大事，向來由父母作主，小民不敢自專。然小民的全家皆要北遷，不知何時能返，是以小民懇請陛下寬限數(shù)日，待小民成親之后，再讓小叔出發(fā)赴任?！?/br>
    朱允炆嘆道：“將婚事提前罷，袁家那里朕讓人去說?！?/br>
    云舒的肩膀輕輕一顫，幾乎微不可察。不管心里如何苦澀，他還是恭恭敬敬地叩頭謝恩。

    這時候，大山突然說道：“家里不能只有二哥一個人，我也留下來罷?！?/br>
    朱允炆明顯有些煩躁，揮揮手，“準(zhǔn)了?！?/br>
    然后，他不待別人再說什么，最后對蘇白生說了句，“小生，你一路保重?！比缓?，便直接起身走了。

    朱允炆一走，帶走了大臣和侍衛(wèi)們，院子里瞬間清靜了許多。

    朱高熾同樣有要事在身，匆匆道別之后，也帶人走了。

    院里院外烏拉拉又少了一大群人。

    江家老少相互攙扶著站起來，個個皆是失魂落魄。

    第149章 出發(fā)前夕

    云舒是建文帝點(diǎn)名留下的人質(zhì)，大山能留下來是建文帝開恩，若是想再多留人，卻是不能了。

    走，山高路遠(yuǎn)，前途必會多險阻；留，則會處于監(jiān)視之中，處處如履薄冰。無論是走是留，都不會太輕松。

    最難的還是分別，尤其對于江逸而言。他沒有安土重遷的觀念，卻舍不得一家人分開。

    然而，面對強(qiáng)權(quán)又實(shí)在無可奈何。

    好在建文帝看在蘇白生的面子上，又下了一道恩令，允許一部分人事先過去安置，其余人可稍后出發(fā)。

    傳令官點(diǎn)明要求，江池宴、蘇白生、江逸和蘇云起必須在第一批離開的名單里。

    江家人松口氣的同時，心里也稍稍感激，想來這也是多方勢力拉鋸的結(jié)果，無論如今于他們有利。

    至少，孩子們可以晚走一步，不必在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陪著他們風(fēng)餐露宿。這倒讓江逸放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