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左猶記得在天戣門見他第一面時，嚇得躲在鳳林染懷里不出來。如今這般近距離地面對他，倒是不怎么害怕了，只是心里仍舊怵他，怕是還得有一段時間才能徹底消除。

    左云舒的態(tài)度在他們抵達(dá)明月山莊的時候，突然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

    馬車停下時，左云舒先一步下車，在她撥開簾子也準(zhǔn)備跳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站在外面的左云舒笑融融地伸出了手：“云梔，小心些，來，大哥扶你下來?！?/br>
    唐小左的兩只雞爪子愣是被嚇得往袖子里縮了三分。

    左云舒保持臉上的微笑不變，上前一步，硬生生將她的手拉出來，“關(guān)切”地將她扶下馬車。

    這都不算完！

    唐小左實在不能適應(yīng)他這突如其來的示好，正想趕緊進(jìn)山莊，卻被他按在原地不能動。對方兜起自己的精致的袖口，有模有樣地擦起她臉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坐了這么久的馬車，累壞了吧？”

    唐小左腦中一震，找回了些許理智：想來左云舒是要制造出一個左云梔已經(jīng)回來的假象，所以才會在山莊門口多做些戲，叫那些躲在暗處偷窺的人一次看個夠。

    想明白了這些，唐小左心下便釋然了，剛要開口喊他一聲“左少莊主”，但只啟開了一個“左”字的口型，別被他擦汗的手暗暗地捏了一下臉頰。

    “叫大哥……”左云舒笑著，不動聲色地擠出三個字來。

    唐小左給他捏的一個機(jī)靈，木訥著吐出幾個字來：“大、大哥，我們進(jìn)去吧?！?/br>
    約莫左云舒也演夠了，這才帶著她進(jìn)了明月山莊。

    “我住在哪啊？”唐小左迫不及待地想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不想和他多呆一刻鐘。

    左云舒偏過臉來，笑意已褪去打大半，眸中盡是了然，卻也沒說破。“先吃飯，一會兒讓阿珂帶你過去?！?/br>
    “好吧?！碑吘乖谌思业牡乇P，唐小左也不敢多說什么，況且趕了一天的路，她確實餓了。

    下人們備好了飯菜，不是很多，簡簡單單的四菜一湯，三素一葷，湯是清淡的鯉魚湯。唐小左等著左云舒坐下以后，便走到他的對面坐著，捧著碗盯著那湯瞧。

    她向來不喜歡吃魚，卻喜歡喝魚湯，師兄們常笑話她沒福氣。

    旁邊的婢女先是給左云舒盛了一碗，又轉(zhuǎn)過來幫唐小左盛。那青瓷小碗不大，不過是幾口湯的容量。那婢女將將盛好遞給她，還沒來得及擱下手中的勺子，唐小左的空碗已然遞了過來?！拔兜啦诲e，再來一碗，不要魚rou?！彼七谱?，眼神饞兮兮的。

    “喜歡這湯？”左云舒抬眉，隨口問了一句。

    唐小左點頭：“你家……”他眼神一冷，唐小左立即改口，“咱家廚子熬得湯越來越好喝了?！?/br>
    左云舒這才滿意地繼續(xù)吃起飯來。

    飯后左云舒便讓阿珂帶她去“左云梔”的房間了，或者說，現(xiàn)在是茯苓的房間。連阿珂都不能分辨出她和茯苓，一口一個大小姐叫的很是熟練。

    唐小左還記得眼前這個長相憨厚但是卻沒對自己做什么好事的少年，尤其是他將自己推進(jìn)假山的山洞里那件事，差點讓她心里產(chǎn)生陰影。

    “阿珂……”故地重游，經(jīng)過那座假山的時候，唐小左捏出一個柔情似水的聲音來，沖他笑得特別甜。

    少年被她叫紅了臉，羞得目光躲閃不敢看她?！霸趺戳?，大、大小姐？”

    唐小左撫摸著旁邊的假山石壁，故作疑惑道：“這里不是有個機(jī)關(guān)嗎，在哪來著，阿珂你還記得嗎？”

    阿珂自然是記得的，他立馬熱情地教給唐小左：“大小姐，您看，只要按這里，上面這個石門便落下來了。”

    “是嗎？”唐小左面上雖是驚訝的樣子，嘴角卻揚(yáng)起一絲壞笑來。

    趁著阿珂不備，唐小左一把將他推了進(jìn)去，而后立即按下他方才說的地方，得意洋洋地看著厚重的石門落下。

    阿珂那張驚慌失措的臉看著還真是爽啊。

    不理會里面的叫喊聲，她拍拍手，哼著歌，若無其事地走了。

    第二日左云舒帶著阿珂來她房間的時候，唐小左還以為是來算賬的，畢竟阿珂望向她的那雙委屈幽怨的眼神，隔著好幾米就能感覺到。

    然而并沒有，左云舒只問了句“休息得可還好”，然后帶她去吃早飯了。待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吃完早飯，又她一起去看望老莊主，也便是左浩天。

    如果當(dāng)時鳳林染調(diào)查的事情是真的，那么這個左浩天也算是她的恩人。他當(dāng)初好心收留她們娘兒倆，雖然后來娘的下場不算好，但究起左浩天這個人，對她也算是極不錯了。

    故而她沒有拒絕左云舒，乖乖地跟著去了。

    左浩天見到她一如當(dāng)初那般激動，只不過說的話有些奇怪：“云梔，爹的好云梔，你終于又回來看爹了……”

    唐小左奇怪地看了左云舒一眼，左云舒面色不變，壓低聲音說：“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一會兒給你解釋。”

    左浩天一直拉著她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雖有些漫無邊際，但唐小左也從他的話中聽出些異樣來。

    她沒想到左浩天病成這個樣子，竟還是難得能分辨出她和茯苓區(qū)別的人。

    他一直不承認(rèn)前些日子左云舒帶回來的茯苓就是是左云梔，罵左云舒騙他，實在不孝?？墒亲笤剖嬉詾檐蜍呔褪亲笤茥d，不能理解為什么自己的父親就是不承認(rèn)。

    左云舒向唐小左解釋：“約莫是這么多年來，爹先看到的人是你，所以先入為主，以為你就是云梔。而我把真正的云梔帶到他面前，他反倒不認(rèn)了，果真是糊涂了?！?/br>
    唐小左暗暗冷笑一聲：自作聰明，你才是糊涂的那個！

    第三十六章 故意縱火

    入夜子時，唐小左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左浩天的房間中，輕松藥倒了在旁邊打瞌睡的婢女，而后走向床上的左浩天。

    白日的時候，左浩天一直拉著她的手在說話，表面上雖是說的話東拉西扯不找邊際，卻是在左云舒看不見的時候，暗暗在她手心里寫下“子時”兩個字。

    她便明了：這老爺子果然心里很清明。

    唐小左剛臨近床邊，左浩天便睜開眼睛，想來也是等著她，一直未睡。唐小左有些怔忪，不曉得這會兒應(yīng)該叫他“左莊主”還是“爹”？

    倒是左浩天先開了口，招手讓她走近些：“云梔，過來。”

    他仍舊叫她云梔。

    唐小左不確定他是真的知道自己就是云梔，還是如左云舒所說，他只是因為先入為主，將她認(rèn)做云梔。

    不過接下來左浩天的話很快解決了她的疑惑。他說，“我知道你才是云梔，之前一直住在這里的姑娘是假的?！?/br>
    唐小左一愣：“你為什么這么確定？”

    “云梔的后頸處有一個小小的紅色的胎記，你有，那個姑娘沒有。”左浩天隱隱激動起來。

    唐小左下意識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那里確實有紅色的胎記，先前她也不知道，還是那次在客棧她被林蓁蓁敲破了腦袋，包扎時才發(fā)現(xiàn)的。

    原來區(qū)分她和茯苓，竟是一塊胎記這般簡單。

    她望著左浩天，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左浩天低咳起來，身子有些佝僂，唐小左拍了拍他的背，讓他好受一些。左浩天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聲音沙啞得厲害：“我身子骨壞了，想來已是時日無多。如今你還好好的活著，也算了卻我一樁心事。只是云舒那孩子……”

    唐小左叫了聲“左莊主”，本想安慰他兩句，卻被他一聲嘆息打斷：“你叫我左莊主，到底是生疏了。當(dāng)年我既對不起你娘，又有愧與云舒的娘，你和云舒都恨我，我知道……”

    “我沒恨你，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碧菩∽竺嫔弦慌善届o，因為忘得太徹底，所以現(xiàn)在只把他當(dāng)做一個可憐的老人，并無其他感覺。

    她說她忘了以前的事情是真的忘記了，可是左浩天顯然以為這只不過是寬慰他的話。他面露愧疚，說出一些唐小左聽不懂的話：“你娘死后，我應(yīng)該更關(guān)心你一些的，也不至于讓云舒那樣傷害你?？墒窃茥d，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原諒云舒好不好？”

    所以左云舒以前果然做過傷害她的事情。

    雖然記憶尚為空白，可是想起那時在天戣門見到左云舒的第一面，心底深處涌出的恐懼叫她渾身戰(zhàn)栗，料想左云舒對她做的事情一定難以忍受。

    左浩天還未察覺到她的異樣，繼續(xù)懇求她：“我從來當(dāng)你是我的親生女兒，一輩子都渴望兒女雙全、承歡膝下的生活。如今我已是個行將就木的人，你連這個心愿都不愿意滿足嗎？”

    他說完好一會兒，也不見唐小左言語，左浩天許是心急，竟咳出一口血來。唐小左不忍心，拿了旁邊干凈的帕子遞給他?！白笄f主，原不原諒是我的事情，這不是能強(qiáng)迫的事情?！?/br>
    何況在她什么都想不起來的情況下，她怎么能輕易去原諒一個人。倘若哪一天她想起來了，若是左云舒不值得她原諒，她豈不是對不起自己。

    “左莊主若是沒其它的事情，便歇下吧，你身子不好，還是多休息，少cao心?！碧菩∽蠓鏊上?，正欲轉(zhuǎn)身離開，卻被他枯槁的手拉住。

    “云梔，當(dāng)年你在空靈島失蹤后，云舒去找過你，這些年過去了，他也很自責(zé)，他沒你想得那么壞。你若對他有怨，就讓我這個做父親的來償還……”

    他這般低聲下氣地祈求她，唐小左終是忍不住，轉(zhuǎn)身告訴他：“左莊主，你真的覺得他不壞？他曾在你的藥中摻了馬錢子，害你身子越來越差不能自理，即使這樣你也能原諒他？”

    左浩天一怔，渾濁的眼神狠狠地晃了一下，聲音也僵硬起來：“我能理解他為什么會這么做……”

    兒子恨自己的父親恨到這個份上，他居然說理解？

    唐小左想起那時候右護(hù)法提到的，關(guān)于左浩天的事情。誠然當(dāng)年左浩天收留十三娘的做法欠妥當(dāng)，在沒有爭得左夫人同意的情況下，將自己的初戀帶回明月山莊。

    試問這世上有哪個妻子會容忍一個丈夫喜歡的女人在自己家中？

    倘若真的是左夫人害死十三娘，那么左夫人就是唐小左的殺母仇人。可是左夫人也早已墜崖殞命，究起原因，也與十三娘分不開。而造成這一切的源頭，是左浩天。

    所以左云舒恨左浩天，恨十三娘，恨十三娘的女兒，也便是她。

    可是她該恨誰呢？

    唐小左按下左浩天抓著自己的手，別過臉去不看他，因為她接下來的話會叫他失望：“左莊主，倘若你也曾真心疼愛過我，就請不要告訴左云舒我的身份，我不想做回左云梔?！?/br>
    她說完這個，便頭也不回地跑開了，徒留一個蒼老的聲音：“云梔……”

    唐小左思緒非?；靵y，左浩天的話一直在耳邊揮之不去，她總覺得剛才她應(yīng)該說一些更委婉的話，畢竟他現(xiàn)在是一個可憐的老人。

    她心中愈來愈不安，總覺得哪里不對，眼看就要回到房間了，她突然止住腳步，扭頭折返。

    遠(yuǎn)遠(yuǎn)的，她看見左浩天的院子里火光乍現(xiàn)，白煙滾滾，唐小左暗叫一聲不好，腳下加速，往院中奔去。

    亦有別人發(fā)現(xiàn)了火情，大叫著找人滅火。

    幸而唐小左發(fā)現(xiàn)的及時，火勢尚不見大。她撕了袖子，用水浸濕，捂住口鼻踹開房門沖進(jìn)去，見左浩天的床幃已然燃燒殆盡，而他卻倒在離床不遠(yuǎn)的地方，手中還握著一個燭臺。

    顯然是他自己縱的火。

    唐小左先是拿出解藥讓那名先前被她藥暈的婢女清醒，叫她趕緊逃命，而后拽著左浩天的胳膊，將他架起來，蹣跚著向房門走去?！巴饷娴娜耍銈兊故强禳c進(jìn)來幫忙?。　碧菩∽蟠舐暫暗?。

    左浩天早已昏迷過去，唐小左扔了手中用來捂鼻的帕子，兩只手拖著他走，原本只有幾步遠(yuǎn)的距離，她卻走得無比艱辛。

    終于，火煙繚繞中沖進(jìn)來一個人，直直奔向她，二話不說從唐小左手中接過左浩天，一個閃身便沖出房去。

    是左云舒。

    還算他沒有泯滅人性。

    唐小左被煙嗆得直咳嗽，四周已是火光滔天，她本欲跟著左云舒一起出去，卻倏忽腦袋一疼，呼吸暫窒，隨即鋪天蓋地的眩暈襲來，叫站不穩(wěn)身子，挪不動腳步。

    耳邊忽然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忽近忽遠(yuǎn)，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就在眼前，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哭著向她求救，火光中他們的面容痛苦得扭曲：“救命，救救我……”

    唐小左伸手想將他們從火中拉出來，卻是怎么也抓不到他們的手。他們扭曲的臉充滿怨恨，求救的聲音變成了詛咒，唐小左一下子癱倒在地上，抱著頭哭起來：“我救不了，對不起，我救不了……”

    鼻間灌入濃烈嗆人的煙氣，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像是人間地獄，她痛苦得快要死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唐小左驚恐地尖叫一聲，眼前虛虛幻幻，她看不清那人是誰。

    “別哭，我?guī)愠鋈?！?/br>
    左云舒抱住她，就地一滾，在火勢壓倒房屋的最后一刻，破火而出。

    第三十七章 假裝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