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邁進后殿,項瑤和項青妤摘去了帷帽,自有丫鬟把帶來供奉的東西交到沙彌手上,兩盞鎏金蓮花燈里添滿了酥油,又點了蓮花型蠟燭,供上鮮花凈果點心,云雀最后擺上一對燙金凸字檀香供在案前,頗是誠心。 “施主來得不巧,元慧大師還在替人做法事,估摸還得一會兒,不若請二位到禪室稍作歇息?”小沙彌上前行了個合十禮說道。 項瑤頷首,讓其領路,沿著青石小徑,只見西側(cè)一處精致別院,十步之外一座紅亭,隱約可見兩名男子坐在里頭對弈。項瑤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視線,跟著沙彌入了女眷待的后舍禪室,小小庭院,一株菩提樹高聳,蔭翳落下,青瓦墻頭一抹紅色尖頂映入眼簾。 二人同小沙彌合十別過,項青妤站在庭院里眺望四周,不掩欣賞之意,“倒是個清凈地兒?!?/br> 項瑤拉著她坐在了石桌前,“可有子奚公子那句伊川桃李正芳新,寒食山中酒復春的意境?” 項青妤一怔,隨即眸光深了幾分,唇角抿笑,“被你這么一說倒真有那么點兒?!?/br> “jiejie這般喜歡子奚公子的文集,可有想過真人長得什么樣兒?”項瑤突然發(fā)了問道。 “唔……”項青妤沉吟片刻,依著品書之后的感覺在腦中勾勒出人物印象,緩緩道,“大抵是個痛失所愛的貧寒書生罷?” “痛失所愛?”項瑤臉上掠過一抹古怪神色,下意識地瞥一眼墻頭。 項青妤未有察覺,作了解釋道,“否則如何能作出兩綢繆,料得吟鸞夜夜愁這等詩句?!?/br> “……”項瑤失語,不知該如何對她解釋那是樊王為他母妃而作。 “瑤兒你這兩日怪怪的,還突然說要來六安寺還愿,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時來許過愿?”項青妤后知后覺地詢了道。 項瑤正愁要如何引起這話題,就聽項青妤提及,嘴角微揚,“先前母親身子不適我就來這兒發(fā)過愿,jiejie那會兒跟秦老夫人一道回秦家省親,所以才沒一塊兒罷了?!?/br> “說來也巧,許過愿后未多久,就得人提示郡縣有位神醫(yī),有妙手回春之稱,前陣兒我特意差人請回給母親看診,調(diào)理之下,已經(jīng)恢復良多?!?/br> “難怪我瞧著嬸娘這幾日氣色不錯?!?/br> “是啊,jiejie也知道我娘那是陳年舊疾,我爹一直掛心,沒想到竟能有被治愈的一日,為此還忍痛割愛賞了我一直想要的那幅春山花月圖。那神醫(yī)現(xiàn)下被爹爹安排在城南窄巷別院,jiejie要有個不舒服的,盡管去看看?!?/br> “你可別烏鴉嘴?!?/br> …… 隔著一堵墻,紅亭里端坐的二人面前棋局鋪開,打平的局面,手執(zhí)墨玉棋子的男子背對后舍,墨白木槿花鑲銀邊的寬襟衣袍腰間配以精致雕刻的環(huán)首刀,肩上趴著一只通體雪白的貂,毛絨絨的尾巴一掃一掃,甚是慵懶。烏發(fā)高束,卻并未挽就成髻,以一枚墨簪作固定,在小廝通報了院墻內(nèi)是哪家姑娘后便一直維持著執(zhí)子未落的姿勢。 在他對面,一身云紋錦緞長袍,玉帶束腰的俊美男子同樣在聽到那對話后停滯了片刻,半晌,唇畔勾起一抹淺淡笑意,挑了眉,隨之棋子落下的清脆聲響,意味深長地重復了道,“項太傅家的?” “……”棋局上,黑子差了一招,落敗。然棋子的主人顯然已經(jīng)心思不在這上面了。 “王爺,恕臣失陪片刻?!?/br> 同一時刻,項瑤尋了借口離開后舍回到了后殿,遣退了身邊的丫鬟邁了腿兒進去,雙手一闔跪在了蓮花蒲團上。 面前男身女相的觀音面容慈悲,手持凈瓶,看著蕓蕓眾生。佛語有云: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項瑤喃喃念著那句不動則不傷,光影里,項瑤跪得筆直,神情堅定。只下一瞬,旁邊突然躥出的黑影在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之前就捂住了她的嘴,鼻尖驀地彌漫起一股刺鼻味道,隨即便跌入沉沉黑暗里。 正午時分,一名菜販子打扮的中年男子推著小車走在另一條人煙稀少的下山路上,仔細瞧,面容與之前撞上項瑤的男子有七八分相似。 ☆、第13章 匪窩 項瑤是被凍醒的,四周昏暗的感覺又讓她有種置身王府暗室的感覺,絲絲冷風從屋子的破口處滲進來,身子止不住打顫,直到看到角落里摞起的柴火才緩過來稍許,視線漸漸聚焦,先前的記憶也隨之回籠,垂眸看到了手腳上被綁的一指粗麻繩。 “大哥,這回可是個好貨色,一看就是個嬌滴滴的官家小姐,瀝城那幫土財主就好這口,到時候還不隨我們倆兄弟要價?!蓖忸^忽然傳來一個破鑼似的男子聲音,隨后是一陣猥瑣笑意。 “那是,也不枉費我蹲了那么久,腿都快麻了,嘿嘿嘿,來走一個?!绷硪坏垒^粗狂的聲音,伴著碗碟碰到的清脆響動。 “都少喝點兒,明兒個還要趕路,畢竟還在京城地界里頭我這心里還是不踏實?!彪S即響起的潑辣女聲如是道。 “王家嫂子今兒個不高興么,喝點應該的。正巧我們那也攢了幾個小孩,一塊兒讓王哥給帶過去唄。” 隨著那聲音落下旁邊興起幾道附和聲,柴房里豎耳傾聽的項瑤一下明白自己是遇上拍花子了,聽著外頭的動靜,只怕還不止一戶,倒像是這個村子都是以這個為營生的。 項瑤聽著那為首的聲音略有一絲耳熟,仔細回想和撞上自己的那人重合在了一起,暗惱那時就被人盯上。他們口里的瀝城離京城十萬八千里,天高皇帝遠的地界兒,且都民風蠻狠,只怕落了他們手里再回不來了,心里不由地一緊,抑著慌亂尋起自救的法子來。 掙了半晌,把手腕都磨紅了也沒能解開束縛,項瑤心底涼意愈發(fā)加深,卻忽然聽到墻角突兀響起細小的悉索動靜,戒備看去,一抹絨白映入眼簾。 一只全身雪白的雪貂,正皺著小巧的鼻子,一雙如黑曜石的圓溜眼睛與項瑤對了個正著,歡快地撲向她。 項瑤感受著小東西柔滑的皮毛,對它不怕人的行徑有絲意外,只是看著看著就不免擔憂了起來,若是叫外頭的人看見定不會放過。“你是迷路了么,這兒不是好玩的地方,快回你自己家去。” 小雪貂一下一下甩著大尾巴,腦袋蹭了蹭項瑤的手心,發(fā)出一種嬰兒般的“呀呀”的聲音,軟軟的柔柔的,像在撒嬌,毫不在意項瑤說的。 項瑤正要趕它離開,就聽見門被嘭得一聲撞開,門板甩在墻上晃了兩下掉下不少木屑。 一名醉醺醺的大漢搖搖晃晃走了進來,手里拿著火折子踉踉蹌蹌到了燭臺前,點了幾回才點上,柴房里頓時亮堂了不少。那名漢子打了個長長的酒嗝,隨后轉(zhuǎn)向了項瑤所在的方向,嘿嘿嘿地笑。燭火映襯下,女子細腰以云帶約束,更顯出不盈一握,發(fā)間一支七寶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眼里還泛著些許瑩潤水光,真真是個尤物,只看一眼就覺得心癢癢的。 酒壯色膽的王家老二瞇著眼笑得愈發(fā)猥瑣,晃著步子慢慢靠近,“小娘子別怕,哥哥這就來好好疼你?!?/br> 項瑤叫那濃郁酒氣熏得作嘔,就見那人嘟著油膩的厚嘴唇往自己湊過來,隱約可見里頭黃牙上粘著的菜葉子,看得人生生作嘔,她拼命掙動,卻被攥住了手腕,正絕望之際,只見一抹白影如閃電般從眼前竄過,伴著啊的一聲凄厲慘叫,手腕桎梏的力道一松,項瑤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啊啊啊疼啊——”那人捂著鼻子處嗷嗷哀嚎。 項瑤半坐起時只看到雪貂輕盈落地的畫面,再看那醉漢臉上自額頭到下巴交錯而下的抓痕,道道都見了血,看著都疼。始作俑者抬起爪子放到嘴邊時驀地頓住,默默回了項瑤身邊捧著爪子似乎憂傷了。 注意力全部被雪貂吸引的項瑤一時忘了恐懼,瞧著這潔癖的小東西有些想笑,下一瞬就被一股強勁力道拎了起來,那大漢嘶嘶吸著氣,不知是被酒意還是惱意熏紅了眼,露了兇狠之色。 “哪兒來的野耗子敢壞爺?shù)暮檬?!”說著就拔了腰間系著的匕首沖雪貂去了。 后者靈活的上躥下跳,還時不時回頭給上一爪子,讓那醉漢更是氣急敗壞。項瑤看出小家伙是在保護她來著,卻更擔心醉漢手里的匕首無眼傷著它,不敢錯眼地盯著。 “赫赫——” “看你還往哪里跑!” 眼見雪貂要被抓著之際,一抹銀光陡然閃現(xiàn),伴著蹭的一聲,直直穿過醉漢持著匕首的手,慣性使然,連手帶人釘在了墻上。 一道頎長身影宛若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門口,墨色衣衫上隱隱染了暗紅的血,那俊美的面上也濺了星星點點,蒙著一層清冷,如同煉獄深處來的索命修羅。 雪貂見著主人,咯咯叫了聲三兩下躥上了他的肩頭,頗是趾高氣昂地沖墻邊疼暈過去的醉漢呲了呲牙。 項瑤從震驚中回神,愣愣看著宛若天神般的男子更是驚詫,這人不是……暗夜下的俊顏如若刀削玉琢,一雙眸子灼灼泛光,眼前女子發(fā)髻松動,些微黑發(fā)貼在臉頰,更添秀美。 在他的注視下項瑤莫名覺得一絲心慌,隨即瞥見那人身后,忙是道了一聲,“公子小心!” 他的動作與項瑤的聲音同步,在其身后偷襲的男子被一腳踹到了老遠,支撐著要爬起來,剛起了個腦袋就倏地倒了回去,再不動彈。 項瑤吁了口氣,泛白的臉色微微轉(zhuǎn)淡。 男子走到她身旁蹲下,淡淡瞥了眼肩上的某只,后者眨巴眨巴了黑豆眼,麻溜地爬下來,三倆下咔擦咔擦咬斷了綁著項瑤的麻繩。 “……”牙口真好,頭腦一時短路的項瑤腦海里只浮現(xiàn)出這四個字。 某只雪貂嘚瑟臉,還不是為了給主子爭取英雄救美的時間藏拙,否則以它隨主子征戰(zhàn)沙場白無常的名號解決這些小羅嘍不在話下,察覺主子面癱臉下的不鎮(zhèn)定,某只吱吱叫著鉆到了項瑤懷里,好巧不巧,正是某處溫軟之地,頗是舒適地卷起了尾巴。 宋弘璟瞬時黑臉。 雪貂得意地舔巴了下爪子,隨即一頓,露出了如遭雷擊的表情。 宋弘璟忍夠了某只的蠢樣子,一手提溜起,后者怕挨揍下意識就抓了項瑤的前襟,夏日衣衫單薄…… “撕拉——” 時間仿若靜止。 項瑤黑著臉凝著默默轉(zhuǎn)開視線作無辜狀的一人一貂,失語半晌。 “咳咳,這里是京城流竄作案一伙人販子的據(jù)點,已被搗毀,待明日會有官府的人前來羈押,姑娘沒事了?!彼魏氕Z解下身上的外衫,側(cè)著眼披在了她身上,一邊道。 衣衫猶帶著眼前人的余溫,驅(qū)散稍許寒意,項瑤緊了緊胸前,也不扭捏地道了謝,心底猜測這人約莫是追著那伙人販子來的,救自己應當是巧合罷。 “不知公子能否送小女去六安寺?” “恐怕要等明日城門開之時?!?/br> 項瑤一愣,沒想到自己竟被綁到了城外,等到城門開……豈不是接下來都要和這人獨處? 重新趴回宋弘璟肩膀的雪貂晃了晃爪子,企圖刷一下存在感。 “委屈姑娘在這里將就一晚了?!彼魏氕Z目光微垂,情緒深藏,眸子里微有琥珀色,唇角抿得筆直,但似乎不難看出笑意。 屋子里的燭火不知何時被風熄滅,脫險后放松神經(jīng)的項瑤才感覺到黑暗卷來,局促難安,迫不及待地出了柴房,站在月光下才好些。 宋弘璟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隨后從柴房里取了些柴火,在空地上生了火,兩人圍著火堆而坐。 “承蒙公子出手相救,小女項瑤,還未請教恩公姓名,好改日登門拜謝?!边@輩子的項瑤沒見過定遠將軍,于是裝著不識道。 “你不記得了?” “嗯?” 伴著升起來的火光,柴火堆發(fā)出噼啪聲音,那人卻再未出言,可項瑤總覺得他還有話沒說完,怔怔盯著他看,連同上一世最后的記憶,那人為自己守靈三日,明明沒有交集卻為何…… …… 夜半六安寺,項青妤在房里來回踱步,神色緊張不安,不時向門外張望。 “放心罷,有弘璟在,定能平安帶回令妹?!币粋?cè)沉香木椅子上,俊美如玉的男子把玩著一枚小小玉章,嘴角微揚,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項青妤一眼,“姑娘倒不妨先與本王說說子奚君?” 項青妤心道都這個時候扯這個作甚,就瞥見那人手里玉章朝自己的一面赫然刻著子奚二字,倏然頓住。 ☆、第14章 打探 天光未亮,隨著厚重城門的開闔聲,一輛馬車急急地駛?cè)氤莾?nèi),錦蓋垂下的流纓跟風輕揚,奔著太傅府而去。 其后不遠,另一輛紫檀馬車緩緩而動,隨著前面那輛停在了離太傅府不遠的巷子口,七八名身著烏衣,腰懸長劍的侍衛(wèi)圍車而立待命。 紫檀馬車內(nèi),三皇子顧玄胤斜斜倚著軟墊,眺著車窗外那一抹窈窕身影,眼底的明媚一斂,慵懶盡失,神情瞬間端肅,“本王怎么覺著這項家姑娘是沖著我來的?” 與他同坐馬車閉目養(yǎng)神的男子攜著涼薄氣息,連眼皮都未抬一下,肩上的雪貂甩了甩尾巴,與它主子如出一轍的高冷姿態(tài)。 顧玄胤那高深莫測的表情維持不到一瞬就崩解,桃花眼一挑,道了聲無趣,然片刻后又忍不住好奇某人昨日里的反常舉動,“你與那項家姑娘是舊識?回來的時候那姑娘身上的衣裳是你的罷,你們……那么激烈?” “……”宋弘璟涼颼颼地瞥了他一眼,“姑娘家名聲重要,豈容你這般胡言亂語?!?/br> 顧玄胤輕咳了一聲,收了聲,絲毫未覺得身為皇子這般示弱有何不妥,二人從小一塊兒長大互背黑鍋的交情,甚至在父皇眼里,只怕更愿意眼前這人是他的兒子。 思及此,那雙桃花眼有一瞬的黯然,卻是很快恢復了玩世不恭的模樣,對外頭的馬夫使喚道,“去城南窄巷?!?/br> …… 剛回了玉笙苑的項瑤忍不住連打了兩個噴嚏,流螢連忙倒了熱茶遞上,就見主子不知望著哪處出神,小著聲兒喚了聲小姐。 項瑤扯回思緒,視線落在流螢身上忽而問道,“你說,人死后,什么人會在靈前跪守三日?” “自然是至親至愛之人了。”流螢想也未想地答道,隨即就見項瑤神色愈發(fā)迷惑,“小姐怎么突然問起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