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一下子就明白過來。

    葉天澤一直跟她說，創(chuàng)造是建立在理解之上的，亂拉一氣不是創(chuàng)造，是錯誤。從前她都老實點頭，可這一刻她才真的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為什么她不可以只圖開心，為什么她不可以隨心所欲的亂拉一氣。

    因為音樂有自己的呼吸啊，音樂也有身體和靈魂，只是音樂與我們不在同一個次元和維度里。所謂的創(chuàng)造，就是讓她在我們的世界里得以重生。

    像是母親孕育一個新生命，像是上帝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

    “我從沒有跟你提過，我第一次聽你的音樂，是在一個夜晚？”葉天澤說。

    貝果有些驚訝地搖搖頭。

    “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回德國的念頭了。臨行前一周我獨自走在老街上，背離城市的喧囂，在那片殘破骯臟的區(qū)域里，我忽然聽到了一陣音樂聲……巴赫的第1004號作品，恰空舞曲，一個解不開的無窮無盡的謎題，人們都說，那是上帝的作品?！?/br>
    葉天澤的聲音像是一首詩，把貝果帶回了那個夜晚。

    “那是我第一次為一首曲子流淚。粲然收住的悲傷，動蕩不安的音符，憂郁溫暖的光芒，在那一剎那，我仿佛忽然置身于一座巨大的教堂里，被悲傷卻圣潔的光線籠罩著。我感覺到一種生命的寬慰，我仿佛一剎那懂得了我的老師對我說的話，偉大之后的幻滅……”

    葉天澤看向貝果，眼里星辰萬千。

    “貝果，你讓我相信了上帝的存在。所以我相信你，你的音樂還有無數(shù)的可能，你能創(chuàng)造出偉大的音樂來，屬于你的，屬于世界的，屬于宇宙的?！?/br>
    貝果看著葉天澤，她的眼睛亮亮的，有濕潤的光芒在閃爍。

    忽然，她就轉(zhuǎn)身就跑出了書房，葉天澤正疑惑著，可很快他又聽到貝果又急匆匆小跑回來的聲音。

    貝果喘著氣跑到門口，深呼吸道：“葉指揮，我可以跟你一起看樂譜嗎？”

    貝果手里抱著琴譜和小提琴，目光灼灼地看著葉天澤，虔誠得仿佛一個小孩子。

    葉天澤溫柔地笑起來，點點頭道：“當然可以，我的小提琴手。”

    接下來的日子，貝果干脆地搬到了葉天澤家，她的生活每天都跟葉天澤一樣自律，早上四點半起來看曲譜，七點早餐，然后和樂團練習(xí)合奏。

    做小提琴協(xié)奏，協(xié)奏者需要更多的時間排練，而西貝柳斯貝果從前并沒有刻意鉆研過，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除了技巧之外，演奏西貝柳斯最重要的還是音樂的表現(xiàn)力。

    因為西貝柳斯的偉大需要被詮釋。

    她專心致志地跟葉天澤一起投入到西貝柳斯的世界里，頭一次，外界的紛紛擾擾不能打攪她，她不需要逃避什么，不需要躲藏，因為在這個她創(chuàng)造的新的世界里，誰都不能影響她。她仿佛是這個宇宙最大的神，她說有光那便有了光。

    這個道理她從前怎么就沒有明白過呢？

    躲藏在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里她都總會被找到，因為我們生活的世界是屬于別人的世界，別人邊界，就是監(jiān)牢。

    而音樂給了她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宇宙。在那里，她是絕對自由的啊。

    就像葉天澤說的那樣，每一個有幸與音樂終身相伴的人，都是神的寵兒。

    半個月之后，排練差不多有了些樣子，葉天澤這才對外宣布貝果將要以小提琴協(xié)奏家的身份參加下個月在卡耐基音樂廳舉辦的音樂會。

    這個消息不可謂不轟動。

    這對神秘的情侶，自從上次發(fā)了那個男朋友、女朋友的圍脖之后，就幾乎沒有在公眾場合發(fā)過聲，外面無論怎么傳言，他們都毫無回應(yīng)。狗仔隊追蹤兩人的生活也追蹤的相當乏味，幾乎就是樂團和家兩點一線，除了對方之外，幾乎也沒有任何社交，有時候受到凌晨拍到的照片，竟然一個人坐在沙發(fā)椅上看曲譜，一個人在旁邊練琴！

    藝術(shù)家的人生難道不應(yīng)該有趣一點嗎？

    而且前面半年一直非常高調(diào)的葉指揮，也忽然又變回了從前那高嶺之花的作風(fēng)，幾乎不再出席任何公共活動，拒絕了所有的商業(yè)邀請，不接受任何非專業(yè)音樂雜志的采訪，似乎又一心一意地回他那小眾的古典音樂圈去了。

    于是這一回葉天澤的發(fā)聲，在他們倆的熱度快要消散的時候，又一次將他和貝果帶回了話題中心。

    【葉男神和他的網(wǎng)紅女朋友竟要合作交響樂！】

    【貝果的神秘身份大揭曉！】

    【神秘的小提琴天才和網(wǎng)紅女直播的前世今生！】

    總之這件事情徹底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電視臺和視頻網(wǎng)站都紛紛向葉天澤的樂團伸出橄欖枝，葉天澤也很快帶著樂團跟幾家公司敲定了合作協(xié)議。

    于是又有人說葉天澤完美的完成了一次炒作。

    很多古典音樂圈的人都紛紛表示自己對葉天澤的不滿和鄙夷，表示他拉低了古典音樂圈的格調(diào)，讓這個圈子充滿了商業(yè)的銅臭味。

    還有的質(zhì)疑葉天澤和他身后的財團，坐擁幾個億的身家，控制這個行業(yè)，阻礙了音樂圈的良性發(fā)展。

    也有的說葉天澤醉心名利。

    “你才不是這樣呢！”貝果看到這些報道很不服氣道：“你明明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br>
    葉天澤放下手里的咖啡杯，毫不感覺羞恥地說：“我就是這樣。我的確是個音樂商人，也的確稍微利用了一下大家對我們的好奇，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雖然調(diào)高了價格，但是現(xiàn)在我們整個巡演的票都已經(jīng)賣空了。”

    貝果無言以對，沒想到他竟然毫不猶豫地承認了！

    她忍不住嘟囔道：“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到底是藝術(shù)家還是商人，怎么就這么精明呢……”

    “藝術(shù)家也是要吃飯的啊，你當藝術(shù)家就不食人間煙火嗎？”葉天澤一邊替貝果開蟹鉗一邊無奈地說道：“樂團那么多人很好養(yǎng)活嗎？我可以清高，我的樂團成員不行，你應(yīng)該知道我們這一行是有自己的生存困境的，多少人因為活不下去，只能放棄成為專業(yè)樂手的夢想……”

    是啊，古典音樂圈很小眾，也很難盈利，那些沒有名氣的專業(yè)樂手，想要靠著音樂生活得好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這一行的競爭又極其殘酷和激烈，有時候想想都可怕，勤學(xué)苦練了十幾年，卻依舊拿不到一張專業(yè)的入場券，有的即便能夠加入專業(yè)樂團，也依舊默默無聞，永遠得不到屬于自己的機會。

    藝術(shù)的領(lǐng)域，似乎就是為了戳破努力就會有回報這個謊言而存在的。

    努力不一定有回報，夢想也絕大多數(shù)都無法成真。頂尖的人是那樣的少之又少，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都不過是為了做那些有天賦者的陪襯，普通的樂手用他們的尸體化成營養(yǎng)，滋養(yǎng)著那些天才們，于是我們的時代才能結(jié)出藝術(shù)的果實來。

    所以對于這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想要繼續(xù)音樂，溫飽是多么的重要？當理想無法實現(xiàn)，可能唯一能有所安慰的就是生存了。

    這樣想來，他們的確需要葉天澤這樣的人。

    葉天澤把剝好的蟹rou放在貝果的盤子里，這時候助理又打了電話過來，說是有電視臺想要約他和貝果采訪，是國內(nèi)知名的電視臺，節(jié)目質(zhì)量也絕對有保證。

    “我們現(xiàn)在要準備音樂會，不能分心。不過等首演結(jié)束倒是可以考慮一下?！?/br>
    葉天澤跟助理簡短討論了幾句，接下來又繼續(xù)安排樂團的事情。

    貝果看著葉天澤，忽然覺得這個男人真的是超人，一面他仿佛活在云巔之上，是一朵高嶺之花，追求著藝術(shù)的上帝，不染凡塵，有一個藝術(shù)家的痛苦。一面他又是世俗和功利的，承托著許多人的生計，甚至是一項事業(yè)的未來，每天都要辛苦鉆營。

    她忽然不奇怪為什么這個看似輕佻又冷漠的男人會演奏出那樣強韌和戲劇性的音樂了。

    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啊，強韌到讓人恐怖。

    葉天澤掛了電話，見到貝果看著他發(fā)呆，無奈地問：“怎么了，看著我就飽了，我有那么秀色可餐嗎？”

    “你這個人……”貝果想著合適的詞匯，想了半天，嘆了一口氣道：“真復(fù)雜……”

    葉天澤笑起來，神色都和地看著貝果道：“這世上有你單純美好就足夠了，我的世界里，只需要你這一份單純，我就繼續(xù)做我的反派人物就好了?！?/br>
    貝果忍不住白葉天澤一眼，討厭，還是這么會甜言蜜語。

    “你才不是反派人物呢！”貝果毫不猶豫地說：“你在我心里就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真的，她就是這么想的，誰都沒有葉天澤好！

    “哦？”葉天澤雙手撐著下巴，微笑著看著貝果，不懷好意地問：“那昨天晚上是誰一直叫著說我壞的呢？”

    貝果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這個男人果然還是那么的輕佻！

    日子繼續(xù)平靜的過去，可就在樂團準備動身去美國的前一天，發(fā)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一家好事的媒體，跑去采訪了貝果的父母，還非常不地道地做了一期節(jié)目。葉天澤知道這件事情之后，并沒有瞞著貝果，還是選擇了把視頻給她看。

    貝果放下小提琴，打開視頻。

    爸爸mama的臉看起來有些陌生，他們都老了，也都胖了，看起來過得并不差。

    也沒什么新鮮的話可說，大概就是談了談這么多年培養(yǎng)貝果是多么的辛苦，貝果小時候是個怪孩子這之類的話。

    到了最后，又隱晦地表達了一點不滿，覺得貝果感情冷漠，這么多年從不聯(lián)系父母。

    “大概也是小時候我們給她的壓力大了些，全心全意地培養(yǎng)她的小提琴，忘記腳她怎么珍惜親情?！?/br>
    ……

    “我們還是會原諒貝果的，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的成功也是我們的成功，是我們培養(yǎng)她，她才有今天，所以現(xiàn)在看到她又重新登上世界的舞臺，我們還是很高興的?！?/br>
    ……

    “雖然想想還是有些難過，但是為人父母，總是希望女兒好的，只要她愿意回來找我們，我們永遠向她敞開懷抱。”

    ……

    貝果沉默地看完視頻，臉上的神情并看不出來有什么波動，她把手機還給葉天澤，然后面無表情地說：“看完了，我繼續(xù)拉琴了?！?/br>
    “好?！?/br>
    葉天澤看著樂譜，耳朵聽著貝果的演奏。

    西貝柳斯《d小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第一章，悲婉浪漫的主題，小提琴獨奏深切而憂郁。

    平靜的旋律線，發(fā)展到第四小節(jié)的三連音節(jié)奏，情緒忽然開始起伏。左手強烈的揉弦，逐漸走向情緒的高`潮。

    可就在這時候，琴聲忽然戛然而止。

    “我才不需要他們的原諒！”貝果忽然說。

    葉天澤的目光從琴譜移到貝果身上，她緊緊捏著她的小提琴，背對著葉天澤，面對著巨大的落地窗，整個人都在瑟瑟發(fā)抖。

    逆著光，只能看到她的剪影，她似乎在憤怒，可能顫抖的雙肩，告訴葉天澤她感到悲傷。

    “我才不需要他們的原諒，我沒有做錯。”

    貝果不斷地重復(fù)著這句話，語氣堅定。

    葉天澤走到她身后，輕輕抱住了她，溫柔地吻著她的頭發(fā)，無聲的撫慰。

    過了一會兒，貝果的身子才漸漸放松了下來，不再那么僵硬和緊繃。

    葉天澤的下巴抵著貝果的腦袋，柔聲問：“需不需要我安排一下，我們做個回應(yīng)，也免得他們在那里自說自話？ ”

    “不用了?！必惞刂氐貒@一口氣道：“我不想這件事情變成一場狗血大戲，隨便他們怎么說、怎么想，我也不在乎被網(wǎng)友議論，也不是第一天被議論了?！?/br>
    反正貝果當網(wǎng)紅的時候就已經(jīng)造就了一顆金剛不壞之身，悠悠眾口哪里都堵得??？有時候人太較真，是因為太把自己當一回事。

    直到最后你才會發(fā)現(xiàn)，那些罵你、詛咒你、詆毀你的人跟那些口口聲聲說愛你到永遠的人一樣不走心。

    “只是不要影響到我們的演出就好……”貝果有些不安地問：“會不會大家對我印象不好，就不來看樂團的演出了？”

    “怎么可能，藝術(shù)家有幾個私生活能看的？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人性的瑕疵。你放心，對于天才大家是很寬容的，因為世人都勢力。更別說你在這件事情上本身就沒有錯，稍微有一點思考能力的人，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比~天澤吻了吻貝果的頭發(fā)道：“你也不想想，這可是我的樂團，只要有我指揮，就算我指揮的是一堆機器，票房也不會差的?！?/br>
    那倒是真的，貝果這才放心了些。

    “人生真的是沒完沒了?！必惞刂貒@氣。

    “是啊，人生常態(tài)。不過以后有我和你一起去面對……”

    這件事情，貝果和葉天澤都沒有發(fā)聲，倒是葉天澤的父母發(fā)聲了，這倒是讓葉天澤都有些驚訝，因為他的爸爸mama是從來不摻和他的私事的，一向由他自由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