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云華之前，在那長得看不見盡頭的歲月里，幽篁的內(nèi)心無悲無喜，如同老僧入定般靜如止水。

    漫長的修行歲月，讓九重天宮上的眾神都學(xué)會了隱藏自己的情緒，收起欲望的爪子，呈現(xiàn)出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每個(gè)人都是一樣模糊不清的笑容，就連說話的腔調(diào)，輕緩柔和得如出一轍。

    云華的出現(xiàn)，打破了他一直以來引以為榮的冷定心境，讓他歷經(jīng)萬年之后再重新落淚；當(dāng)初他修仙，是為了跳出六道輪回壽與天齊，有能力保護(hù)自己所在乎所愛的人，甚至能讓自己所愛的人起死回生；然而即便他身為上神，擁有無邊法力，依然救不了想救的人。

    如若修仙，就是為了那漫長孤寂的長生不老，沒有戀人沒有溫暖，就連眼淚也被凍住，這，又有何意義？

    昆侖墟某處不知名的雪淵下。

    一間寒氣氤氳的幽室，雖未點(diǎn)燃燭火，可在房間的四壁累累堆著碩大的夜明珠，發(fā)出盈盈的光暈。

    一個(gè)渾身裹著黑紗的人，站在一面如人高的銅鏡前，正幽怨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就著那并不十分明亮的光暈，影影錯錯似一個(gè)飄忽于天地間的魑魅幽靈。

    “你沒有拿到龍蜒珠？”聽聲音應(yīng)該是個(gè)女子，辨不出年齡，只因那聲音太過于沙啞破裂，不像正常的音色。

    “嗯?！笔业慕锹淅?，也立著一個(gè)黑衣男子，他背光而立，看不清楚樣貌，但身姿飄逸玉樹臨風(fēng)。

    “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說，一定能誘惑她偷出靈果，然后便趁機(jī)搶奪嗎？”那女子的聲音里充滿幽幽的哀怨，和著破裂沙啞的音線，顯得格外詭異。她抬手，輕輕揭開臉上遮著的黑紗，露出一張可怖的臉：臉上似被烈火焚過，五官移位肌rou扭曲糾結(jié)成一團(tuán)。僅僅一眼，女子便嫌惡地籠起黑紗，重新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只余一雙眼睛。

    “我等了足足六萬年，結(jié)果你告訴我龍蜒果沒了？”從聲音里聽不出是悲是怨，但女子的那雙黑眸，如兩口萬年枯井回瀾般，忽而泛出奇異的光來。

    “小黛，你別傷心。即便沒有龍蜒果，我也會想辦法治好你的傷。就算，就算治不好了，我也不會嫌棄你，你為什么一定要執(zhí)著于龍蜒果呢？”男子苦口婆心地勸慰道。

    “治好我的傷？”黑紗女子忽而放聲狂笑，笑著笑著，卻又變成了痛哭，一壁哭一壁道：“你能治好我這周身的灼傷？你當(dāng)初又何必要救我，不如便讓我即刻死了便是，也好過現(xiàn)在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終年不見天日的好......”

    “小黛，你別這樣。”黑衣男子低沉的聲音里亦有哽咽之意，他將黑紗女子摟在懷中，仰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懷中的女子依然在沙啞地哭訴著：“你可知道，我從堂堂的百草宮掌宮，人人都稱之青黛天女的仙子，如今竟變成這般丑陋的鬼模樣，你告訴我，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承受這種苦？”

    “小黛，你沒有錯......”

    “離歌，我已經(jīng)躲在這里六萬年了，是六萬年，不是六天，我已經(jīng)厭倦了過這種躲在地底下的日子，我想回到天宮，重新當(dāng)我的天女。你不是說百草宮的云華天女已經(jīng)伏誅了嗎，那么此刻百草宮一定是沒有主位，我要回去，可是我這般鬼樣子，怎么回去......”女子哭倒在黑衣男子的懷中，聲音漸低，仍在絮絮道：“如果有龍蜒果，我就能重新變回青黛天女，可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離歌聞言，痛苦地閉上眼睛，如若可以，他愿意以身相替，他來承受著烈火焚身之傷好了。

    原來在這間徹骨透寒的冰窟中那兩個(gè)黑衣男女，是人人都以為早已死在六萬年前金雀池一戰(zhàn)的青黛天女，和昆侖墟的離歌上仙。

    無人知曉，青黛天女竟然還活著，而且與昆侖墟西王母座下的二弟子離歌是戀人。

    很久很久以前，離歌仍是凡人，還未修成仙班。

    那時(shí)候的離歌，只是凡間一名普通的獵人，臂力過人箭術(shù)極好。那日他進(jìn)山狩獵，在射殺一頭母狼之后，引來了狼群圍攻。

    他左右開弓，雖已經(jīng)射殺了數(shù)頭野狼，但背后箭袋里的弓箭已經(jīng)漸漸空了。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棄了弓箭，手持彎刀面對著步步逼近的豺狼。一番廝殺后，離歌身上已經(jīng)傷痕累累，然而野狼卻漸漸收緊了包圍圈，就在兩方對峙一觸即發(fā)之際，一個(gè)如出谷黃鶯般的女子聲音從密林深處悠悠傳來：“小白，小白，你在哪里？”

    站在背后的頭狼警惕地望著聲音傳來之處，忽而呲牙，仰天發(fā)出低低嘯聲，有兩匹蒼狼便離開包圍圈，朝著聲音處撲去。離歌不由高聲提醒那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女子：“姑娘請小心，此處有群狼?！?/br>
    兩匹高大的蒼狼撲去之后，再也無動靜。片刻，從一片竹林后轉(zhuǎn)出一個(gè)青衫女子，她一手拖著一只灰狼的尸體，毫不費(fèi)力地來到場中的包圍圈外。一名弱質(zhì)彬彬眉目秀美的女子，驟然見到數(shù)匹齜牙咧嘴的野狼，竟沒有絲毫驚慌失措，她扔掉兩條灰狼的尸體，拍了拍手，皺眉道：“原來還有這么多狼崽子??？我的小白不會是被你們這些畜生吃了吧？”

    接下來情境，便讓離歌有點(diǎn)兒瞠目結(jié)舌了。那青衫女子不費(fèi)吹灰之力，只輕輕抬指一點(diǎn)，那些被點(diǎn)中的野狼來不及哀嚎，便倒地身亡。其他狼群見勢不對，在頭狼的指示下，瞬間跑得無影無蹤。

    離歌怔怔地看著這名忽然出現(xiàn)的女子，驚如天人，一時(shí)驚得說不出話。青衫女子眼見離歌狼狽不堪又顯得呆頭呆腦的樣子，掩面笑了起來。

    只聽她清脆地道：“我叫青黛，是天庭百草宮的掌宮?！?/br>
    后來，青黛幫離歌療傷，而離歌也替她找到了她口中的小白，一只胖乎乎憨態(tài)可掬的兔子。

    青黛說，她一直豢養(yǎng)的兔子小白，性子頑皮，偷偷離開天宮，累得她只好下凡來尋，沒想到卻遇見了離歌力戰(zhàn)群狼。

    在凡間的短短數(shù)日，青黛和離歌都愛上了彼此，但天庭有律，神仙是不可以和凡人相戀。為了長相廝守，離歌跋山涉水不遠(yuǎn)萬里，登上了昆侖墟山門，從此拜在王母娘娘門下修仙。

    數(shù)萬年的修仙歲月，彈指即逝，離歌終于修成正果，以為能與青黛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時(shí)，卻因王母娘娘與天帝、圣母娘娘之間嫌隙越來越深，最后兩人只能偷偷相會。

    猶記初相見，青黛天女是那般嬌俏可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總覺得這些事恍如昨日，怎么一眨眼間，青黛便成了這副模樣？

    當(dāng)年金雀池一戰(zhàn)，青黛并沒有被魔君玄月的赤焰劍一劍刺中，只是被近在咫尺的強(qiáng)烈劍氣波及，險(xiǎn)些魂飛魄散，是已經(jīng)成為上神的離歌收住她的魂魄偷偷斂了她的尸首，而后將她藏于昆侖墟不知名的雪淵下，一晃眼便是六萬年。

    偶爾他會恨，恨為何會有龍蜒草這種仙葩，恨既有仙葩為何又吝惜地只有那么一株？如若不是因?yàn)辇堁巡?，魔君玄月又怎么率軍攻入天庭，又怎么會累得青黛變成如此模樣？如若不是為了取得龍蜒果，他又怎么會誘惑云華偷盜靈果，累得云華生生受了七十二道天雷？

    憶起云華天女，離歌內(nèi)心的痛苦更深：那是一個(gè)如當(dāng)初青黛天女般溫婉聰慧的女子，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不惜孤身去往鶴鳴峰那般險(xiǎn)惡之地采摘紫葉雪蓮，不惜以柔弱的身軀扛下了天后那驚天之怒和雷罰，她對幽篁的愛是純粹的溫暖的，不摻一絲雜質(zhì)。

    離歌跟云華天女僅僅有數(shù)面之緣，但每次一靠近她，便會令離歌感覺周身溫暖舒暢，心底的幽暗蕩然一空，那是因?yàn)樵迫A天女有著三界之中極其少有的純粹的靈魂，擯棄雜念。

    而青黛，原本青黛的靈魂也是干凈的，但不知從何時(shí)開始，她的心中也充滿了各色欲望。為了討好圣母娘娘，她極力照料龍蜒草，甚至不敢將她與離歌的戀情公之于眾；她漸漸嫌棄離歌在昆侖墟的地位不如幽篁，討不到王母娘娘的歡心，不能掌管蟠桃園和不老藥；她期望能夠容顏永駐，青春美貌。

    雖然青黛變了，但離歌對青黛的心思一如既往，他朝著青黛所希冀的樣子去努力。

    于是離歌愈加勤力修煉，期望能在修為上勝過幽篁，但無論他如何努力，仍是難以望其項(xiàng)背，漸漸生出了惡毒的心思。以至于離歌在金雀池一戰(zhàn)中，魔君玄月?lián)]劍刺向幽篁，他便在幽篁神思恍惚之際，從背后趁亂推了一把，赤焰劍一劍透胸而過。

    而后，他又利用云華對幽篁的感情，故意在云華面前提及紫葉雪蓮和龍蜒果，意圖趁云華摘得紫夜雪蓮后伺機(jī)奪取，只是當(dāng)時(shí)他到雪淵之下，翻遍兩人周身，也沒找到紫夜雪蓮；看到幽篁蒼白僵硬的尸身，以為幽篁已死，便將云華和幽篁一起救了起來，卻不料云華早已將紫夜雪蓮喂給幽篁，令他功敗垂成。

    在雪淵之下，他看到云華將幽篁緊緊摟在懷中，試圖用體溫來喚醒那個(gè)已經(jīng)永遠(yuǎn)睡去的人，離歌內(nèi)心頗為震動，是以后來，他不忍心再從云華身上奪走龍蜒果。

    一個(gè)人的心中，總還是存著些純凈美好的事吧，不至于墮入妖魔道。

    每每想起這些過往云煙般的舊事，離歌整顆心便如被凌遲般，碎了再聚，碎了再聚，不知道有一天會不會變得支離破碎再也不會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