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君噗嗤一笑，杜景文回頭，不解地望著她。

    蘭君淺笑道：“七哥不用在意，這小丫頭一向冒冒失失的。”

    春流臉紅不敢出聲，楊瑛恭請杜景文和蘭君入府，回頭看了春流一眼：“小姐真是把你慣壞了，竟敢在貴客面前如此失禮。罰你一個月的月銀。”

    春流可憐兮兮地扁了扁嘴，應(yīng)了聲：“是?！笨伤帜睦镏?，那個自稱御醫(yī)女，被自己拖來拉去的姑娘竟然是今上的金枝玉葉？她暗暗罵自己蠢，哪有宮女會長得這般貌美，氣質(zhì)又如此高貴出塵？

    到了大堂，府中下人奉上熱茶，楊瑛和杜景文客氣地寒暄了幾句。

    簾動浮香，有人進來了。

    蘭君從前就聽聞崔家小姐美名，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鵝蛋臉，細柳長眉，丹鳳眼，低眉斂目的姿態(tài)顯得楚楚動人。一身淺碧色蓮紋大袖衫，袖口打著花結(jié)，內(nèi)里是湖水綠的素色高腰襦裙，碎花暗紋，整個人仿佛夏日水中的一片菡萏葉，清新素雅，卻又有醒目的色彩。她掙扎著要下跪，杜景文連忙起身抬手道：“梓央，不用多禮。”

    崔梓央淡淡謝過，又朝蘭君這邊看來，微微一頓。

    坊間有不少關(guān)于這位十公主的傳聞，多是關(guān)于她如何胡作非為，多次惹的龍顏大怒。在崔梓央印象里，那還只是個明眸皓齒，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沒想到多年未見，倒像是綻放的牡丹花一樣，容光照人，逼得人不敢直視。

    蘭君請崔梓央坐在身邊，跟她閑談了兩句。崔梓央落落大方，進退有禮，但態(tài)度淡淡的，并未表現(xiàn)出多大的熱情。

    蘭君知道她久居府中，又經(jīng)歷了崔府沒落，想必早已看透了人情冷暖，對人十分戒備，也不強求。

    幾個人又坐了一會兒，楊瑛便借故離開。蘭君也識趣地出去逛花園，把花廳讓給杜景文和崔梓央。

    等他們要離開崔府的時候，杜景文春風(fēng)得意，而崔梓央面容嬌羞，想必是相談甚歡。

    楊瑛和崔梓央送他們到府門外，杜景文對楊瑛說：“秋收節(jié)有皇命在身，本王于那日出發(fā)前往古州，只能以后再過府拜訪?！?/br>
    楊瑛是何等通透之人，杜景文攜著御賜的人參到訪，說明皇帝已經(jīng)首肯了這門親事，只不過出于尊重崔家，派他來詢問梓央的意思。再加上最得皇帝寵愛的承歡公主同來，以皇上對這位公主的寵愛，以后洛王和崔家都少不了圣眷。

    楊瑛滿意地笑道：“那就等殿下回京，咱們再共商要事?！?/br>
    杜景文知道楊瑛這算是默許，心滿意足地登轎離去。

    等他們的轎子走遠之后，崔梓央收起嬌羞的面容，微微側(cè)頭看了母親一眼。

    “梓央，你想說什么？”

    “母親可是把我許配給洛王殿下了？”

    “這有何不好？”楊瑛一字一句地說，“不僅是洛王需要我們崔家，我們也需要洛王，你明不明白？”

    “明白，所以女兒沒有回絕他。但女兒心里，始終放不下那個人?！贝掼餮氚暤?。

    楊瑛摸了摸她的臉頰，語重心長地說：“我的傻女兒，你記掛他又有何用？崔家的女兒，勢必要做貴人的。太子娶了楊修之女，衛(wèi)王一向戀慕出云郡主，眼下若要保住崔家的基業(yè)，只有依附于洛王了。梓央，你時刻不要忘記了自己的身份?！?/br>
    崔梓央抿了抿嘴，眼波流動，卻終是說不出一個字。

    ☆、秋收定情（修）

    秋收節(jié)這日，是杜景文離京的日子。一大早，官道就被肅清，兩旁的酒樓食肆里也是座無虛席。

    蘭君戴著幃帽，尋了大堂的角落里坐下來。三七熟稔地點過菜，就聽臨近幾桌都在議論杜景文。

    三七給蘭君倒茶，低聲道：“沒想到一夕之間，洛王殿下又成了京城里炙手可熱的人物。聽洛王府的老管家說，有好幾個大臣送了拜帖，還有意與殿下結(jié)親呢?！?/br>
    蘭君接過茶喝著，不咸不淡地說：“一群勢利眼。”

    “來了，洛王來了！”不知道誰叫了一聲，堂上眾人全都蜂擁向門口觀望。

    陽光下，一騎黃鬃駿馬當(dāng)先，馬上之人穿著銀色的鎧甲，英姿勃發(fā)。他的臉瘦削，卻棱角分明，眼眸柔中帶剛。馬蹄踏在官道上，發(fā)出沉穩(wěn)有力的聲響，道路兩旁雖偶有議論聲，但誰都不敢高聲喧嘩。

    一列軍隊井然有序地跟在他身后，踏著一致整齊的步伐，卻毫無一絲雜音。

    “哇，洛王殿下原來如此英俊?！碧m君身旁的一個姑娘小聲嘀咕道。

    “可不是，穿盔甲的樣子簡直迷死人了！”另一個姑娘無限嬌羞，“他，他看過來了！”

    杜景文本來只是隨意地一瞥，看到人群中有個戴著幃帽的姑娘輕輕向自己揮手告別。他一眼認出蘭君，報以微笑，引得蘭君身旁的幾個女子驚叫連連，以為這笑容是沖著她們。

    就在軍隊要從蘭君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人群中傳來一聲低呼：“殿下！”聲音雖嬌弱，卻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見。

    杜景文幾乎是下意識地勒住馬，抬手命軍隊暫停。

    蘭君朝喧嘩的地方看去，只聽一個少女高聲呵斥阻攔的士兵：“你可知道我家小姐是誰，竟敢阻擾！”

    說話間，一個身影已經(jīng)從士兵的手臂下鉆過，徑自向杜景文走去。

    道旁眾人嘩然，清道的士兵要去拉那擅闖者，卻被杜景文喝退。他手腳利落地跳下馬，徑自走向那人，情緒微微有些激動。

    蘭君看向那人，沒想到竟是崔梓央。她著丁香色素染的半臂，紫色的齊胸襦裙，發(fā)髻邊簪了一串紫色的珠花，耳上是翡翠的水滴狀耳環(huán)。容顏姣好，氣質(zhì)出塵，眉眼間有一股寵榮不驚的淡定。她立在道上，只往前幾步，眾人卻看到洛王幾乎是飛奔向她。

    圍觀百姓驚嘆，有人念道：“纖指若蘭透骨香，凝眸似水剪心愁?！钡拇_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

    “你怎么來了？”杜景文喜出望外。

    “得知殿下要去古州，民女特意去京郊的廣月庵求了平安符回來。因為日程太緊，險些錯過了，這才上街攔截，唐突殿下之處，還望殿下不要怪罪。”崔梓央拿出一個黃色的菱形狀東西，底下打著一個小巧的同心結(jié)，遞給杜景文。

    杜景文欣喜地接過，收進貼身的地方：“謝謝你梓央，要你費心了?！?/br>
    “哪里的話，愿殿下凱旋，梓央靜候佳音?！贝掼餮胝f完，也不拖泥帶水，轉(zhuǎn)身讓開了道。

    杜景文翻身上馬，帶著軍隊繼續(xù)前行，經(jīng)過崔梓央的時候念念不舍地看了一眼，而后就再也沒有回頭。

    蘭君只覺得神奇，前幾日在崔府看這崔家小姐對七哥還是一副淡淡的模樣，今日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贈送平安符和同心結(jié)。這樣一來，等同于宣告了兩人的關(guān)系非比尋常，那些妄想跟七哥結(jié)親的人都得打退堂鼓了。

    杜景文離開之后，官道復(fù)又通行，集市上逐漸熱鬧起來。秋收節(jié)傳統(tǒng)的一個活動就是戴面具，逛廟會。那些面具有的做成家禽的模樣，有些做成谷物蔬菜的模樣，寓意六畜興旺，五谷豐登。

    蘭君挑了個羊的面具，三七挑了個馬的面具，戴上之后，互相嘲笑了一番。

    廟會囊括了雜耍，各地美食小吃，買賣集市，盛況空前。

    杜蘭君買了糖葫蘆，一邊吃，一邊逛攤子，聽到身邊兩個戴著面具的人說：“前面那個攤子太厲害了。我連續(xù)賠了一貫錢，就是猜不到他說的是什么?！?/br>
    “是啊，那題目真是太古怪了，從來沒聽過?！?/br>
    蘭君走過去問：“兩位小哥，你們在說什么攤子？”

    “哦，前面有個人擺了攤子。說只要猜出他所描述的東西，就可以拿走他的獎品。反之如果猜不出的話，一道題是五文錢。那題目太奇怪了，一大群人圍著看了半天，都沒有人知道?！闭f話的人邊嘆氣邊搖頭。

    蘭君來了興致，拉著三七往那人所指引的攤子擠過去。那攤子里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還有人在高聲念題目：“此物長在邽山的洋水里。有雙翼，叫聲猶如鴛鴦。平時輕易不出現(xiàn)，一旦在哪里出現(xiàn)，哪里就要發(fā)大水?！?/br>
    “邽山？洋水？從沒聽過?！碧m君皺了皺眉頭，奮力擠到了人群的最前頭。眼前只是個簡單的小攤子，桌子上擺著一些精巧好玩的物什。攤主是個約莫四十出頭的男子，書生打扮，正喜滋滋地望著眾人：“還有人要來挑戰(zhàn)嗎？答對五題，這桌子上的玩意兒就可以任意挑選一個拿走。不過我估計今日是沒有人能拿走咯！”說著，他掂了掂沉甸甸的錢袋子，臉上笑嘻嘻的。

    又有一個書生舉手道：“我來試試！”

    攤主請書生坐下，郎朗念道：“陰山中有一種野獸，形狀像野貓卻是白腦袋。它發(fā)出的叫聲與‘榴榴’相似，人飼養(yǎng)它可以辟兇邪之氣。”

    眾人皆陷入沉思，偶有幾個人低聲議論了一番，還是沒有人知道個所以然。挑戰(zhàn)的書生甘拜下風(fēng)，交了五文錢退場。攤主又接連問了幾次，都沒有人再敢上去答題，他便哼著小曲準備收攤子了。

    圍觀的人悻悻然地散去，蘭君想，要是師傅在就好了。以師傅的博文廣志，定能殺殺這攤主的銳氣。

    “這位兄臺，我們不如來玩大的。若我能連答上來十題，你可否把今日所賺取的銀子都予我？”人群之外傳來一個聲音，本來要散去的人群紛紛停住腳步。只見一個戴著白菜面具，身著青布長衫的書生走過來。他人很高，卻也很瘦，抬起手來，指節(jié)清晰。

    蘭君訝然地捂住嘴巴，攤主已經(jīng)咬牙道：“若你答不出來呢？”

    “條件隨你開。”男人斂衽坐下，自有一股氣勢：“你剛才所說的都是取自《山海經(jīng)》里描述的神獸，我倒背如流。若你不換本更偏門的書，恐怕我會很容易答上十題?！?/br>
    蘭君早已經(jīng)認出了這男子是多日未見的謝金泠，正按耐住滿腔的興奮要走過去，謝金泠卻微微抬起手制止她，仍是凝視著攤主。攤主有些心虛道：“我，我今日不做生意了。”

    “縱觀這秋收市集之上，雖然什么樣的攤子都有，但大伙兒不是靠才華本事，就是憑借自己的辛苦勞作來賺錢。你拿了一本稀有古籍來行騙，卻以為奇貨可居。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敝x金泠一席話，說的攤主面紅耳赤，急忙收拾東西灰溜溜地走了。

    ***

    京城并不繁華的小巷盡頭有一家面館，招牌不醒目，店面也不大，只能容三四個人入座。

    蘭君狼吞虎咽地吃面，不時看看坐在身邊的男子，含含糊糊道：“師傅……你怎么回來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謝金泠正舉杯飲茶，睇了蘭君一眼：“食不言，寢不語?！?/br>
    蘭君乖乖地閉了嘴，悶頭大吃。這家面館的店主是張老漢，耳朵聽不見，做面的手藝卻是一絕。他的妻子張婆婆是個啞巴，兩個人共同撫養(yǎng)著一個癡傻的兒子，生活很是清苦，面館的生意也不是很好。

    張婆婆來添茶水，蘭君伸手夸贊道：“老爹的面越做越好吃了?！?/br>
    張婆婆微微一笑，打了幾個手勢。

    蘭君看不懂，望向謝金泠，謝金泠解釋道：“婆婆說老爹知道你吃得這么香，心里頭也很高興?！?/br>
    蘭君環(huán)看四周：“婆婆，今天怎么沒看見傻……阿平？”

    張婆婆又打了幾個手勢，謝金泠道：“老爹打發(fā)他上街去買菜了。”

    蘭君等張婆婆去后廚了才問：“師傅既然經(jīng)常來關(guān)照他們一家，為什么不干脆支助他們把店開大，多賺些錢，生活也會容易些?！?/br>
    謝金泠搖頭，并不贊同：“你要明白樹大招風(fēng)。雖然平凡艱苦，卻可以和樂安寧，這沒什么不好。面館做大了，名聲打響了，自然有人惦記老爹的手藝，覬覦他們的錢財，到時候他們便有數(shù)不清的麻煩。人生有失必有得，有得也必有失。端看怎么取舍?！?/br>
    蘭君點了點頭。從前在滄州，日子雖然過得不富裕，但自由自在的，好過現(xiàn)在出宮都要稟告，還要在宮里看賢妃的臉色過日子。她嘆了口氣，又問道：“你怎么突然回來了？原本不是還要一個月的光景？”

    謝金泠頓了一下，淡淡的眉峰鎖在一起：“北境恐有變，我只能提前回來復(fù)命?！?/br>
    “北境？”蘭君雙手撐著桌子站起來，“燕州總督還是要造反？”

    謝金泠壓了壓手讓她坐下，平靜地說：“暫時還沒有大的動作，但是北漠王頻頻約見撒莫兒，北五州從前又是北漠的領(lǐng)土。近來朝中一直在討論削弱四大總督的力量，估計撒莫兒已經(jīng)收到了風(fēng)聲。我雖對胡人沒什么偏見，但皇上當(dāng)初任命撒莫兒為燕州總督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料想會有今日的結(jié)果?！?/br>
    蘭君正聽得起勁，門外紅衣一閃，一個五官出眾的美貌女子跪在門外稟報道：“大人，街上出了點事。”

    此女是謝金泠的近身侍女夙玉。謝金泠初來京城之時，同樣是在秋收節(jié)，從一個雜耍的攤主那里救下她，一直帶在身邊。夙玉不僅功夫了得，女紅廚藝也是樣樣出色。難怪謝金泠都不用多花銀子招下人，只要一個夙玉便夠了。

    夙玉對謝金泠忠心耿耿，甚至到了言聽計從絕不敢違背的地步。蘭君就經(jīng)常說她像個木偶一樣沒有自己的主見和感情。

    前兩年，有官員要攀附謝金泠，便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謝金泠為妻，又顧忌謝金泠跟夙玉之間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便也給夙玉介紹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御史臺的書吏，相貌清俊，家境清白，對于一個奴婢來說，再好不過了。謝金泠問夙玉的意見，沒想到她竟剛烈地一頭撞向柱子，險些沒了性命。

    那之后，朝中官員都不敢再給謝金泠或是夙玉介紹親事了。

    夙玉帶謝金泠和蘭君到了街上，卻看見一個平凡的投壺攤位前竟擠滿了人。再一看，人群之中站著一男一女，好像正在比試。

    男子穿著月白色廣袖花草紋長袍，身姿飄逸挺拔，猶如月中仙，只是臉上戴著的土豆面具有點滑稽。而女子也是一身男裝，身材玲瓏有致，氣質(zhì)不凡，臉上戴著稻谷的面具。兩人面前的壺里都是四支箭，氣氛劍拔弩張。

    夙玉低聲道：“那是宋大人和沈家小姐。沈小姐看中了這位攤主獎品里的泥人，卻不巧被一個小姑娘的父親先贏走了。沈小姐直接搶了那泥人，引得小姑娘嚎啕大哭，恰好被宋大人看見。兩人就約定投壺來定勝負，輸?shù)娜司妥尦瞿莻€泥人?！?/br>
    謝金泠了然笑道：“我說檀奴不是爭勇好斗之人，想必這沈小姐真是跋扈過頭?！?/br>
    “但她投壺的技巧也確實出眾，跟宋大人不相上下。”

    六支過后，兩個人還未分出勝負，圍觀的百姓都在給宋允墨吶喊助威。宋允墨把箭袋里的四支箭都拿出來，對沈嘉說：“沈小姐，這最后四支箭我們一起投出去，一局定勝負如何？為了公平起見，我會向后退三步，小姐原地即可?！?/br>
    沈嘉想了想怎么樣都是自己占便宜，便點了點頭：“就按你說的辦。”

    只見沈嘉攥緊了四支箭，努力向壺中投去，可箭在半空中便散開，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居然一支都沒中。她氣急敗壞地回頭去看宋允墨，只見宋允墨胸有成足地把箭投出去，那四支箭像是黏在一起一般，“啪”地一聲，準確無誤地落入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