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聞得此言,孤心神俱震,憶及過往,自幼熟讀禪宗經(jīng)史,見佛心喜,想來卻是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數(shù)?!?/br> “今臘無幾日,歲將及春,霜干彌月,積雪不下,旱蝗為孽,慮在嗣歲,孤深憂之,不忍黎民困乏,流離失所,孤今日便在佛祖面前,立誓出家為僧,惟愿佛祖憐及蒼生,降下大雪!”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全宋文》。 第4章 心意已決 一石激起千層浪! 梁澄說完此番話,不及眾人反應(yīng),便轉(zhuǎn)身解下帽帶,雙手平舉,摘下九旒冕,抽出豎發(fā)所用的犀角簪導(dǎo),頓時,一頭墨發(fā)如瀑瀉下,北風(fēng)掠過,三千煩惱絲紛紛揚揚。 終于有人急急喊道:“殿下萬萬不可!” 如一滴清水落入滾油,勸阻驚叫四面八方而來,然而梁澄卻已經(jīng)踱到供案前,將象征著太子身份的白珠九旒冕冠置于供案之上,神色肅穆,后退一步,雙手合掌,緩緩跪于蒲團(tuán)之上,鄭重叩首。 可憐底下年老的禮部尚書,當(dāng)場驚厥暈倒。 “石尚書!” “殿下三思啊……” “殿下,事關(guān)社稷,望殿下收回前言!” “殿下,此事還需秉奏圣上,斷不可如此草率!” “殿下……” 眾人紛紛勸諫,梁澄聽而不聞,再叩首,直至行滿三大禮,方才從容起身,回身揚聲道:“孤心意已決,今日便要剃度受戒!” 說罷,便來到大相國寺方丈覺非法師面前,合掌道:“還請法師為末學(xué)剃度傳戒?!?/br> 這回梁澄甚至不再自稱“孤”了,覺非法師到底也算得道高僧,除一開始被突然驚到,之后便一直肅立一旁,不發(fā)一語,雖然心知太子今日所為定會為他惹來麻煩甚至是天子一怒,神態(tài)卻依舊安然。 他道了句佛號,語調(diào)平和道:“殿下一心為民,自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然而正因太子身系社稷福祉,因果深厚,不可妄斷,此事不宜cao之過急,還需秉奏陛下?!?/br> 梁澄早就料到覺非不敢當(dāng)場為他剃度,也不失望,他這么做不過是為了讓人看到他的決心,打消眾人對他方才一番“佛祖托夢”說辭的懷疑,畢竟誰又想得到,真有人會為了舍棄太子之位,編出這樣的謊言。 于是梁澄嘆道:“法師所慮,末學(xué)明白,不過末學(xué)既然在佛祖面前發(fā)下此等宏愿誓言,斷無反悔之理,即便今日無法剃度受戒,末學(xué)也要帶發(fā)修行,惟愿佛祖感我誠心,解救萬民于水火之中?!?/br> 饒是鎮(zhèn)定從容如覺非,此時也不免動容,信了梁澄方才所言,于是深深回禮道:“阿彌陀佛,殿下仁厚,老衲心服。” “不敢當(dāng),”梁澄側(cè)身避讓,“如此便有勞法師為弟子空出一間禪室,弟子愿日日誦經(jīng),為蒼生社稷祈福。” 如此,底下百官頓時明白梁澄心意已決,一個個面如死灰,不知如何向皇帝交代。 …… 梁澄回到精舍時,揮退所有侍衛(wèi),眼尾掃過一處,正是暗衛(wèi)所藏之處,眼下他必須立即搬去禪室,以表志堅,只怕此刻他要出家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整個東都,不多時父皇定會派人過來。 梁澄向著皇城方向負(fù)手站立,目光幽遠(yuǎn)。 安喜平已經(jīng)知道了前殿發(fā)生的事情,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時他見梁澄獨自立在庭中,便點炮似地竄到梁澄面前,連禮數(shù)都忘了,急得雙眼淚汪汪,低聲喊道:“殿下!” 梁澄轉(zhuǎn)頭,露出一個溫柔清潤的笑來,“喜平,我知你要問什么?!?/br> “莫問。”他又看向遠(yuǎn)處,輕輕道:“我心意已決,若我不是太子了,你可還愿跟著我?” “殿下去哪兒喜平就去哪兒!”安喜平兩頰肥rou一抖,支吾道:“殿下,那奴婢是不是也要出家,這樣就沒rou吃了……” 梁澄忍俊不禁道:“不用,還像以前一樣吃,不過不能叫寺里的師父們發(fā)現(xiàn)?!?/br> “那殿下呢?” 梁澄哪還不知道安喜平是在擔(dān)憂自己真的出家,只是恐怕要讓他失望了,他摸了摸安喜平的頭,對方雖然大他四歲,但是長了張娃娃臉,身量也不高,看著就好似十六七的少年郎,因此梁澄總?cè)滩蛔∶Ψ降哪X袋,他說:“喜平,以后不要再叫我殿下了?!?/br> 喜平這回眼睛是真的紅了,他發(fā)出一聲細(xì)小的哽咽,肥嘟嘟的嘴巴的撅了起來,下巴處頓時出現(xiàn)幾道折痕,“那、那奴婢該您叫什么……” “唔……”梁澄沉吟,“我如今也沒有法號,原先的身份擺在那兒,只怕到時方丈也不敢為我取個法號,看來這事還得另作打算。” “好了,趕緊叫人過來收拾一下,我們這就搬去歸真居。” “是,殿下?!卑蚕财缴裆珣脩玫貞?yīng)道,便退下了。 梁澄失笑,向梅林走去,直到梅林深處才停下,沉聲喚道:“流云,飛月?!?/br> 一道黑影掠過,卻是兩人跪在梁澄面前,二者皆身著黑色勁衣,氣息微弱,幾不可查。 梁澄垂眸,看著腳邊的暗衛(wèi),心緒一時有些翻涌,大齊自開國,皇室就設(shè)有兩衛(wèi),當(dāng)然世人只知明面上的從龍衛(wèi),不知還有一衛(wèi),便是司暗衛(wèi)之職的無影衛(wèi)。 無影衛(wèi)的暗衛(wèi)皆是來歷干凈的還在襁褓之中的孤兒,只效忠于皇帝,十歲那年,邙山秋狩,他追著一只野兔,半途竟然跳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虎,邙山獵場歷來用于皇家秋狩,早就將所有猛獸趕走,按理不可能會有白虎出現(xiàn),梁澄避無可避之下,竟跌下飛瀑,所幸那飛瀑匯入丹陽渠,水勢漸緩,梁澄醒來后便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竹屋里,應(yīng)是被人所救,只是后來,不管怎么查,也查不到當(dāng)日救他之人是誰,只在那間竹屋里發(fā)現(xiàn)半枚雙魚玉佩,梁澄便一直收著。 此事過后,明元帝就給了他兩名暗衛(wèi),梁澄嫌衛(wèi)寅衛(wèi)卯這名字太過生硬,沒有人氣,便用流云飛月給他們?nèi)×诵旅帧?/br> 梁澄天生一副柔軟心腸,或許并不該生在皇家。 身體的殘缺,并未讓他長成性情乖戾,喜怒無常之人,反而因為李后對他不親近,明元帝待他以君臣之道,兄弟明面上恭敬,暗地里算計,他更加珍惜每一份真心。 流云飛月跟著他的時候也不過十五歲,或許是因為每年除夕夜單獨為他們留的年夜飯,或許是因為送了他們一人一套刀槍不透的玄金軟甲,或許是因為平素不經(jīng)意的點點滴滴,總之,有一日,兩人跪在他面前,發(fā)誓效忠,不再向父皇傳遞東宮人員往來的消息。 梁澄自問從未有過忤逆之心,遭此猜忌,雖是意料之外,卻也情理之中,好在他的確從未結(jié)黨營私,不過他怕父皇疑心,便讓兩人繼續(xù)傳遞,只是卻都是些可以叫明元帝知曉的事情。 上一世,他被軟禁,流云飛月便不見蹤影,想來應(yīng)是受他連累,被父皇一道滅口。 “你們起吧?!绷撼伍_口道:“流云飛月,你們等下便向父皇稟告,太子昨夜忽然驚醒,披發(fā)跣足奔至寶殿,跪于佛前,淚流不止,而佛像亦留下眼淚,太子離去后,佛像上的淚痕又不翼而飛?!?/br> 二人拱手:“是。” 梁澄沉默了一瞬,他有心讓二人脫離皇家,只是倒時定會招來滅口之禍,于是道:“你們是愿繼續(xù)藏在暗處做暗衛(wèi),還是與我一樣,出家為僧,活在人前?” 流云飛月對視一眼,雙雙跪下,“若殿下還需卑下,愿效犬馬之心,雖蹈死而不悔?!?/br> “我并非在試探,”梁澄輕嘆,“我不愿繼續(xù)做太子,跟著我,便只有青燈古佛了。” 流云飛月:“殿下,卑下從來不知如何活在人前?!?/br> “罷,等你們什么時候改變心意了,與我說聲便可?!?/br> 作者有話要說: 人有法名法號的區(qū)別,法名只能長輩師父叫,外人只能叫僧人的法號(也叫字號),本文為了大家方便記憶,就不做這個區(qū)分,包括古人會有字,本文也不取字。 奉上不算小劇場的小劇場…… 作者:“安喜平,你這么軟萌,還是個吃貨,怎么在吃人的皇宮活下來的?” 安喜平露出討喜一笑:“圖樣圖森破,我心機(jī)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咦嘻嘻嘻……” 作者:“麻麻,這人笑得好嚇人qaq” 另外寶寶們在想攻的心理活動,這個以后會有專門番外,現(xiàn)在寫攻的心理不適合,會劇透……嗯,攻其實就是個zhuangbility技能爆表深度顏控自戀精分晚期患者,我只能說這么多了,你們自行體會下。 第5章 父皇來探 梁澄沒想到明元帝竟然會親自過來。 冬日的天黑得快,才過酉時初刻,夜色就已濃稠。 西風(fēng)呼嘯,穿堂而過,卷起落葉無數(shù),飛甍檐角下掛著的驚鳥鈴在烈風(fēng)中,被吹得鈴鈴作響,愈發(fā)顯得此處庭院空曠寂寥。 歸真居坐落在一大片綠萼白梅里,大相國寺佳氣榮光,占地廣闊,養(yǎng)僧千人,除了“天下雄”之美譽(yù),還因寺滿寒客,院溢冷香,吸引文人墨客無數(shù)。 方丈為梁澄備下的歸真居,是一處單獨的院落,隔著穿花廊道,還有無相居和香積齋,與原先的梅林精舍隔水相望,兩片梅林于蓮池東岸交匯,中間一座八角琉璃亭,端是這大相國寺內(nèi)最好的去處,因此紅梅精舍變成了皇家寮房,而白梅這邊的院落則成了上客堂,專司接待大德高僧。 這歸真居已有一年未有來客,院里便有些荒蕪,青石板間,是早已枯萎的斷草,梁澄進(jìn)來時,便覺蕭索,沒有絲毫人間煙火氣。 暖閣和禪室都已打掃好,梁澄剛換下青色僧衣,就有小沙彌來報,大堂里來了一行人,神色間頗為緊張,“居士,好像是宮里人……” 梁澄不慌不忙起身,讓小沙彌退下,安喜平跟在他身后,兩人來到正堂,就見明元帝負(fù)手立于庭內(nèi),四周一人也無,梁澄腳步一頓,舉手示意安喜平退下,這才低眉斂目,走到明元帝身后三步遠(yuǎn)處停下,撩起前襟,重重跪下。 “兒臣不孝?!?/br> 明元帝早已過不惑之年,卻因為修煉菩提心經(jīng)的緣故,看來與三十無異,兩鬢烏黑,面皮紅潤,說是如日中天也不為過。 大齊歷任皇帝皆儀表瑰杰,體態(tài)魁偉,但是明元帝卻是一副陰柔面貌,清潤雅致,和趙太后像了幾分,另外幾分卻不知像誰。 這樣的樣貌笑起來令人如沐春風(fēng),在百官面前,他也向來優(yōu)容寬和,但經(jīng)歷過明元帝繼位那一年腥風(fēng)血雨的人,絕不會以為明元帝是個心慈的主。 此時,他面沉似水,也不轉(zhuǎn)身,就讓梁澄那么跪著,冷冷開口道:“你不是不孝,你是翅膀硬了?!?/br> “兒臣不敢!”梁澄重重磕下,額頭毫無阻擋地撞到堅硬的青石板上,發(fā)出一道沉悶的響聲。 “不敢?”明元帝終于轉(zhuǎn)身,高高地俯視著腳下的梁澄,見他已經(jīng)披上一身緇衣,眼里怒火更勝,“連先斬后奏都做得出來,你有何不敢!社君出家,茲事體大,你竟敢欺瞞于朕!” “父皇,兒臣不敢有任何欺瞞,”梁澄額頭不離地,一雙眼眸晦暗如深,話里盡是惶恐悲切,面上卻冰封千里,“兒臣的確受佛祖托夢,京畿久晴無雪,若要解災(zāi),唯有兒臣出家?!?/br> “父皇……”梁澄讓自己發(fā)出一聲顫音,“其實,佛祖說兒臣命格奇特,若能出家,不但一世安穩(wěn),還能護(hù)佑社稷,若是……若是繼續(xù)做這大齊儲君,不但來日死劫難逃,大齊也會受到天罰,京畿從來未曾冬旱,此次無雪,便是警示……” “兒臣身死,不足掛齒,若連累江山社稷,天下蒼生,卻是兒臣萬死不足以消,望父皇寬恕兒臣不報之罪?!?/br> 梁澄說完又是一個叩首,久久不曾起身。 明元帝眼里閃過揣度,目光沉沉,凝視著梁澄順直的脊背,目光觸及梁澄手腕上的血舍利,忽然憶起當(dāng)年無渡禪師所言,不想竟是一語成讖…… 良久,明元帝輕嘆一聲,一副慈父模樣,摻起梁澄,伸手撫向梁澄的額頭,語氣三分責(zé)怪,七分心疼,道:“怎么如此不疼惜自己,朕也是一時氣急,你這孩子,為難你了。” 有多久沒見到父皇對他這般親近,梁澄心中一陣恍惚與酸澀,卻很快被自己強(qiáng)行壓下,這生養(yǎng)之恩,他上輩子早已用命償過,今生,便割斷紅塵親緣,掐滅貪癡,如此便無欲則剛,離于憂怖。 明元帝見梁澄低頭不語,以為這孩子委屈了,便嘆道:“當(dāng)年你周歲之時,無渡禪師曾言,你此生有一命劫,唯入空門可破,看來并非虛言,你手上這枚血舍利便是無渡禪師所贈?!?/br> 梁澄撫上手腕,道:“一切皆是命數(shù),與人無尤,兒臣亦……亦心甘情愿?!?/br> “罷了,你便先在此處修行,只是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你又是天潢貴胄,剃度之事,不必再議,佛祖托夢之事,若真應(yīng)驗,你便帶發(fā)修行,父皇亦不忍見吾兒……受命劫磋磨?!?/br> “謝父皇垂憐。” 明元帝拍了拍梁澄的肩膀:“你舅舅如今班師回朝,再過幾日便要抵京,他向來疼你,若聽到你要出家,只怕又急又怒,你要好好勸他。” 梁澄心底劃過一道悲涼,看來這才是父皇親自前來的目的,他的舅舅,李家家主,護(hù)國大將軍李度秋,掌西北大軍,一柄穿云箭,于千軍萬馬中只取敵軍頭領(lǐng)首級,在軍中聲望烜烈,很受明元帝忌憚。 但是大齊西有吐蕃,北有突厥,加之各地天災(zāi)頻繁,國庫不豐,只怕明元帝早就對李家動手了,哪怕李家乃忠烈之家。 梁澄內(nèi)心心緒起伏,卻不敢表露分毫,只做乖順模樣,點頭不迭道:“父皇放心,舅舅定能理解的。” 明元帝心頭滿意,又關(guān)心了兩句,便趁夜離去,梁澄站在院門口恭送圣駕,直至明元帝身影消失,仍舊立在門口,一雙眼眸似煙波浩渺,幽幽地望著遠(yuǎn)處。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被披上一件銀絲緣邊緞面兔絨罩衫,安喜平的聲音從后傳來,“殿下,風(fēng)冷露重,還是回屋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