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念歸來

    自那日之后，梁澄足有三日不再見到一念禪師，自己也不知是在逃避什么。

    這日，梁澄一早起來，便覺小腹墜墜，思及那日一念上師神情見頗為嚴(yán)峻，想來定是查出些什么。

    他雖然體質(zhì)特殊，但是陰陽同體脈象與常人無異，多年來宮中太醫(yī)亦不曾診出，看來定是其他緣由。

    還是莫要諱疾忌醫(yī)為好，梁澄心道，那日他無故而別，也不知上師是否介懷，還是登門致歉一番為好……

    梁澄心下一定，臉上浮出一絲連自己也不曾發(fā)覺的雀躍歡喜，梳洗妥當(dāng)，便只身前往無相居。

    穿過梅間廊道，梁澄走到無相居門前，正要身后叩門，門卻自己打開，原來是一個小沙彌正好開門，他手里拿著笤帚，見到梁澄，神情就是一呆。

    梁澄于是問道：“小師弟，敢問一念上師可在？”

    這小沙彌見梁澄一身緇衣，卻滿頭墨發(fā)，并未剃度，雖然平易近人，身上卻隱隱一股貴氣，立馬猜出眼前這位好看的居士便是國師大人，于是慌忙行禮道：“見過國師，不知國師大人駕臨，未曾遠迎?！?/br>
    “無礙，不必拘束。”梁澄笑笑，將方才的問題重復(fù)了一遍。

    小沙彌被梁澄的笑容晃得臉上一紅，結(jié)結(jié)巴巴道：“上、上師出門云游了?！?/br>
    “啊……”梁澄一怔，片刻后問道：“上師可說了何時歸來？”

    “不曾，”小沙彌晃頭，“上師三日前便走了。”

    竟然三日前便走了，那不是就說，上師自那日松下一別，便已離去……

    竟然三日前就走了，那不是就說，上師自那日松下一別，便已離去……

    梁澄心里微澀，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勉強對著小沙彌一笑:“多謝小師弟告知?！比缓蠡厣黼x去。

    門口的小沙彌依舊抱著苕帚，呆呆地望著梁澄離開的背景，他總覺得國師大人剛才好像很是傷心難過。

    梁澄思緒紛紛，回到歸真居時，沖覺正在階前掃落雪，見到梁澄，便停下手中動作，默默側(cè)身。

    沖覺就是當(dāng)年被一念禪師救起的小沙彌，或許是因為親眼目睹家人為山匪所殺，沖覺平日沉默寡言，總一副低著頭心事重重的模樣，沒有一絲少年郎生氣昂揚。

    梁澄停下，問道：“來這以后，可還適應(yīng)？”

    “回國師，一切都好?！睕_覺低頭躬身道。

    梁澄不覺又想到一念，忍不住問道：“沖覺，你可知一念上師常常待在寺內(nèi)嗎？”

    “上師常常出門遠游，有時一年不見。”

    梁澄聞言心里一暗，還是道：“出家人除勤學(xué)苦修外，的確也需紅塵歷練……”

    雖是對著沖覺說話，又好像在自言自語，神情有些愰然，最后向沖覺微微一笑，道：“此處落雪已掃得差不多，你先回去吧?！?/br>
    說罷便朝院里走去，沖覺躬身站在階前，直到梁澄進去后才離開。

    從無相居回來后，梁澄開始每日更加專注于菩提心經(jīng)的修煉，無論如何這一世不可再像上輩子那般無能為力，如今跳出紛爭，便可全身心地投入武道一途，來日或可修至臻境亦未可知。

    也算是以防萬一。

    如此又過了三日，就在梁澄以為要很久見不到一念禪師時，對方竟然回來了。

    “國師大人，上師請您一敘。”

    梁澄原本正在禪室修禪，聽到無相居有請，竟然喜得親自迎到庭前，前來傳話的正是那日在無相居門口見到的小沙彌，看到梁澄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二人往一念禪師處走去，安喜平本要跟去，卻梁澄留了下來。

    小沙彌引著梁澄經(jīng)過前院，小沙彌一邊走一邊低聲說道：“上師今早方回，一到便命弟子半個時辰后去請國師過來，上師應(yīng)已候在室內(nèi)?！?/br>
    梁澄微微驚訝，上師難道有什么急事，于是向小沙彌道了聲謝，由著小沙彌穿過回廊，來到一扇素紗隔扇門前，恭敬道：“上師，國師大人到了?！?/br>
    屋內(nèi)傳來一念禪師的聲音，梁澄不知是否錯覺，總覺得聲音中帶著一絲虛弱，“進來?！?/br>
    小沙彌推開槅扇門，躬身退至一側(cè)，梁澄向他微微頷首后，解開斗篷交由小沙彌，脫去木屐，僅著白襪，舉步踏入室內(nèi)。

    梁澄進去后，小沙彌便輕輕合上門。

    這是一間素雅的禪室，東墻上開了一扇明窗，一方木案依窗而設(shè)，案上書冊幾卷，文房四寶一副，案下鋪著葦簟，簟上兩張蒲團。

    中間用一道紙屏隔開，紙屏上書佛偈，字體飄灑，猶如行云流水，肅風(fēng)卷葉，筆畫卻剛勁有力，唾玉鉤銀，三分疏狂，六分自在，還有一分，獨留繾綣。

    正當(dāng)梁澄暗贊好字時，一念禪師自紙屏后走出，身上隨意披著件罩衣，里面僅著白色中衣，衣襟微開，露出一小段肌理堅實平滑的胸膛。

    之前三次見到上師，上師無不冠服端嚴(yán)，高華凜然不可冒犯，梁澄還是第一見到上師這般……隨意放浪的模樣。

    ……不過，這樣的上師依然氣度不凡，果然不愧是禪宗領(lǐng)杰一念禪師。

    第12章 寒毒隱情

    梁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留戀在一念的鎖骨處，那方凹陷處，還留著一滴水珠，看來對方剛剛沐浴不久，脖頸上還露出一段紅色絲線，顏色已然褪去，想必戴了很多年。

    梁澄目光回轉(zhuǎn)間正好與一念禪師一對清幽的眼眸對上，他像是被突然撞破偷食蜜餞的頑童，臉頰飛上薄紅，慌忙低頭，見禮道：“上師回來了……”

    “嗯，”一念踱至案前，灑然坐下，淡淡開口道：“請坐。”

    “……啊，好?！绷撼芜@回眼睛不敢再四處亂瞄，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坐在蒲團上，雙手覆于膝上，坐姿端正，背脊挺直，眼簾垂下，好似專注地研究著木案上的花紋。

    “澄心，有件事需要和你說，此事與你性命攸關(guān)?！?/br>
    梁澄抬眼，目露驚詫，對方似乎有些疲憊，一手支額，眼底微青，以一念禪師的修為，斷不會出現(xiàn)如此疲態(tài)，可見這幾日，對方定然奔波不歇。

    心下定了定，梁澄鎮(zhèn)定道：“上師這幾日離寺，可是為了澄心的身體？”

    “不錯，那日為你診脈，初探并無大礙，但是兩關(guān)沉弦，兩遲沉弱，肌涼指白，若是尋常醫(yī)者切問，只怕誤診為一般風(fēng)寒?！币荒钗⑽⒁活D，繼續(xù)道：“我知道皇家有一不傳心經(jīng)，乃當(dāng)年慧覺禪師所創(chuàng)，實不相瞞，家?guī)熓稚嫌邪刖碇`本，一念幼時有幸一觀，此經(jīng)博大精深，不愧養(yǎng)氣圣典，若你自小修習(xí)，斷不會有此脈象，因此我離寺前去拜訪一位前輩，請他為我釋疑一二，這才確定……”

    一念眸光沉沉，看向梁澄雙眼，語氣沉重道：“你被人下了……粹霜露?！?/br>
    “粹霜露？”梁澄不解，這毒他竟是從未聽過。

    “粹霜露不是毒，”像是明白梁澄的疑惑，一念解釋道：“它由伽楞山地脈上生長的銀心霜蓮所制，本是抵御心魔的圣藥至寶，只需一滴，武者此生便無走火入魔之危，于修為上亦是大有補益，可惜此蓮十年一開，花期卻僅有七日，且不說伽楞山地脈難尋，這霜蓮附近還棲有地焰蛇，毒性兇猛，防不勝防，因而，這粹霜露不亦于金精玉液，江湖中即便名山大派，亦是難求一合。”

    “你被了下了粹霜露，本是好事，可惜，銀心霜蓮卻與一物相克，一旦相遇，便成寒毒，并且很難查出。那一物亦是難得珍寶，千金難買，如今世間，只余二粒?！?/br>
    梁澄心里一緊，一手撫上腕上的血舍利，“是何物？”

    一念視線下移，落在梁澄腕上，眸色晦暗明，“當(dāng)年家?guī)熍嫉玫厝鐏硌崂麅擅?，一枚予我，一枚贈你?！闭f著，便伸手自衣襟中拉出一條紅色絲線，底下墜著一粒紅色蓮狀的小石子，正是血舍利。

    “血舍利于外人而言不過稀奇寶物，卻有另一隱秘作用，不為世人所知，其實，血舍利亦能消除心魔，增益內(nèi)功，蓄氣養(yǎng)人，但是這兩件寶物作用相似，分屬中原禪宗與伽楞密傳佛宗，卻不可共用，如今你體內(nèi)寒毒早已深入經(jīng)脈五臟，即便不再佩戴血舍利，不出十年，也會……魂歸西天?！?/br>
    梁澄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腕，直覺掌心如針刺般鉆痛，啞聲道：”銀心霜蓮是否還有個別名？”

    “不錯，銀心霜蓮是中原江湖的叫法，”一念道：“伽楞山密傳佛宗稱它般摩薩，明元3年的時候，伽楞一族向朝廷稱臣納貢，伽楞佛王為表順服，便獻上族中寶物般摩薩精露?！?/br>
    梁澄靜靜地聽著，指甲深深嵌入手腕內(nèi)側(cè)。

    他還記得，五歲那年，他第一次修習(xí)菩提心經(jīng)，父皇讓他服下般摩薩精露，說于武道一途有益，他后來才知道，此物乃稀世之寶，即便伽楞佛庭，藏數(shù)亦不過六合之?dāng)?shù)，父皇卻愿意賜他服下，眾皇子中獨他一份，不想，當(dāng)年他以為的盛寵皇眷，原是催命之符……

    不，或許父皇并不知曉般摩薩與血舍利相克，所以這一切，或許不過是巧合……

    然而下一刻，這份僥幸卻被一念再次粉碎，“其實我五歲時便見過你，那時我隨家?guī)熯M宮為你祈福，家?guī)熢f你命中有一死劫，需剃度出家，圣上不允，家?guī)煴銓⒀崂浥c你，他知道宮中有般摩薩精露，皇家子弟自來慣于靠丹藥提升內(nèi)力，家?guī)煴銍诟懒艘痪洹?/br>
    蒼白的手腕內(nèi)側(cè)溢出一絲血痕，竟是被梁澄生生掐出來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哈哈，果真天家無父子！

    梁澄牙根緊咬，臉上再無往日清和溫潤，眼里亦結(jié)滿冰霜，整個人仿佛籠在一層陰影里。

    忽然，手腕被人輕輕拉住，緊扣腕側(cè)的五指被一根根松開，帶著琴繭的溫?zé)嶂父箵嵘夏巧厦娴难邸?/br>
    “莫怕，”醇和似酒的聲音低沉舒緩，如金字符咒般流水似地滑入梁澄耳中，又仿佛春雷般直接在腦中炸響，“師兄救你?！?/br>
    梁澄怔然，“我……我還有救？”

    “我知道此毒不易解，但是……今后，我、我……”感恩的話梁澄能說出很多，但是沒有一句能訴盡他心中的感激之情，梁澄嘴唇微顫，千言萬語化作二字輕輕的“謝謝”，卻又重若泰山。

    一念眼里似乎閃過一絲溫柔笑意，他執(zhí)起澄心的手，繞過紙屏往禪室內(nèi)走去，邊走邊道：“我給你上藥。”

    梁澄任由一念動作，繞過紙屏后才發(fā)現(xiàn)禪室別有洞天，后面的空間竟然有兩間暖閣大，左右又分別以竹簾隔開，隱約可見簾后還有兩間相通的耳室。正中案上端放一把古琴，邊上燃著香爐，青煙裊裊飄起，香氣淡遠持久，西面擺著書架，書冊滿幾，中間左右各置博物架，隨意地擺著一些小瓷瓶。

    一念先將梁澄手腕上的血舍利取下，再拿起一個青瓷瓶，往梁澄手腕內(nèi)側(cè)呈月牙狀的傷口倒出幾滴藥露，然后以指腹輕輕抹勻，梁澄認(rèn)出它的味道，是冷凝香。

    一念一邊輕揉，一邊道：“你身上的寒毒雖然早已沒入經(jīng)脈，但是也不是不可以排出，只是耗時頗久，期間也會受些琢磨，你可忍得？”

    梁澄苦笑，“總好過失了性命?！?/br>
    “那便好，”一念見冷凝露已滲入肌膚，便收回手，道：“若要醫(yī)你，需尋一處洞中熱泉，頭一月，需每日全身施針梳理經(jīng)絡(luò)，再于熱泉中輔以內(nèi)力催毒，再一月，每七日一次，再一每九日，直至九九八十一天，之后雖無需再施針，卻要日日藥浴，一年后，轉(zhuǎn)而每月一次，如此再三年，便能痊愈，只是到底對底子有所毀損，今后每逢陰雨冬春，需注意養(yǎng)護，以防風(fēng)寒。”

    長長一段療程，梁澄心中卻只剩四字——全身施針！

    作者有話要說：　　梁澄：上師天外之人，哪看得上財帛地位，美婢華服，用這些回報上師，只會辱沒上師的高貴清華。

    一念：嗯，我看得上你。

    有人可能疑惑為什么小受稱小攻“師兄”，其實佛教中同輩弟子互稱師兄，學(xué)兄，戒兄之類的，并沒有師弟的說法，我本來設(shè)定大綱無渡禪師還沒死，小受也拜入無渡門下，和小攻成了師兄弟，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一個bug，就只好讓這帥老和尚活在傳說中……

    然后稱呼的設(shè)定就沿用了現(xiàn)實中的叫法。

    第13章 心慌意亂

    “一念師兄……”梁澄暗暗地咽了口唾沫，勉強鎮(zhèn)定道：“全身……施針？”

    一念仿佛沒注意到梁澄在“全身”和“施針”間的短暫停頓，疑惑道：“師弟可是怕針？”

    梁澄迎上上師清正的目光，頓時在心里唾棄自己怎么如此齷蹉，擠出一道心虛地笑來，有些氣弱道：“不，澄心只是想到要、要在師兄面前……面前衣、衣冠不整，便、便覺得沖撞了師兄，心里慚愧……”

    艱難地憋出“衣冠不整”這四字后，梁澄早已面覆紅云，垂下頭來，雙眼撲閃，一對長睫猶如在斜風(fēng)細雨中瑟瑟發(fā)抖的蝶翅。

    一念在梁澄低頭后，臉上忽然露出他作為一念禪師時絕不會顯露的神情來，但見他右眉尾峰微微一挑，眼里閃過一抹興味盎然，嘴角勾起一道微斜的弧度，氣質(zhì)頓時一變，竟顯出幾分落拓不羈，風(fēng)流邪肆，哪還有高僧大德的寶相莊嚴(yán)，端拔清華。

    “呵……”

    梁澄久久等不到上師的回話，就在他以為上師默認(rèn)了他方才的一番話，正兀自煎熬羞愧之時，卻聞得一道低沉的輕笑，恰似鐘樂沉渾，在他腦中震顫，又似浮羽撩水，拂過他緊繃的心弦，一些緊，一些癢，梁澄藏在袖中的食指明顯地抖了一下，像是忍不住想去掏掏自己的耳朵。

    “澄心……”上師低喚著他的法號，溫和似柔風(fēng)，梁澄覺得臉更熱了，肩頭隨之也被上師的右手撫上，那用來撫琴調(diào)香，把脈執(zhí)經(jīng)的手骨節(jié)分明，運起真氣時，似游龍馭氣，躡風(fēng)逐云，仿佛天地萬物飛花片葉盡掌其間。

    “澄心無需愧疚，師兄自來醉心醫(yī)毒，今日得此機會，遇此奇毒，是師兄之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