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玉逸塵又取了一雙繡鞋過來替她套在腳上,復又問道:“好看否?” 繡鞋好看,大小要在七八寸長,三寸多的寬,或絨面錦面緞面,有繡春花吐蕊,亦有夏杏含羞,更有晴蜓早荷,皆是十分意趣的東西。貞書一雙天足太大,況她自己針線不好,那里還有繡鞋可穿。平常穿的也不過是西市上賣的那些半大男童們穿的平角絨布鞋罷了。 貞書展了雙腳,見這鞋子恰適自己腳面大小,不緊不松,每一只腳趾都舒展的份外妥帖,而牙白的鞋面上繡著兩只黃綠相間的剪紙老虎,又俏皮又可愛,心里愛它不過,遂脫下來擒在手中細看,贊道:“難得舒適的鞋,也難得腳面上的意趣?!?/br> 玉逸塵輕笑著搖頭,又取了另外一雙靴子替她套上,問道:“可也好看?” 這是北族女子才穿的小羊皮靴,鞋幫遮過腳踝一直包裹到小腿細骨上才止。這小羊皮經(jīng)過綃染成的淡粉色,細密中帶著暖意,將一雙腳包裹的嚴嚴實實卻輕透無比。大歷女子多興纏足,一雙細腳自然穿不得這東西,但男子皆愛皮靴,蓋因其結實耐磨又雨水不忌。 貞書蹺直了雙腳笑道:“我竟沒有見過這樣好東西?!?/br> 玉逸塵起身,取了方幾尺長的灰絨毯來蓋在她身上,自膝蓋上嚴嚴裹緊,這才遞了杯暖暖的熱茶給她道:“今日這樣冷的天氣,莫要凍壞了?!?/br> ☆、第53章 報酬 貞書其實不冷,但玉逸塵自己身骨寒冷,或者以為她也是冷的。貞書不忍拂他好意,在那灰絨毯中結結實實打了三個噴嚏。她伸手欲要將那羊皮靴子脫掉,玉逸塵伸手替她脫了復又放回盤子里。貞書有些訕然,縮了腳道:“我腳也太大了些,難得找到合適又好看的鞋子?!?/br> 玉逸塵伸手拉過她雙腳捧在手心,他畢竟是男子,掌大指長,捂了她雙腳沙聲言道:“可它們健康,靈活?!?/br> 他手指的寒氣透過羅襪滲入她腳掌中,叫她生生打了個冷顫。貞書有些憐他這寒骨的冷,而他也貪戀她雙足上來自人身體溫自然陽氣而產(chǎn)生的熱,便一直握著。 “唯有你是天地父母給的,從頭到腳每一樣皆是,萬莫要辜負了它?!彼龆馈?/br> 終是貞書先抽了腳,他才訕訕起身,坐到那大案后面去了。 孫原送進來一堆東西,其中一只半尺長的匣子里有幾枚掰指大的火印印章,又復送來一沓書信,玉逸塵用朱筆批示過,這才融漆而印,治成密信,最后皆由孫原捧走。 貞書也不它顧,自縛喝國讀起,直讀到圣僧行到那蔥嶺以北的漕國時,方才合了書。見玉逸塵仍埋對在信封中忙著,遂起身取了毯子道:“小女讀完,該走了?!?/br> 玉逸塵也不抬頭:“把那靴子鞋子并裙子都帶走,是給你的報酬。” 貞書正在想法要怎樣退掉這些東西,聽了這話只得將話吞回去。復換了自己那條已叫孫原烤干的裙子,將這些東西皆遞給孫原。孫原早備好一只薄皮箱子替她裝了,親自打傘將她送到門外,她才坐了玉府馬車歸家。 因貞書近來也常陪宋岸嶸在外收羅字畫,況如今她掌管著鋪子的銀錢。蘇氏雖見她提個秀氣的箱子進來,卻也并不多問。貞書回了自己屋子,靠在床上盤腿坐了,將那箱子挪過來打開,捧出那雙繡鞋細細的看,看完又取出小靴子來將手伸了進去,一點點往里擠著貪那點皮革絨絨的溫柔之意。 誰知貞媛忽而走了進來,瞧見了問道:“那里來的這樣好東西?” 貞書忙收了道:“瞧著好,在西市上賣的?!?/br> 貞媛趁她不注意奪了過來細瞧了道:“怕不是,這樣好的東西,市面上那里會有?” 貞書收了裝作不在意道:“市面上什么好東西沒有,不過是你少逛罷了。” 貞媛沉默半晌,忽而問道:“你瞧著那章瑞如何?” 貞書瞧她雙腮含著嬌羞,顯然是動了情的,遂咬唇笑道:“這全在你,畢竟情人眼里出出西施,我又是個嘴壞的,怕說出不好聽的來叫你生氣?!?/br> 貞媛雙眼一瞪道:“你若覺著他不好,盡可說出來,畢竟你比我們見的人多些。” 貞書思忖半晌才道:“若要我說,他作小伏低討的母親歡心,對你也有些溫柔意趣。只是一日如此,百日如此都不為過,一生都能如此,才是好的。況且,他這半子是要入贅成婿還是開祠記名,皆未定論,jiejie還是先揣著些莫要將真心付予,等一切有定論了再說。” 貞媛深深點頭,似是聽進去了,又道:“貞秀如今倒是學乖了,尋常門都不肯出一步,整日在屋子里作繡活,我倒看了心疼?!?/br> 貞書也嘆:“怕她這會是長記性了?!?/br> 兩人又閑話一會貞媛才走了。貞書復又抽出那條裙子來細細的看,燭光下布匹上暗紋流轉,是她從未見過的好質(zhì)地。她忽而憶起玉逸塵捧著自己雙足所說的話,啪的扔了裙子道:“他是個太監(jiān)呀,怕是在宮里就是這樣整日伺候那些娘娘們的。” 想到這里,又嫌惡似的蹬遠了那一箱子東西,捂頭蒙被睡了。 轉眼到了五月,宋岸嶸寫字已畢,也學著人畫起天師符來?;湛h鄉(xiāng)下并不時興這些東西,那王mama是本地人,卻執(zhí)意要和泥作張?zhí)鞄熛?,捏艾為頭,拿蒜作拳,端得一個形樣生動的泥人。蘇氏也張羅著給幾個姑娘熏艾炙腳,增陽祛陰。 貞書趁裝裱鋪清閑時,也忙著在后院天井里切菖蒲生姜,杏、梅、李子等成細絲,浸透蜂蜜來作百頭草。重五節(jié)眼看將至,角粽、錐粽、茭粽……各樣都要備上一些,齊齊兒堆在盤子中,碼的小山頭一樣高。 五月初二夜間,玉逸塵府中。原京畿督察,督察院督察使黃豐已然不成人形,他見面前這非男非女雌雄不辯的太監(jiān)那厚如女子的朱唇上抿了一抹冷笑望著自己,啐了一口道:“我就不信圣上能任由你這個閹人胡鬧,屠戮忠良,我要見圣上?!?/br> 玉逸塵道:“事實上除了我,你誰也見不著。在我這里,有一句話叫早死早超生,嘴犟的也不過多受些苦?!?/br> 黃豐仍是搖頭,吹了血漿粘糊的胡子搖頭道:“我就不信王振,許從文,杜武等人會任由你將我□□在此而一無所動,我勸你這個閹人早些放我出去,到清君側殺宦官的時候,或者我能給你個全尸?!?/br> 小太監(jiān)們端來碗藥湯,一個扯著黃豐的頭發(fā),一個捏著他的鼻子,嘩啦啦灌了下去,收了湯碗退了出去。玉逸塵招了一個小太監(jiān)進來,低聲問道:“他府上的人可全都抓齊了?” 小太監(jiān)道:“齊了,如今都在樓下分開關著。” 玉逸塵道:“那就帶上來,當著他的面,一個一個給我殺,從那婦儒老幼殺起,叫他好好看看他的五世同堂。等他愿意招的時候就叫他自己寫出來摁了手印,明日叫梅訓取來給我擺在書案上即可。今夜不許再打擾我,我有要事。” 黃豐運了一肚子的才情與氣勢想要與玉逸塵好好辯一辯,罵的這個閹人狗血淋頭得個痛快。誰知玉逸塵連多說一句都不肯,似看條街上穿行的瘦皮餓狗般掃了他一眼就轉身離去。 他引以為傲的五世同堂,從曾祖到曾孫,和睦歡樂的一家老小,在玉逸塵的一句話中支離破碎。黃豐連咒罵的語氣都沒有了,不過半刻鐘之間,這些嘴上黃毛尚未長齊,細胳膊細腿兒的小太監(jiān)們,就用爭先恐后的花樣向他證明了五世同堂是一件多容易就能破壞的事情,他呆滯了目光望著地上幾句尸體道:“我有罪,我認罪!” 玉逸到了小樓上沐洗過了換上套寶藍色的袍子,見孫原在旁候著,問道:“東西可準備好了不曾?” 孫原躬身道:“都備好了?!?/br> 后面兩個小太監(jiān)臺了一條長案進來,玉逸塵見笸中泡的晶亮的糯米,先就贊道:“很好!” 孫原嘿嘿笑著,看玉逸塵雙指拈了片棕葉過來拿手旋了,往內(nèi)填著白米,低聲問道:“咱們這里除了紅棗,小的還準備了豆沙,咸rou,蛋黃蓮蓉等物,公公可要拿些過來?” 玉逸塵搖頭:“粽子,自然是唯有紅棗的最好吃?!?/br> 他包得四個出來綁定排排放著,凈過手瞧了一番,心中暗忖道:小掌柜大約能吃兩個,我有一個就僅夠了,多備著一個也好。 “孫原!”玉逸塵仍盯著那粽子:“叫梅訓進來?!?/br> 梅訓進得樓來,見了這粽子也有些嚇道,躬手問道:“公公何事?” 玉逸塵著孫原取了督察院的紫魚符并大內(nèi)的魚符一并扔給他道:“傳我的令,明早五更起封運河,來往船只無論公私急慢皆不許通行。” 封運河是天大的事情,況且又是端午前后,各地方州府往朝中的貢品,并各地的商販都要在這一日運送貨物進京。 梅訓自然不敢違抗,低聲問道:“要封多久?” 玉逸塵仍盯著那粽子微笑,許久才道:“到時候再說?!?/br> 五月初三這日,該是要去玉府讀書的日子。貞書自早起便心神不寧,取只食盒裝了些粽子并百頭草備著,不一會兒卻又全取出來仍舊擺好在盤子里。她上樓才換了櫻色牡丹蓮花半臂,配一條淺蔥綠薄紗裙,尤自覺得有些單調(diào),復尋出條芽色披帛搭在肩上,這才下了樓,給宋岸嶸那里編了些托辭,思忖半晌,仍是將那粽子頭草皆碼入食盒,提了出門。 眼看節(jié)下,如今東市正是繁華熱鬧之時。貞書一手提裙一手拎食盒,才出了東市,遠遠便見玉逸塵的馬車停著。她今日穿這裙子邁不得步,遂也是緩緩行到跟前,便見玉逸塵掀了簾子伸出只手來。 她扶著這冰涼的手入了馬車,將食盒擺在邊上,馬車已走了起來。 因玉逸塵不問,貞書也不言,只待車停掀了簾子,貞書才見這里竟不是玉府,而是京外運河。玉逸塵先下了車,才托貞書的手要她下車。貞書疑惑問道:“為何不是公公府上?” 玉逸塵道:“讀書也不盡要在府中?!?/br> 貞書隨他下了車,見運河畔官道上無一人往來,運河上亦無一只船在行走,心中覺得有些奇怪。她們兩回到京,經(jīng)過這運河畔時,船只往來纖夫如梭,岸邊亦是叫賣趕集的好地方。遂問道:“為何今日如此冷清?” 玉逸塵微微一笑道:“怕是人都歸家過端午了吧?” ☆、第54章 止息 貞書半信半疑,四顧遠處皆無人影,唯河中駛來一只游船泊在碼頭邊上。玉逸塵先她幾步跳到船上,才招呼她上船來。貞書撩著裙子,便露出上回他送的那雙繡鞋來,也幾步跳上甲板。船沿運河而行,并不快行。 自此往上兩里多水路上,密密麻麻的船只擠在岸口,一個滿臉濃須的船夫擠到前邊,問那持械戒嚴的官兵道:“官家,今日我這船里皆是半夜捕來的白條,再不入京,只怕不過半個時辰就要死的。您可知前面出了什么事情?” 官兵揮了揮手中兵器不耐煩道:“是大內(nèi)封的運河,咱們怎么知道,快莫要再廢話,滾回去。” 那船家忍了怒氣壓低了聲音哀求道:“官家,后日就是端午,小民一點指望,全在這船魚上,還請官家行個方便,替我們打問一聲則個!” 那官兵橫了長矛道:“滾!快滾回去。” 他提矛指了前在不遠處一條橫著的船頭上幾個啼哭的婦女道:“那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要沖關的,已經(jīng)叫抓到應天府去了,你也想吃官飯?” 船家摘了頭上帽子撫了把亂糟糟的頭發(fā),長嘆一聲復往后面去了。 四野寂寂,遠山近草,皆是一片無聲柔色。貞書自懷中掏出書來,就聽玉逸塵道:“今日這樣的好天氣,我不想聽一個和尚在風雪寒天中的疾走??蛇€有別的可讀?” 貞書搖頭:“小女最近都只讀這一本書。” 玉逸塵起身,自船艙中捧出一把琴來架在甲板上放好,慢慢調(diào)著弦聲問道:“小掌柜可想聽琴?” 貞書搖頭:“小女粗鄙,聽不懂雅音?!?/br> 玉逸塵伸手按了琴音,輕喚了一聲,孫原便自艙中端出一只短腳小幾來擱在他倆中間,幾上有茶,有溫過的黃酒。玉逸塵自斟了杯酒,又替貞書斟了杯茶遞在她手里,才道:“那咱們就靜觀這風景,可好?” 貞書捧了茶杯,撥順了叫風撫亂的發(fā)絲,見兩旁綠意緩緩而過,天地間的寂寞冷清,和著玉逸塵臉上的清寂越發(fā)寥落。她自幼慣于天地間的寂寞,在京中這大半年里,每日為生計所迫cao心勞力,竟沒有一刻如此時一般放松過,遂半瞇上眼睛,拿半點游絲的意識感受運河中無聲而緩慢的濁水東流。 不知過了多久,貞書猛然驚醒,擦了擦嘴角拉成長絲的口水,側眸瞧玉逸塵,便見他端著一只酒杯,正含著笑意望著她。他遞過一方白帕,她沾凈唇角,復又還給他。玉逸塵問道:“小掌柜總愛坐著睡覺?” 貞書搖頭:“并不是,只是這幾日包粽子做草頭太辛苦了些?!?/br> 玉逸塵笑意更深:“總有借口?!?/br> 貞書橫了眉道:“你又未作過這些,怎知不辛苦?” 他唇角揚的更高,叫風拂起的發(fā)絲遠遠拂在腦后。許是喝了些溫黃酒的緣故,他頰上浮著些淡淡的紅意,襯著那高聳的眉角便有些嬌媚之氣。只是這樣的意氣風發(fā)的神色中,他眉間仍是一股揮不去的簇意。 他望著遠方,忽而又開口問道:“所以那食盒里是你要送給我的粽子?” 貞書嘟嘴望著遠方,怏聲道:“皇宮里的粽子怕要比我做的更好吃?!?/br> 玉逸塵道:“并不。我最愛吃的是我娘做的白粽,頂尖上一顆紅棗,香甜粘糯,只是總燙的叫人等不及?!?/br> 而且,只有端午節(jié)才能吃得到,他總共,也只吃得幾回。 貞書見天色已午,怏聲道:“可惜沒有帶來,不然至少可以頂?shù)梦顼垺!?/br> 她話音才落,孫原便端了一只拖盤出來,盤中兩只綠釉刻花碗,一碗里盛著兩只白白糯糯胖乎乎的粽子,粽尖上點著一只紅棗,碧碗襯著瑩玉般的白粽,上面紅棗濃艷分外好看。 玉逸塵拾了象牙長楮道:“我昨夜興起,憶著我娘的作法自己包了一些,無論好吃與否,皆是我的心意。” 貞書端起來咬了一口,果真溫香甜糯,十分可口。只是她不信他會三更半夜做這東西,搖頭暗誹著全吃完了。 玉逸塵不過略動幾口,見她吃完了,將自己碗里一只撥了過來道:“我已夠了,這只你吃。” 貞書也不客氣,挾過來幾口吞下肚問道:“莫非這就是午飯?” 玉逸塵點點頭,有些詫異的問道:“莫非小掌柜還沒吃飽?” 這樣胖大的粽子,一只都能飽的,何況三只?貞書辯道:“只是未免太單調(diào)了些?!?/br> 玉逸塵這才吃完碗中那只粽子,擱了碗道:“頭一回請小掌柜吃飯,這樣子確實顯得玉某小氣了些。下回找個好地方,玉某也尋些好東西叫小掌柜吃,如何?” 他的意思是出門不至這一次? 貞書不敢輕易承諾,假裝沒有聽到笑了笑。 船依然往下行著,貞書漸漸有些不耐煩起來。她雖也在渭河上劃船,但從未這樣長時間呆在船上過。況且她跟父親宋岸嶸報備,說自己至多哺時就要回的。如今天已過午,這船順流而下也不知行到了那里。逆流而上要更慢些,若趕天黑回不了家,只怕宋岸嶸又要心急。 玉逸塵此時又擺弄起琴來,一聲聲弦動皆是古意悠然。只是貞書不慣聽這些東西,況且見船仍不返行,心中越發(fā)焦急。忍不住問道:“玉公公,咱們何時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