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京應(yīng)了，接替了杜禹在墻根蹲守著。

    杜禹牽過黃子京騎來的馬翻身上馬，獨自往皇宮方向而去。到了東華門外，他遠(yuǎn)遠(yuǎn)就瞧見自己的父親杜國公杜武一身官服硬幞負(fù)手在東華門外站著，身邊圍了一群武官。杜禹走上前抱拳道：“父親?！?/br>
    杜武身后的武官們也抱拳施禮，杜禹左右回了，就見父親杜武正一臉鄙夷的看著自己：“為何衣服這么臟？應(yīng)天府沒有洗衣的雜役了嗎？”

    杜禹拍了拍衣服，揚起一身灰塵，杜武皺眉等灰塵過了才道：“一會兒進(jìn)宮了知道怎么做嗎？”

    杜禹搖頭：“不知道?！?/br>
    那些武官在后止了等著，杜武轉(zhuǎn)身帶著杜禹進(jìn)了東華門，兩人并肩行著。杜武又道：“此番形勢仍不理想，雖部群臣多次相爭，他也只愿給你個副督察的名號，你仍要在玉逸塵手下作事。玉逸塵心機狠辣心思陰毒，你不但要妨他，還要將差事干好，將來我才能替你謀求更高的位置，你可知道？”

    杜禹道：“您是怎么說服皇帝的？”

    杜武冷笑：“不用說服，只要我不出兵，他們自然要乖乖聽我的話。”

    杜禹止步盯著杜武道：“父親，你雖掌著兵權(quán)，但若在敵人出兵的時候，以此相挾制這個國家的君主，怕也是件不光彩的事情?！?/br>
    杜武也盯著杜禹，一字一頓問道：“那我該怎么辦？殺完夷敵后回來再被玉逸塵那個閹賊殺掉？”

    杜禹也盯緊了杜武，手狠指了地上的青磚一字一頓道：“引外敵而治內(nèi)患，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情。你也是，玉逸塵也是。”

    父子兩犟在一起不能分解，身后隨行的幾個小太監(jiān)有些害怕，甩了扶塵道：“節(jié)度使，杜公子，陛下已經(jīng)等了許久了?！?/br>
    人言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父子之間，終是杜武先收回了目光，甩了袖子在前走了，杜禹才甩著膀子跟了上去。兩人進(jìn)了垂拱殿西殿，皇帝在偏西一面的一張小案后面坐著，玉逸塵抱著拂塵，一身紅衣黑邊的宦官服站在身邊。

    外面小監(jiān)唱了偌，杜武和杜禹同時跪了高聲道：“吾皇萬安！”

    玉逸塵道了聲：“平身?！?/br>
    兩人便起來站著?；实劾钚駶膳c玉逸塵同年，如今已是眼袋下垂頭發(fā)稀疏的早衰樣子，親自起身賜了杜武的坐，又伸手招了杜禹過來，溫聲道：“上次你初初乍道，朕也不好當(dāng)面問太多，在京中可還住得慣？”

    杜禹點頭道：“很習(xí)慣?！?/br>
    李旭澤抬頭瞧了一眼玉逸塵，笑道：“你們還是年輕人，朕卻老了?！?/br>
    他們年齡相差本也不大，少年時在皇宮中多常見面，只不過李旭澤總帶著玉逸塵，而平王李旭成身后狗尾巴一樣跟著的，正是杜禹。

    ☆、100

    李旭澤敲了敲桌子，又望了玉逸塵一眼才苦笑道：“自你回京勤王，朕一直想給你個好位置作獎賞，怎奈言官們總拿當(dāng)年的舊事來堵朕的嘴，朕也是身不由已。如今逸塵手下還缺個副督察，我也是多方權(quán)衡彈壓，才壓了大家將你放到這個位置上，你可要盡心跟著他做事才行?！?/br>
    杜禹跪了道：“謝吾皇隆恩。”

    李旭澤伸手叫杜禹起來了，才又問杜武道：“不知節(jié)度使這邊如今大軍走到了那里？”

    杜武起身一揖道：“增援部隊明天就能到大同府?！?/br>
    李旭澤下意識的仍是瞧了玉逸塵一眼才道：“那就好。”

    杜禹四下打量這間屋子，自己大約有五六年沒有到過這個地方。那時候坐在這案臺后面的還是承豐帝，也是這張桌子，也是這張椅子，雖鎏金鑲銀龍騰爪舞，但畢竟是有些年頭的東西了，有些磕過碰過的硬傷一眼就能瞧出來，就連地毯與帳幔似乎都沒有換過。

    李旭澤這皇帝當(dāng)?shù)钠鋵嵑鼙锴?，父親是個明君，用的大臣也都是人精一樣，他上了臺，稍做的不好就是不似明君，想換條毯子也是個奢侈浪費。要想不被那些老家伙們罵，就得認(rèn)真做個好孩子，但聽話的好孩子肯定不是個好皇帝。也許他也想要反抗，怎奈朝中無自己的人，只能求助于一個殘軀的太監(jiān)，概因那是他從小到大一起長起來的知已，也許是這大歷國中唯一一個他能真誠依附的人。

    想到這里，杜禹微微一笑：可憐的皇帝。

    他忽而憶起黃子京曾說過，宋貞書吵著要嫁給玉逸塵，此事在京城無人不知。遂又斜了眼去偷瞧玉逸塵。他不看則罷，一看之下，氣的差點背過氣去。

    原來玉逸塵與李旭澤同年，如今也要二十七歲以上，而他比平王李旭成還要小上一歲，今也也才不過二十三。玉逸塵比之自己還要大了四歲，如今看起來，他竟還如個少年一般清秀，自己竟還比他顯老些。

    再者，玉逸塵此人玉面朱唇，身纖體長，雖是個殘軀之人，但風(fēng)度相貌比之絕色女子還要美上幾分，這樣的美人，無論男女見了只怕都要心生愛慕。宋貞書若為相貌而愛他，倒也能說得過去。

    杜武見兒子杜禹一雙眼睛四處亂瞟，最后停在玉逸塵身上癡癡的瞧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一樣，重重哼了一聲，杜禹這才回過神來。杜武以為他也如有些有邪癖的大臣一樣犯了花癡玉逸塵的毛病，狠狠的拿目光瞪了杜禹兩眼，才又?jǐn)y杜禹拜了道：“臣等告退?！?/br>
    這回玉逸塵親自送出了垂拱殿，在丹墀上止了步彎腰道：“國公慢走！”

    兩父子仍往東華門走去，杜武負(fù)手在前，杜禹垂肩在后。杜武忽而回了頭問道：“為何一直不回家？”

    杜禹道：“應(yīng)天府有公房，住著很簡便。”

    杜武又重重哼了一聲問道：“你與明鸞姑娘的婚期定在何時？總要告訴我準(zhǔn)信，才能差人替你布置?！?/br>
    杜禹道：“我前些天跟竇明鸞說過，我們的親事不成了?！?/br>
    杜武氣的鼻子生煙不可置信道：“什么？不成了？北順侯府雖遭難，明鸞是個好姑娘又等你三年，你怎能棄她再選？”

    杜禹道：“我在外娶過親的，如今我娘子也在京中。我豈能停妻在娶？”

    杜武冷笑道：“就是你在涼州娶的寒門女子？想都不要想。”

    當(dāng)初杜禹怕杜武不答應(yīng)，特意塑造了一下貞書的身世，言她是個涼州大戶人家的女兒，但涼州苦寒之地，有何大戶，所以杜武仍當(dāng)她是寒門女子。

    杜武皺眉半晌又道：“你不是言那女子已死，怎的又說她在京中？”

    杜禹想起貞書氣急敗壞的樣子，當(dāng)然也不敢實言告訴父親杜武自己是把宋工正的孫女給騙丨jian了，又是絞盡腦汁編謊道：“誰知她自己從韃子那里逃了出來，流落到京中，如今恰好碰到了我?！?/br>
    杜武深知自己這兒子從小會撒謊，是以也不全信他，冷冷看了一眼道：“只要我還活著，明鸞姑娘就是我的兒媳婦，旁的女子，我一概不會承認(rèn)?！?/br>
    言步大步往外走去。

    杜禹幾步追上來道：“要不就讓衡兒娶了她，人言女大三，抱金磚，明鸞姑娘也就大衡兒……”

    他算了算又輕聲道：“十三歲?！?/br>
    杜衡正是楊氏替杜武生的小兒子，今年五歲。

    杜武怕自己再跟大兒子一起走一走要被活活氣死在這里，出了東華門也不再打招呼，率著一眾武將揚長而去。杜禹出了東華門，見自己騎來的瘦馬叫個小太監(jiān)牽著，謝過那太監(jiān)拉著馬繩仍往東市而去。

    黃子京見他來了，遠(yuǎn)遠(yuǎn)就比劃道：“方才那位裝裱師父出門來雇車去了，貞書姑娘晚些時候又出門去買東西，皆是些吃的糕點鹵雜等物，瞧樣子像是要出遠(yuǎn)門一樣?！?/br>
    此時天色已晚，只怕不是今日出門。杜禹心中不禁又急又慌，思忖了半晌道：“必不是今晚出門，天黑了城門要關(guān)，她能去那里。只怕她是要明日五更開城門一早趁咱們還沒有來悄悄的走，這可如何是好？”

    黃子京道：“要不咱們今夜一直在這里守著？”

    杜禹嘆氣搖頭道：“明日一早我得去督察院報道，玉逸塵盯著我了?！?/br>
    黃子京道：“要不然我替你在這里盯著，她若要走，我派人來知會你？”

    杜禹拍拍黃子京肩膀道：“今夜我娘子必是走不成的，咱們先去找個地方喝些東西再好好睡一覺，明早再辛苦你替我守著。我到督察院報道完畢，即刻就來替換你。若她要走，無論何時何地你都要差人快快的報我?！?/br>
    黃子京點頭答應(yīng)，倆人勾肩搭背走了。

    貞書本在裝裱鋪二樓上，與貞怡兩個理著要給貞媛帶去的東西。貞怡踮腳瞧著杜禹走了才道：“二jiejie，那個差官走了?！?/br>
    不知為何，貞書聽了這話簡直像是肩上去了一座大山一樣。她也到窗前望了一眼，見對面墻根真的沒有杜禹，長舒一口氣在椅子上坐下，疲累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貞怡好奇問道：“他也穿著燕服瞧著是個公差，怎么像個無賴一樣，若真有意娶二jiejie，就該托媒人來相求。”

    貞書起身拍拍貞怡腦門道：“你說的很對，如今你漸漸成了咱們家最正經(jīng)的一個，這樣很好，至少替咱們宋府二房正正風(fēng)氣?！?/br>
    貞怡嬌哼道：“說的你們都很不堪一樣，既你也知道自己不對，為何當(dāng)初還一心吵嚷著要嫁給那個太監(jiān)？”

    貞書如今越來越怕人說起太監(jiān)二字，就仿佛只要人不提，玉逸塵就不會多受傷害一樣。她怔了半晌才喃喃自言道：“我不過是發(fā)了回瘋罷了?！?/br>
    貞怡坐到貞書身旁花癡了一樣嘆道：“但他確實長的夠俊俏，俊俏的我都心動了。若他是個侯爺或者王爺就好了?！?/br>
    她小時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嫁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王爺，要長的俊俏，要風(fēng)度翩翩，如今卻看上了一個站柜臺的小學(xué)徒。

    趙和訂好了馬車上樓，見貞書貞怡已經(jīng)收拾了一包一包的包裹打理好了，自提下去放到了鋪子里，才問貞書道：“明早幾更走？”

    貞書道：“越早越好，幾更城門開？”

    趙和道：“五更城門就會開，但也未免太早了些，雇來的車夫駕車到咱們這里只怕也要天亮才能到。”

    他見貞書皺眉，知她是想甩開外面那小官差，遂又勸道：“他也未作壞事，不過在那里守著，待新鮮勁兒過了自然會走。你若如此刻意避他，反而叫他覺得新鮮不肯放手。少年男子心氣，我比你懂些，不要再煩憂了。”

    貞書點頭一笑，與貞怡兩個回后院小樓睡覺去了。

    次日一早，杜禹早早起來急的滿屋子打轉(zhuǎn)，就見王府尹親自捧了副督察的官服并金魚帶與寶劍，帶著魏先生并幾個衙役來了。王府尹上回叫他打的狠了，到如今一只眼睛周圍還是青的，不過他府中夫人雖病卻兇悍，娘家?guī)讉€兄弟又都是悍夫，所以除了魏先生，大家都以為他是叫夫人娘家兄弟給打的。

    他將官服捧給杜禹，訕笑道：“杜督察大人，玉督察昨夜就傳了信來，叫您今早到督察院報備，他下了朝就即刻趕來與您交待公事?！?/br>
    玉逸塵是大內(nèi)總管，要隨皇帝早朝的。

    杜禹胡亂套著官服道：“叫我副督察即可，督察大人可是玉逸塵，你若再亂叫到他聽到，只怕烏紗不保。”

    王府尹忙道：“私下，私下而已。在下官心中，杜公子就是督察?！?/br>
    他雖遭了頓打，但也不敢伸張，誰叫杜禹父親是節(jié)度使，掌著兵權(quán)了。

    他在心里將杜禹往上八輩的老祖皆問候了個遍，又將他的繼母楊氏與那杜禹那小娘子在心里jian了一遍，這才如沐春風(fēng)般笑著恭送了杜禹出門，趕著問道：“今夜可仍到府衙來??？”

    杜禹抬頭望了望天，見是個晴朗的好天氣，不知貞書此時出城了沒有，心中急亂又不敢不去督察院點卯，應(yīng)付道：“看吧?！?/br>
    王府尹忙道：“那下官這幾天就仍替督察大人備著，可好？”

    杜禹也不理他，大步出了應(yīng)天府，往督察院而去。

    他到了督察院，見過自己的公房，端的是氣派明亮。又瞧了一回玉逸塵的公房，內(nèi)里如今仍是厚厚的絨毯鋪地，無處不是光明蹭亮，椅子上還鋪著厚厚的絨墊，心中罵道：“這個閹貨倒會享受，也不知他是怎樣哄得我娘子迷了心竅，一會兒來了要好好拷問一番?！?/br>
    公差捧了茶來他也無心去喝，站在窗前捏了劍柄眼巴巴等著玉逸塵。

    直等到日上三桿了，才見玉逸塵的轎子緩緩進(jìn)了督察院大門。他兩手纂了又捏捏了又纂，出了公房到玉逸塵公房門口等著，就見玉逸塵如今也是一身官服佩著紫魚袋緩步而來。他身材細(xì)挑高挺，又眉目溫潤如玉，端得是個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再自己早起匆忙的連胡子都未刮，濃眉粗胡一個魯汗子模樣，越發(fā)自慚形穢，拱手見禮道：“督察大人早?！?/br>
    玉逸塵瞧了杜禹一眼略點點頭，進(jìn)門在案臺后面坐了，才問道：“別人都在何處？”

    督察院的文官們一并涌了進(jìn)來站了，向玉逸塵報備著公事。

    杜禹懶聽那些，只是兩只眼睛仍不住打量著玉逸塵。他皮膚也太光滑了些，一根胡子也沒有，比女子的還要細(xì)嫩。當(dāng)然，他是太監(jiān)，理應(yīng)不長胡子。他捧著茶杯也不掀開，一只手在大案上伸出兩指翻著公文，垂眉凝神低看著。杜禹悄悄伸雙手瞧了瞧自己的手，又粗又黑，皺褶里還存著些污垢，再瞧瞧玉逸塵纖長綿軟的手指，心內(nèi)暗暗發(fā)狠回了應(yīng)天府就要打水來好好替自己洗干凈一番。

    ☆、第 101 章

    他正胡思亂想著，就聽玉逸塵問道：“副督察還有事情？”

    杜禹四顧見別人都走了。自己到對面揀了張椅子坐下來笑言道：“督察大人如今是越活越年輕了？”

    玉逸塵冷臉半瞇長眼瞧著杜禹。他昨日在宮中就是這樣□□裸無顧及的打量自己，今日仍是。玉逸塵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略點了點頭問道：“所以了？”

    杜禹將椅子挪到玉逸塵大案前，見玉逸塵嫌惡的往后靠著，自己也不好意思，仍是訕笑著問道：“督察大人怎么如今還保養(yǎng)的這么好……”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道：“皮膚也太細(xì)了些。”

    玉逸塵皺眉，心道杜禹少的時候出了名的愛好女色，給平王李旭成不知送了多少艷情畫片叫榮妃抓住了打板子，在家里也是為了個自己睡過的丫環(huán)叫人殺了才殺人被下的大獄，應(yīng)當(dāng)不是好男風(fēng)之輩，難道去了回涼州轉(zhuǎn)了性子？

    當(dāng)下寒了臉冷聲問道：“所以了？”

    杜禹仍是訕笑著道：“下官只是想知道督察大人是如何保養(yǎng)皮膚的，才會這么年輕細(xì)嫩?！?/br>
    玉逸塵心中冷笑著，仰頭低眼尖了嗓子道：“灑家是個閹人，去勢才能保得年輕。若副督察也想保得年輕永駐，不如也將那二兩軟rou割去，灑家保證……”

    杜禹嚇的一蹦子跳起來，擺手道：“還是算了，下官回去多抹些豬油膏子怕也能頂?shù)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