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到了晚間散席之后,貞書連忙兩個月累的腿酸腳軟,趁了劉文思雇來的馬車經(jīng)過玉府,只差那車夫到門上通知一身,連車也不下,只在車內(nèi)懶懶躺著,還未過御街就已經(jīng)睡著了。 孫原得了消息不敢怠慢,一溜煙進了小樓推開兩扇大門過了大廳,又推開暗門上了樓梯到了二樓玉逸塵的公房內(nèi),暗黑的燭光中,玉逸塵正與梅訓言談。 玉逸塵問梅訓:“可找著那老婦住在何處了?” 梅訓答曰:“在開保寺附近巷子里,門戶姓丁,只有一個兒子喚稱大郎?!?/br> 玉逸塵哦了一聲,許久才道:“也不必弄死她,卸她兩條腿叫她安生在家頤享天年即可?!?/br> 梅訓答道:“是!” 因見孫原來了,玉逸塵面上已帶著喜色,起身問道:“可是宋姑娘來了?” 孫原道:“宋姑娘言實在困乏,直接去東城了?!?/br> 玉逸塵坐下良久才道:“哦!” 他揮揮手叫孫原走了,一手撐額坐著,面前是一封書信。 梅訓道:“若消息真實,平王真的回了京,只怕杜武要跟他聯(lián)合起來作些事情?!?/br> 玉逸塵道:“他自幼是君子,不屑作借刀殺人的事情?!?/br> 梅訓道:“但我們不得不防,再者,這是大好的時機,若他也到京中,涼州正好空虛。我們通知了北蠻各部,叫他們趁此長驅(qū)直入拿下涼甘二州,屆時不但平王,杜武都有逃不掉的罪責?!?/br> 玉逸塵凝眉冷神良久才微微搖著頭輕敲了那封信道:“再等等吧?!?/br> 梅訓忍不住又勸道:“再不掰倒杜武,等杜禹漸漸掌了督察院,只怕我們就更難行事?!?/br> 玉逸塵仍是不言,忽而笑問梅訓道:“你可記得你的故鄉(xiāng)?或者故鄉(xiāng)的親人?” 梅訓道:“小人無根無萍,無鄉(xiāng)亦無親,與公公無二?!?/br> 玉逸塵道:“咱們這樣的人,本無根,又何來鄉(xiāng)?世間的親情留戀中,是沒有我們的?!?/br> 梅訓欲言又止,半天鼓了勇氣問道:“所以公公是真要與宋姑娘成親?” 無論是誰,聽到熱愛著的人的名字,雖不過片言,心里也是歡喜的。玉逸塵嘴角含了溫笑,眉眼也立時柔了起來:“等成了親,她就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 梅訓勸道:“便是為了宋姑娘,公公也當立即決斷?!?/br> 玉逸塵輕搖頭道:“她不會喜歡我這樣做的?!?/br> ☆、113|良配 他想起自己站在遠處看她的樣子,她穿一件竹青色的長衫,下面罩著月華裙,本是最普通不過的衣服,可身姿纖巧輕盈,步伐靈敏活度,唇角上笑意盈盈,一雙眸子左顧右盼皆是笑意,便是轉(zhuǎn)身便有人露了嫌惡的眼色來悄言墻角,她也全然不在意。 她渾不在意一京城人的笑談,仿若置之未聞。他都沒有她的胸懷與涵養(yǎng),能忍受這許多流言蜚語還能全不在意。本是最簡單容易的事情,機會也是稍縱即逝,因她的在意,他猶豫起來,苦惱不能絕斷。 我從那里來,將往那里去。從何而來,為何而去。 他這樣的人,地獄是唯一歸處。 不是他忽而發(fā)了善心,亦不是他開始同情弱者。他唯一怕的是,到了地獄門上,她要幫他一起承擔所有的罪惡。 忽而他又想起一件事來,問梅訓道:“如今還有多少琴師?” 梅訓道:“原本到府是五十三人,這幾年死了許多,如今只剩三十七人?!?/br> 玉逸塵道:“全處理了吧,沒有必要再留著他們?!?/br> 梅訓應了,又道:“這段日子沒有大案子,一下子這么多死人,怕不好處理?!?/br> 玉逸塵皺眉道:“那就弄到城外去,不能再弄出個老史來。我好容易哄得她回轉(zhuǎn),勿要再讓他們給我添麻煩。” 梅訓忙道:“是?!?/br> “公公!”梅訓欲走又回。 “還有何事?”玉逸塵抬頭望他。 梅訓吞吐許久才道:“黑水城一直有信來,賞羌言只要您點頭首肯,他即可派旁當臣親自到京來迎。如今時局愈艱,不如屬下回信許了此事?” 玉逸塵本是愁顏,居然叫他逗的朱唇一牽欲笑:“我問你,自從賞羌十年前自北蒙討回黑水城之后,幾番來信或親遣人要接我回去,起意為何?” 梅訓有些難為情,低聲言道:“執(zhí)掌氏族,傳宗接代!” 玉逸塵來回踱步:“你覺得我還有那個能力嗎?” 亡國西夏的小王爺賞羌膝下唯有一女,其在北蒙做了多年亡國奴,其女兒亦是北蒙首領(lǐng)房中姬妾,后來他女兒得寵,生得幾個小王子亦皆是生猛勇敢之輩。北蒙大汗高興之下便將西夏亡國故地黑水城賜給賞羌做封地,叫他做個黑水城的城主。賞羌一脫北蒙就四處尋找自己哥哥當年膝下的遺孤欲要替亡國傳宗接代。 但找太監(jiān)傳宗接代,亡國西夏的余脈果真要滅絕了。 “世間可走的路有千千萬條,殘軀之人,怎好再見故人?”他轉(zhuǎn)身離去,梅訓在后望著久久不言。 貞書在車上扎扎實實睡了香香沉沉的一覺,下車時嘴角的口水都還沒有擦干凈。她睡的混身酸疼不已,腳疼腿困瞇瞇糊糊搖上了樓,就聽樓上有男子與孩子的笑聲。杜禹的聲音她是再不能忘的,便是在萬萬人中,只要他說話,她也立馬能分辨出來。 她才上了樓,就見杜禹將熙兒放在一只圈椅中,雙手抬了那圈椅來回晃動著,熙兒叫他逗的咯咯直笑。蘇氏中在一旁含笑坐了望著。見貞書上了樓,面上顏色似是不好。蘇氏嚇的站起來絞了帕子問道:“回來啦?可還辛苦,可還順利?” 貞書道:“順利,不辛苦?!?/br> 杜禹放了椅子在地上才道:“夫人,既貞書來了,在下就此告辭?!?/br> 蘇氏應著,一把推了貞書道:“快去送送?!?/br> 貞書叫她推著踉踉蹌蹌到了樓梯上,便也陪著杜禹下了樓。他這些日子只怕也沒有修飾過儀表,胡茬縱橫眉目緊鎖,遠瞧著與杜國公杜武倒如兄弟一般。因貞書擎了盞燈在后送著,他便走的慢了些,到了地上時還輕聲提醒道:“臺階盡了。” 出了門,貞書見他還站在那里,提醒道:“慢走。” “哦!”杜禹似是恍然大悟,問道:“是你大jiejie的親事?!?/br> 貞書道:“是。” 杜禹又道:“聽聞平王殿下有意要到京城來。” 貞書不知他的意思,答道:“那是天家貴子,來與不來,與我們這些平民也無關(guān)礙?!?/br> 杜禹道:“也許他會與我父親結(jié)成同盟,共對玉逸塵。” 貞書問道:“所以,你告訴我這話是何意?叫玉逸塵提防?” 杜禹苦笑道:“也并不是。他必然也是知道的,平王上京,涼甘二州邊防空虛,若他想與之斗,只怕要引北蠻各部來攻。” 貞書道:“我不懂這些,但平王要入京的事情,我不止聽一二人言說,既眾人皆知,那眾人都有引北蠻入關(guān)的可能,為何獨要指到他身上?!?/br> 杜禹見她擎盞高柱垂著眉眼,燈光下已是滿面愁色,又自悔告訴她這些,近前一步道:“他是威武將軍,護*節(jié)度使之下的督軍,可調(diào)三千御林軍為林。我說這些的意思是,于你,他終不是良配?!?/br> 高燭經(jīng)風一吹,忽而滅了,登時四野黑寂。杜禹瞧不見貞書臉上神色,心中焦急又近了一步道:“我只是不忍你再受傷害?!?/br> 此時兩人已靠的十分近了。貞書心中忽而又生不忍,輕聲道:“明鸞是個好姑娘,你不該負了她?!?/br> 杜禹自打見到貞書,這還是頭一回聽她如此柔情勸慰,忙點頭應道:“我知道。只是你若仍在世上,便是再不肯理我,恨我怨我打我殺我,我亦只能受著,畢竟是我有錯在先。若無你在,我與她談婚配也是合情合理,但既你在,為情為義我又怎能再娶?!?/br> 黑暗中瞧不清貞書顏面,但畢竟她沒有再生氣。杜禹又加了一句道:“你仍是我的娘子。” 貞書道:“若我離開京城去了遠處,永遠不會再回來,你是否就會娶她?” 杜禹心中豁開一道閃電,心道:她是真要跟他走了。 于這個國家來說,玉逸塵不再戀戰(zhàn)退出朝堂,政治格局便要重新劃分,于涼甘二州的百姓來說,若玉逸塵就此罷手,也要免受北蠻荼毒。而于杜禹來說,玉逸塵要走,就要帶走他的妻子。朝堂與百姓終是遠的,妻子就在眼前,他卻再也無法觸及她的內(nèi)心。 忽而一陣車轍聲近,驚的貞書往后退了兩步,便見拐彎處過來一輛馬車,還未停穩(wěn)就有人跳下車來。走近了細辯才能瞧清是劉文思,他今日才當了新郎官,一身吉服都還未脫,遠遠見了貞書便問道:“二meimei怎么還沒有上樓去?!?/br> 貞書驚問道:“姐夫為何而來?” 劉文思也不答話,轉(zhuǎn)身跑上樓去,一陣子便抱了小熙兒下樓,捉了她小手道:“給二姨母告別?!?/br> 又解釋道:“你大jiejie也在車上,我們雖則新婚,將孩子拋在此處實在于心難安。眼看就要坊禁,我亦不再多說,你快些上樓去?!?/br> 言罷急匆匆上車走了。 貞書回到樓上,蘇氏見她神色不善,強辯道:“你們一干全去了那邊相幫,我一人在此帶個孩子,實在有些帶不來,才叫了杜禹來幫忙?!?/br> 這也是實情,蘇氏向來不愛擺弄孩子伺候病人的事情,況且一鋪子的學徒都叫去西城幫忙了,整個樓上就只有蘇氏一人,要她單獨帶個孩子也難。 貞書次日起來還要到宋府準備三朝回門的東西,也渾身困乏懶再與蘇氏爭辯這些,梳洗過回房睡了。蘇氏猶自在那里嘆息道:“好好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兒,終是嫁到個土財主家去,枉我一番心血期望?!?/br> 又看看貞書屋子的房門嘆道:“眼看一個高婿就在眼前,她卻犟驢一樣不肯多看一眼,這可如何是好?” 長吁短嘆半天,憶起已有一年沒有貞秀的消息,也不知她如今在那里,過的好不好。想起貞秀在時替自己做的活兒最多,纏足纏的最好,卻挨她打罵最多,忍不住又多掉了幾滴眼淚。這才回屋睡了。 待忙過貞媛的回門,貞書也不報備蘇氏,又替貞怡買辦起婚禮該添置的東西來。因才cao持過一次,這回簡便了許多,若有好的,仍是原樣要一份來,不好的再到市場上多跑幾趟也有得了。只是幾年鋪子里攢下的點銀子,經(jīng)了這兩回親事便要花去大半,剩下的還要存來給蘇氏養(yǎng)老,銀子仍是掙不及花。 這日她正在柜臺里記著數(shù)字打著算盤,忽聽門外一陣喧鬧,便見一個身著官服戴硬幞的男子叫一群兵衛(wèi)們擁簇著走了進來。他唇上蓄著一抹輕須,負手四顧了揚手道:“將這些字畫都給我卷了!” 貞書這才不可置信問道:“童奇生?你要作什么?” 童奇生負手上前道:“宋掌柜,許久不見?!?/br> 貞書見他小狗站在糞堆上,因著一套衣服倒是扎了大狗的架勢要給自己擺譜一樣,也站起來冷笑道:“好久不見,這身皮子竟把你襯的像個人了一樣?!?/br> 那些人才要撕著卷畫,貞書高叫道:“趙叔,有人砸鋪子啦?!?/br> 趙和在內(nèi)間聞言,抽了劍帶了學徒趕了出來,與童奇生帶的兵衛(wèi)們對峙上。因見是童奇生領(lǐng)的,拱了手問道:“童公子這是何意?帶人來砸我們的鋪子?” 童奇生一揚手道:“將這掌柜與這師傅都給我綁了,學徒們也一并帶走?!?/br> 趙和見這些兵衛(wèi)們圍了過來,拿了劍往后退著問道:“童公子,不知如今你在何部任職,但光天化日上門抓百姓,怕也不對吧?!?/br> 童奇生道:“前些日子宋貞書將新科進士,翰林院的學士章瑞親手軟了一百多刀致死,因其親屬告到官府,我部尚書大怒,著童某嚴懲兇徒,是以童某才會上門。至于趙先生您,勾結(jié)韃子私通信息,便是最大的過錯?!?/br> 他揚手道:“都給我綁了帶走?!?/br> 貞書朗聲問道:“便是我殺了人,也該應天府來抓,你刑部那里能管這些事情?” 童奇生笑道:“若只是一案,自然應天府管。但如今兩案并合,是個里通外國之罪,刑部就能管得。給我?guī)ё?!?/br> 貞書見童奇生的人將趙和并幾個學徒皆綁了,趁他們不注意溜到后面院子里,抓了王mama道:“快上樓告訴四姑娘,叫她到玉府找玉逸塵……” 話未說完,已叫那些兵衛(wèi)拿鐵鏈反架了雙手捆上。王mama嚇的雙腿發(fā)軟,絞著兩條腿跑上樓去了。童奇生出門上了官轎,撩了簾子見貞書也叫反架了雙手在轎下走著,東市上兩排圍著許多人沿路瞧著。他又想擺官威坐轎,又想要下去叫大家瞧瞧自己就是當日那個叫貞書羞辱過的人,如今報這恥辱之仇,遂一直撩了簾子側(cè)眼瞧著貞書。 貞書艱難回頭,見貞怡一雙小腳跳動著也往前擠著。她怕叫童奇生瞧見了只怕連貞怡也要抓住,為了引開其注意力,也是真擔心貞秀,問道:“這一年多貞秀住在那里?” 童奇生道:“她在那里我如何知道?” 貞書道:“她不是給你做外房了?” 童奇生笑道:“笑話,童某二甲進士少年得意,儀表雖比不得那起子去了勢的閹人,在男子中也算佼佼,多少京中閨秀要給童某作妾童某都不要,她是誰就能叫童某收了二房?” 貞書道:“你少裝蒜,莫以為我們不知道你這郎中是誰花銀子替你跑的。我也不問她如今在那里,你只帶話叫她躲好了就成,若是叫尋她的人抓住,只怕皮要掉一身?!?/br> 轉(zhuǎn)眼就是刑部大門,兵衛(wèi)們將裝裱鋪一干人等一串串送進去到了捕房,卻將貞書單隔一間關(guān)著。不知外面情形,又黑又暗又冷又餓,貞書縮在墻角一條長凳上坐著,心念不知貞怡可到玉府了沒有,或許此時玉逸塵仍在宮中,要孫原報到宮中也要好一會兒,想到此只能仍是埋頭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