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117|嫁妝 貞書手中余錢不多,還要替貞秀備著一份,是以貞怡這里連小院也賃不起,親事就在后院小樓上cao辦起來,雖局促倒也熱鬧紅火。因裝裱鋪狹窄無處可辦酒席,貞書便在不遠處燴鮮居訂了席面,叫來賀喜的賓客從鋪子里直接走到燴鮮居去吃酒席,雖花的銀子多些,好在省了雇廚子與置辦菜蔬酒品的錢,兩相抵銷倒也還全得過去。 宋府一連兩場親事,四個女兒中總算發(fā)嫁了兩個。蘇氏面色如喪考妣在小坐著,便是沈氏陸氏幾個來了也不過略應(yīng)兩聲,貞書知她憂心著貞秀,卻也無能為力。 晚間賓客散去,貞書仍不下門板,坐在鋪子柜臺里一并算起花銷帳務(wù)來。忽而門上進來個小子,扔了一張紙條就跑。貞書展開了一看,仍是那幾個字:出門左手。 薛稷的字體,她見過的只有玉逸塵會用。 她仍披了那件厚厚的風(fēng)毛衣服出了門左拐,就見玉逸塵披著一身牙白羅衣站在街口上。他仍是清瘦修長,她卻因著身孕穿的很不成樣子,連面上都漸漸長起雀斑來。貞書低了頭走過去問道:“你怎么來了?” 快要入冬月的天氣,如今是實實在在的冷了。玉逸塵撩了馬車簾子道:“快上去,外面冷?!?/br> 貞書如今懷孕了也有些畏冷,深能體會他對寒冷的恐懼,只是肚子有些鼓又硬的不方便爬高,終是玉逸塵抱她進了馬車。貞書見玉逸塵也跟了上來,忙搖了他膝蓋道:“我家鋪子如今都還開著?!?/br> 玉逸塵道:“自會有人替你去叫他們來關(guān)門?!?/br> 貞書撩了簾子,果然華兒和璜兒兩個在上門板。遂放了簾子問道:“你這些日子可好?” 玉逸塵道:“很好?!?/br> 如今隔在他們中間的,不止杜禹,還有個孩子。 玉逸塵遞了份卷宗給貞書道:“你那巡城御史的姑奶奶也是個人材,她將章瑞的死四處言說,言你將章瑞親手捅了一百多刀致死。童奇生正是聽了這些謠言信以為真,才會去抓你?!?/br> 貞書道:“他心里恨我許久,聽到這些自然當(dāng)了真。只是你將樞密使一府上下都下了大獄,這可是真的?” 玉逸塵道:“真的?!?/br> 貞書道:“既那樞密使的侄女是皇后,你將皇后家的親人下了大獄,難道不會惹了麻煩?” 玉逸塵苦笑道:“她同意,否則我也做不到?!?/br> 貞書覺得自己與他有些像是狼狽為jian的同伙,又聽他言皇后是她,很是有些親密的語氣,再瞧瞧自己鼓著個圓肚子,如今也不是吃飛醋的時候,無奈這醋吃起來就要命了一樣不能止住,竟有些要哭的意思。 玉逸塵遞了個盒子過來道:“打開看看?!?/br> 貞書解了搭扣掀開,見內(nèi)里整整齊齊卷著一疊子?xùn)|西,拆開了竟是一沓沓的銀票,中間卷著那根木簪子。她見他仍給她木簪,以為親事還有希望望,心中一喜手持了問道:“你給我這些銀票作什么?” 玉逸塵道:“你要嫁人,我也該給你備些嫁妝?!?/br> 貞書忽而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將簪子盒子一并扔給他道:“我誰也不嫁,你不要給我這東西?!?/br> 玉逸塵攬了貞書在懷中道:“你終歸要嫁人,杜禹人不錯?!?/br> 貞書推開玉逸塵側(cè)身坐了,生著悶氣,就聽玉逸塵又言道:“若你們成了親,早些離開京城去別的地方生活。杜武狼子野心,早晚有攝政監(jiān)朝的一天,屆時,杜禹是要忠君還是忠父,就是個難題。躲開京城,總能躲得一些清凈。” 貞書聽他有些交待后事的樣子,聽了心內(nèi)發(fā)慌問道:“難道那平王真的進京了?他真要與杜國公一起攜手對你?” 玉逸塵苦笑道:“境況比這復(fù)雜多了。” 貞書將那些銀票全揣到他懷中道:“既是這樣,若你再無勝算,為何不趁此趕緊逃命,還要惹樞密使一府?” 玉逸塵道:“天大地大,逃出去又有何意義?” 貞書道:“杜禹曾言若你引北蠻來攻涼甘二州,或者平王與杜武等人會因此而忌憚于你?!?/br> 玉逸塵道:“但是你并不喜歡我作這樣的事情?!?/br> 貞書竟覺得自己生了十二分的壞心,捉了他手道:“可你是為了自保?!?/br> 玉逸塵回握了她的手道:“我是個閹人,在朝激起群斗,無論他們曾經(jīng)有何成見,都會結(jié)成一致來對付我。平王回京并不為結(jié)斗,但終還有別人,比如新抓了的樞密使,比如許尚書。杜武會結(jié)到更多同盟,來對抗于我?!?/br> 貞書道:“但你說過,你只是一只手,事不因你而起,亦不會因你而結(jié)束?!?/br> 玉逸塵道:“正是。不因我起,亦不因我止。但是皇帝病了,命不將久矣。若無他,我做的終是無用功?!?/br> 貞書覺得有些不對,半天才道:“皇帝死了不是還會有新的皇帝?你不是說皇帝有皇子?!?/br> 玉逸塵笑道:“傻姑娘。” 會有很多皇帝,終究不是他,不是玉逸塵自己要保的那個。 貞書聽他說的神神秘秘,終是不知此事究竟如何來龍去脈,但她不過一個開小店鋪的小掌柜,朝事有多復(fù)雜,內(nèi)里多少秘辛也不是她能知道的。她靠在他肩上許久,又問道:“若孩子不是杜禹的,是別人的,而那個人不要我了,你還會愿意要我嗎?” 玉逸塵柔聲道:“小掌柜,無論你懷了誰的孩子,或者遇了多么不堪的事情,我都不會主動拋離你。但是你該有一份正常的生活,有孩子,有丈夫,才算人生完整。所以,你必須嫁給他?!?/br> 本來他有滿滿的信心,籌畫著即將開始的幸福生活。他甚至愿意嘗試從宮中回來或者散衙后,陪她一起上街買菜,回家做最簡單的吃食。杜禹并不可怕,任何男人都不可怕,她曾嘗過那樣的滋味,他自信能給她更好的。 所以即使是知道她懷了身孕,無論那孩子的父親是誰,當(dāng)他吞下自己內(nèi)心無比洶涌的嫉妒之后,亦能接受。 可是大局變了。 當(dāng)他準(zhǔn)備好獸網(wǎng)要圍捕王振時,杜武亦悄悄伸出了手,伸向他暫時不能顧及的地方。 如今,杜武已經(jīng)掌握了局面,他雖還在強搏,亦不過是做困獸之爭。 當(dāng)他一無所有時,就不能將她也拉入這沒有未來的,畸形無望的生活中。 貞書將那盒子自他懷里掏了過來,將銀票卷了放在里面,仍將那木簪子遞給玉逸塵道:“好,我聽你的話。但是這木簪子我不能要,我知道你在這世界上無親亦無故,若你仍當(dāng)我是個親人,等你真的無路可走要死的那日,一定要記得找人來叫我,我必來見你,拿這簪子,替你收尸,可好?” 玉逸塵笑的不能自已,捧著貞書的臉頰從額頭到嘴唇親了個夠,才道:“好?!?/br> 兩人仍回了川字巷小院,貞書既在這里了過明路,也知玉逸塵知會過裝裱鋪,索性舒舒服服叫玉逸塵揉搓著洗了個澡,然后裹的嚴嚴實實躺到他早已拿湯婆子烘熱的床上。玉逸塵仍是端了溫黃酒來坐到床上,拿只酒盅斟了淺酌。 他見貞書已有睡意,故意將自己兩只冰涼的腳伸到她腿彎間暖著。貞書起身道:“我如今有身孕不能喝酒,若你寂寞,也倒一杯來給我,我聞著味道陪你,如何?” 玉逸塵將自己手中的酒盅低給她,自己另取盅子斟了捧著。他盯住了貞書道:“那一沓銀票中有這房子的地契,你即便嫁了人也該有個娘家,因你性子太爆,我怕你跟丈夫生氣發(fā)了脾氣,大哭起來無處可去,那時或者可以來這里,在這床上悶睡一覺,像我這樣喝盅暖暖的黃灑,或者氣就消了?!?/br> 貞書狠狠蹬了他一腳道:“你竟是我的老媽子一樣。” 玉逸塵道:“若在韓家河時,我能將在窗外偷聽的你抓住……” 貞書笑道:“那你必會殺了我,也就沒有如今了?!?/br> 玉逸塵搖頭道:“不會,我怎會殺了你?我會更早愛上你,與你有更多的時間相處。回望往昔,我只恨遇見你太晚。” 貞書道:“若你愿意,咱們就離開這里,往后看,才有更長的日子。” 玉逸塵道:“我小時候跟著我娘曾逃亡過一段,我厭惡逃亡的日子,有一回她做了十分香甜的粽子,我一頓舍不得吃完存在廚下,半夜起來要逃,逃到半路我才想起那只粽子,放聲大哭鬧著要回去找。正是我的哭聲叫追兵們聽到,才會抓到我們?!?/br> 貞書道:“我陪著你跑,我會跑的很快?!?/br> 玉逸塵推了盤子過來攬了她在懷中,久久才道:“傻姑娘,我不該慣壞了你,叫你無力再愛上別人?!?/br> 貞書心中猶如刀絞:“那你就不該放棄我,更不該放棄自己。” ☆、118|變數(shù) 玉逸塵道:“正如在我無意中送出那只狗的時候,就注定了你我今日該有的離別一樣。當(dāng)皇帝還在東宮時,這一切也已注定。若我們不對付朝臣,則會成為傀儡,而朝堂天下也將成為世家刮分的肥羊。我們出手,一個個將這些世家拔去,最終也是個螳螂撲蟬,黃雀再后。掃蕩一空的朝堂中。杜武手掌兵權(quán)又正值盛年,皇帝未留子嗣,或還可拖得兩年時機,如今太子也有了,他還要皇帝何用?” 貞書覺得自己變成了個很壞很壞的壞人,因為她幾乎是張口就道:“孩子也不定能養(yǎng)大,為何那樣著急?” 玉逸塵道:“只要杜武和皇后都能齊心,自然能護得那孩子長大?!?/br> 貞書恍然大悟:“所以,皇后和杜武結(jié)盟了?” 玉逸塵道:“是。這是我與皇帝始料不及,最大的變數(shù)?!?/br> 貞書推開玉逸塵搖頭道:“我仍是搞不懂這些復(fù)雜的東西,我如今要好好睡一覺,你還愿意同我一起睡嗎?” 兩人鉆進被窩里躺了,玉逸塵伸了手在她微鼓的肚子上撫著,問道:“可會動了?” 貞書道:“偶爾會。猛的踢一下,等你真去摸的時候,他又不動了?!?/br> 玉逸塵仍伸手撫著,問道:“有幾個月了?” 貞書默算了半晌道:“五個多月。” 玉逸塵道:“皇后懷孕時,五個多月的肚子并沒有這樣鼓?!?/br> 貞書氣的踢了被子問道:“你是給皇帝當(dāng)太監(jiān)還是皇后當(dāng)太監(jiān)?怎的她懷孕時肚子有多大你都知道?” 玉逸塵自悔失言,但仍面不改色解釋道:“她的肚子當(dāng)初是宮里的頭等大事,我怎能不知道。” 貞書恨恨道:“我不信,你必然也像摟著我這樣摟著她撫她的肚子?!?/br> 她氣鼓鼓瞪著他,眉目間有些兇意,一雙杏眼瞪圓,臉上幾點俏麗的雀斑灑著,仍是他最愛的樣子。 玉逸塵笑的不能自已,在貞書頰上狠狠親了兩口道:“我最愛看你吃醋的樣子?!?/br> 貞書扭頭裝睡,等玉逸塵呼吸平穩(wěn)了,才又側(cè)過來瞧著他,伸了手在他眉目間輕劃,想要將他整個人的容樣都烙在心上。朝堂上的事她不懂,她只知道,當(dāng)她還未愛上他的時候,就知道他是個壞人,是個終將會遭報應(yīng)的壞人。她在別人的恨意與咒言中逐漸愛上他,最終陷入這份畸形的愛戀中不能自拔,如今還要眼看著他遭報應(yīng)。 “睡吧?!庇褚輭m忽而睜開眼笑道:“哭瞎了眼睛誰替你看孩子?” 貞書兩把抹了眼淚縮進他略顯單薄的胸膛前,用自己一身的熱氣去溫暖他冰冷的胸膛。嗚咽道:“為何你要將自己弄到如今這一步?就算當(dāng)初東宮與你有知遇之恩,你也與他一同習(xí)文修武,該知君子之道,好生而不好死,好德而不好惡,為何還要作出許多惡事來?” 玉逸塵摟緊了貞書道:“那是大約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寒冬,下了好幾日的雪都不能停止,我一個人住在永巷中一間壞了門的破屋中的光板床上,等待著慢慢到來的死亡。風(fēng)吹雪飄進來蓋住了我的身體,透骨的寒意揮之不去。那時還是太子的李旭澤不知怎樣躲過了一眾宮婢奶娘并太監(jiān)們的眼睛跑到了永巷中。” 他伸手形容了道:“他亦同我一般大小,披著一件金黃色細錦內(nèi)里裘絨的斗篷,懷中抱著一只熱騰騰的糯團子。他好奇的趴在那長長通鋪的床頭,解了斗逢罩在我身上,并將那熱乎乎的團子遞給了我。當(dāng)太后帶著太監(jiān)宮婢們趕來的時候,他便指名非要我陪讀不可。我由此才能得藥湯醫(yī)治,并陪伴他一直到成年?!?/br> 他微微苦笑:“當(dāng)然,我有些事也瞞著他,但大多數(shù)的事情仍是一力為他所做。于他,我已是不負。但我是個畸零人,骨子里抹不去想要毀壞一切美好的*,所以我經(jīng)常弄的四處狼伉,做一些能叫我自己心舒卻禍害人間的事情,但我從不為此而后悔。在這人世間,我無來處,亦無去處,若地獄可期,便是唯一歸處。我唯一傷害過的,對不起的也只有你。” 貞書拍了拍玉逸塵的手道:“睡吧?!?/br> 他終將要為自己雙手上沾的那些鮮血負責(zé),到那時候,她就陪他一起下地獄吧。 次日一早,他們?nèi)允且煌鲩T,玉逸塵將貞書送到東市才要離去,貞書解了羅衣給他,再次叮囑道:“若真的有那一日,無論你在那里,什么情況下,一定要記得叫人來找我,我必去送你,取簪子?!?/br> 玉逸塵道:“好?!?/br> 他仍穿著紅色滾黑邊的太監(jiān)服,外面罩著那件牙色裘絨羅衣,目送貞書進門關(guān)了門,仍負手仰頭站著,許久許久,待孫原來催了兩次才上馬車。梅訓(xùn)隨車走著,用只有玉逸塵才聽得見的小聲音言道:“我瞧宋姑娘心里仍是向著公公你的。為何我們不早做決斷,突條后路出來?!?/br> 玉逸塵也不掀簾子,在簾內(nèi)微笑不語。他總愿意聽人提起貞書,當(dāng)然,最好是說貞書喜歡他。雖然他心里是確定的,但總愿意別人也知道,也能肯定。 此時天上一彎新月如勾,正是冬月初的光景。他上回跟她求婚,大約是兩個多月前,那時候她就已珠胎暗結(jié),只是自己還不清楚而已。那時候,他愛她仍是自私的愛,想要她跟他一起走,逃出一線生機來。 但這兩個月發(fā)生的事太多太多,從知道她懷孕,到童奇生公然抓了她到兵部羞辱,再到他盛怒之下發(fā)落王振一門。 正如王振所言,曾經(jīng)的三方平衡被打破,時局也悄悄發(fā)生了變化。平王不為朝政而來,只接回自己的母親就走。但杜武不同,杜武一直在背后虎飼,與皇后悄悄接觸,并說服皇后斷了他的后路。 皇后瞞的很緊,幾個月來一一剔除了他在延福宮的內(nèi)監(jiān),她與杜武在這幾個月中的謀劃,他也是到這幾日才得知。這是一著死局,他在形勢不明朗時發(fā)落了樞密使一系,她或者心中有恨,卻仍表現(xiàn)的乖巧溫順,隨即暗中投誠于杜武,并且對著自己的丈夫,皇帝下了毒手。她用她一貫所表現(xiàn)出來的單純和依賴迷惑了他,讓他以為她還是那個聽話、柔弱、仍人擺布的小女子。 她是什么時候搭上杜武的,他到現(xiàn)在都沒有搞清楚??蓮囊婚_始他就未加防備,如今他們結(jié)締同盟已成,再防就為時已晚。一個想做太后垂簾的皇后,一個想攝政朝堂的國公,平王已退,若李旭澤身死,他便再無退路。 所以他終于愿意放手,也不過是因為他已無法掌控時局的去向。 他仍將陪當(dāng)年的東宮在帝王的位置上走下去,只為當(dāng)初的一份知遇之恩。他也想要看著她幸福,成親,生子,有最后的歸宿。至于身后事,他已是千古的閹豎,遺臭萬年的宦官,懸了首級又如何,曝在城門又如何。也許當(dāng)他超脫*之外亦能嘲笑自己,而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她的真心與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