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已經不再看著她了，而是順著離開的人流往外走。

    菲莉亞立刻有點著急。

    “——那個——歐文，我去街上一下，等下再跟你解釋！”

    “等——”

    歐文顯然不在狀況中，但菲莉亞來不及和歐文細說了，她上次已經見識過普林的速度，要不是樓下有很多魔族怕引起混亂的話，菲莉亞恨不得直接從露臺上跳下去，或者干脆讓歐文瞬移。

    她一邊摘掉身上的飾品扔到一旁，一邊跑，裙撐也在飛奔的過程中被踹到一邊。但是哪怕菲莉亞用最快的速度一路狂奔到樓下，等她達到，還是已經過去了好幾分鐘。

    魔族群尚未走完，但普林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

    菲莉亞對著窗戶使勁找了半天，沒有找到。猶豫片刻，她還是決定追出去——在穿過大廳時，她隨手抓了件黑斗篷披在身上，雖然那身高雅的裙子還沒有脫掉，但渾身上下都能被黑色包裹住，倒也不算太顯眼。

    魔族喜愛深色，斗篷和長袍一般都會做成黑色、灰色之類的暗調，這跟他們信奉的女神赫卡忒掌管黑暗或許也有關系……不過，這個審美偏好從沒給菲莉亞造成這么大的麻煩過。

    放眼望去，周圍全部都是打扮一模一樣的魔族。

    菲莉亞很快就在人流中迷失了。

    數(shù)分鐘后，她不得不略帶沮喪的返回。這個時候，剛才被魔族擠滿的公爵花園已經重新變得空曠了。

    “……我沒想到你是魔后?！?/br>
    突然，菲莉亞聽到普林的聲音。然后，她就看到那個矮小的老人從一棵粗大的闊葉樹后走了出來。

    艾斯正處在極夜，花園里沒什么光，所以，發(fā)現(xiàn)樹后竟然有人的時候，菲莉亞著實嚇了一跳，尤其是普林僅剩的那只綠色的眼睛竟然能在夜色里發(fā)光。

    “是、是的?！狈评騺喯乱庾R地有點緊張，她伸手去摸背后，卻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帶著巨劍。

    她感覺到老人在黑夜中呈瑩綠色的獨眼默默地打量了她一會兒。接著，他用一種分外蒼老的聲音道：“……種族不一樣的戀情很辛苦吧？明明已經被對方吸引，可是習慣、文化、宗教、對世界的認知，全部都不一樣……就連體型都……”

    “還……還好？”

    菲莉亞聽到“體型”的時候愣了一下。歐文魔王的身份曝光以后，她已經聽到過各種各樣反對他們結婚的理由了——人魔芥蒂、文化習慣、身份差距……還有抓著她的肩膀一邊狂搖一邊喊“那家伙可是個魔王啊??！”的人。不過，體型這個角度菲莉亞還是第一次聽說。

    老實說，大概是因為歐文在海波里恩接受了六年教育的關系，菲莉亞并沒有感覺到和歐文之間有很大的隔閡。住到艾斯以后倒是經常會意識到文化差異，但由于魔法陣建好以后經常能回家，菲莉亞也沒有特別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所以……

    “我很幸福。”菲莉亞笑了笑，眉眼彎彎的。

    普林愣了愣。

    她本來的計劃是在抵達魔法師之塔以前不接觸任何人的……當然，抵達塔以后說不定也不會接觸。之前在冰城的時候和菲莉亞搭話只是因為在魔族之國碰到人類太意外了，況且……她對人類多少有點說不清楚的特別的感情。

    而這一次，她看見菲莉亞挽著比她高大很多的丈夫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和她有點像。

    普林并不理解人類的審美，但她大致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只要分析一下就會明白，菲莉亞在人類中是屬于受歡迎的長相。

    她健康紅潤的臉頰、端正可愛的五官、隨著笑容時隱時現(xiàn)的酒窩，都能夠增加她在人類里的吸引力。

    但沒有人比普林更清楚，兩個種族之間的審美差異能夸張到什么地步。比如，杰克·格林直到分別的時候都沒有意識到她是個矮人女性……

    普林心中對菲莉亞剛剛升起的一點共鳴的心態(tài)消散了。魔族和人類本來就是同源，分裂的時間也不是很長，看來，在菲莉亞身上并沒有她曾經有過的煩惱。

    停頓了幾秒，普林轉身想要離開。

    這時，菲莉亞道：“等等！那個……你是矮人吧？”

    第172章

    ……你是矮人吧？

    盡管周圍沒有其他人，但從菲莉亞口中聽到這個問題的一剎那，普林還是背后一緊，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看。

    如今矮人是大陸上其他生物的眼中釘，暴露身份絕不是什么上策。尤其是，她眼前的女孩還是那個剛剛發(fā)表完對矮人懷有敵意演講的魔王的妻子。

    低空穿過的風吹動了公爵花園的灌木叢葉片，枝木與樹葉摩擦出“沙沙”的響聲，普林抬起了頭，即使特意做了和人類差不多身高的假肢，她仍然比菲莉亞要矮一些。

    這么多年過去，人類和魔族的平均身高顯然都增加了。普林并不想刮掉自己引以為傲的胡子，所以她知道自己要混進人類或魔族中勢必要扮演男性老者，然而……她明明是按照記憶中杰克·格林的高度制作的假腿，現(xiàn)在竟然還及不上菲莉亞這樣嬌小體型的女孩子。

    雖然杰克·格林原本在人類里也不算十分高的那種男性，但是……

    忽然，普林又對自己的記憶不太自信了。畢竟她是個矮人，以她的海拔來看，所有的人類都是一座小山坡。杰克·格林并不矮說不定只是她以自己為參照一廂情愿的看法，相比較于身高，那個男性人類在她記憶里最深刻的還是望著星星微笑的時候英俊的側臉。

    “星空里肯定蘊藏著我們不知道的力量?！?/br>
    那個男人的聲音有時候甚至還會在耳邊響起，那是相當耐心、溫厚、和大部分矮人男性不一樣的聲音。

    “我能感覺到星星里有什么東西在呼喚我，我的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響應他們。但是我找不到方法釋放……我需要一些釋放的方式。普林，我最好的朋友，你真的愿意陪我一起去找嗎？”

    那個時候，他的臉頰側過來，讓普林無法將注意力從他那雙富有天賦的藍眼睛上移開。

    大多數(shù)矮人都粗獷、豪放，以喝得醉醺醺地揮舞錘子為榮。但那個人類不一樣，他不太擅長戰(zhàn)斗類的東西，連基礎的劍術也擺弄得不好，但……他的情感細膩而敏銳，他說的話里總是蘊藏著普林聽不懂的哲學，他的每一個動作和姿態(tài)似乎都擁有特殊的意義和美感。他懂得藝術和文學，他會在月夜里演奏樂器，他能夠講出每一顆星星的運動規(guī)律。

    杰克·格林。

    他說星星里有人類和矮人甚至精靈都不知道的力量，可在普林看來，光是這個名字里就蘊藏了足夠多不為人知的力量了。

    他本來是想尋找一種能夠讓他釋放身體里那種說不出名字的東西才來到矮人的國度的，然而在最后，普林卻跟著他離開了，并且看著英俊的年輕人，一點點變成了英俊的老人。

    是的，那個時候，看著杰克的一把直拖到腳下白胡子被山頂吹來的風弄得掃來掃去，普林這才恍惚地意識到他身上終于有了一點符合矮人的審美的地方。

    然而……

    普林的精神有些迷失了。

    那都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事了。

    ——距離眼前長得很高的矮人做出上一個反應也是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事了。

    月黑風高，四下無人，菲莉亞赤手空拳地問出這個問題是需要一些勇氣的，盡管她覺得普林這把快散架的骨頭應該打不過她……

    菲莉亞因為對答案緊張頗為緊張的關系，雙腿繃直了不敢動，現(xiàn)在都有點麻了，因此不得不挪了挪。普林的綠眼睛看起來空蕩蕩的，在夜色里卻隱隱發(fā)光，這使得它比平時看起來更詭異了。

    “那個……普林先生？”菲莉亞試探地問道，“如果這個問題有冒犯的話……”

    在回憶里猛地聽見菲莉亞的聲音，普林終于回過神。她好一會兒才重新意識到這里是艾斯，不是在她生活了幾十年的雪峰之上，眼前的也不是杰克，而是年輕的魔后菲莉亞。

    “不?！逼樟帚读艘粫海诺?，“不過，你應該想到……我是個女士?！?/br>
    菲莉亞頓時尷尬地老臉一紅，幸好當了魔后練了幾個月臉皮厚了不少，她倒不至于太過手足無措。

    矮人的男女差異很小，女性也長胡子這些事菲莉亞有聽說過，只是沒想到會碰到。況且，矮人的名字不怎么區(qū)分性別，聽說男矮人也可能會叫“珍妮弗”“凱瑟琳”“伊麗莎白”，所以菲莉亞才沒有想到。

    她開始猜測普林是個矮人亦只不過幾分鐘前而已，并沒有很多把握。普林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知道矮人會入侵海波里恩，她的話語許多很怪異卻看上去不像是精神問題，且普林似乎是從東方而來——那是矮人的大陸撞擊海波里恩沿海的方向——另外，菲莉亞從樓上往下來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普林露出的腳尖是嵌滿螺絲的木頭。

    羅格朗先生是制作矮人機械的，如今馬丁也做著同樣的事。菲莉亞接觸這些東西的機會不少，對不少矮人機械的結構套路都很眼熟，多看幾眼就能辨別出來。不過，她很清楚目前海波里恩的機械水平并沒有達到制作行走自如的假肢的地步，而普林cao縱著兩根木腿走得還挺快，只是動作多少有幾分別扭。

    “抱歉。”菲莉亞道，“但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戰(zhàn)爭期間，出于國家安全的考慮，如果你無法給出讓人信服的理由的話……”

    想了想，菲莉亞撩起那條她有點討厭的長裙，直接在大腿處打了個結。

    “……我不是士兵，矮人也不喜歡像我這么衰老的士兵。cao縱戰(zhàn)斗機械是很耗費體力的工作，超過四十五歲就很少有人能繼續(xù)勝任了。”普林的嗓音很沙啞，像是漏風的船帆，“我只是路過這里而已……從人類的國土穿過太過于危險了?！?/br>
    魔族的服裝低調寬大，很適合偽裝，且魔族目前對矮人的敵意肯定沒有人類那么強。當然，這不是全部的理由，還有一個原因普林并沒有說。

    杰克曾經很喜歡北方，因為這里有幾個月永遠是黑夜，是觀星的好時候。而大陸最南方的人類領土和矮人領土一年到頭都只是熱而已，也沒有極夜。

    cao縱戰(zhàn)斗機械其實很好體力，cao縱者一般不超過四十五歲。

    菲莉亞暗暗將這些細節(jié)記下來，繼續(xù)追問道：“那你準備去哪里？”

    普林已經不想在這里浪費時間了，她所擁有的每一寸光陰都是從死神手里拽回來的，她仿佛能聽到自己的骨頭每一秒鐘都在老化的聲音。

    “西方高原?！彼恼Z速不自覺地加快，“矮人里也有不贊成戰(zhàn)爭的和平派，在安穩(wěn)的環(huán)境下被養(yǎng)育長大的年輕人總是不喜歡改變的。我雖然年紀大了，但我也是其中之一。主戰(zhàn)派的國王和我不太對盤，他很討厭我。我沒有冒犯艾斯的意思。抱歉，我要走了，正在趕時間?！?/br>
    說著，普林挪了挪腿，想要離開。

    菲莉亞飛快地記住“和平派”“年輕人”“國王”之類的關鍵詞，然后見普林要離開，身體下意識地一動，擋住她。

    普林抬起頭，用獨眼安靜地望著她，菲莉亞咽了口口水，氣氛有點古怪。

    普林是個老人，一眼看去就老得活不了幾天那種。菲莉亞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或許是完成有生之年要走遍陸地的夢想——之類的，但是海波里恩處于戰(zhàn)爭之中，艾斯看起來可能沒法置身事外，矮人們似乎對這片大陸上的情形一清二楚，而魔族和人類卻對這群消失千年后重新出現(xiàn)的入侵者一無所知。

    目前的情況不公平，要是能抓到一個矮人的話，情況搞不好會有所改善。

    但普林目前沒有做錯什么，看上去也的確不像是入侵者或間諜，更不像有壞心，只是個普通的……胡子茂盛的老……呃……老夫人……

    她上次還提醒過她“不要離開艾斯”。

    菲莉亞陷入了雙邊道德的掙扎之中。

    見菲莉亞不動，普林皺了皺眉頭：“還有什么事嗎？”

    不著痕跡的，她粗糙的手指放在了同樣是假肢的右手手腕的一個按鈕上。要是真的遇到什么不能不解決的事的話，她的木腿可以跑得很快。

    不過接下來就得想辦法離開艾斯，找個地方好好曬曬太陽了。

    “……那矮人，準備入侵艾斯嗎？”條件反射地，菲莉亞問道。

    “現(xiàn)在的矮人王應該沒有指定過類似計劃，但是……”普林頓了頓，“矮人是自尊心極高的種族，他們很容易就會被沖昏頭腦，然后做出非常傲慢的事情來。”

    這正是她最不喜歡矮人的地方，雖然她接受著矮人的集體教育長大，在遇到杰克·格林之前正是嚴格遵循著矮人規(guī)則和信條的一員。

    現(xiàn)在，她沒什么種族榮譽感，甚至對于和杰克更接近的人類和魔族更有親近感。

    停頓了幾秒鐘，普林繼續(xù)說。

    “你們現(xiàn)在籌集軍隊的舉措沒有錯。我想，再過一段時間……你們就會用得上了?！?/br>
    第173章

    幾周以后，菲莉亞環(huán)游艾斯一圈，終于又回到了冰城的城堡內。這個時候，矮人的木頭人大軍已經占領了菲莉亞的家鄉(xiāng)南淖灣和半片風刃地區(qū)。然而，矮人的鐵蹄毫無停止地打算，無視魔族的警告，一步步逼向艾斯的神經線。在矮人看來，人類和魔族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只要是這片大陸上的領土，都應該屬于矮人王權杖統(tǒng)治的范圍。

    既然如此，就沒有繼續(xù)猶豫的必要了。

    歐文在和大臣、父母的一整夜會議之后，確定了幫助海波里恩的計劃，并且派遣士兵到國界處進行防御。

    菲莉亞作為魔后也參加了會議，不過她畢竟是外族，且和歐文結婚才沒幾個月，所以發(fā)言權并不重。再加上她個人對政治軍事上的事還是初學者，因此大多只是旁聽學習，沒怎么發(fā)表意見。她已經將碰到過一個老矮人的事以及他們說的話私下告訴過歐文，聽到艾斯最終做出了出戰(zhàn)的決定，菲莉亞終于松了口氣。

    接下來，就要制定對付矮人的策略了。

    戰(zhàn)爭已經開始了快兩個月，艾斯這里收獲了不少關于矮人的情報。

    矮人團結、強韌，正和傳說中一樣，他們擁有強大的集體活動能力和相當高的種族榮譽感。他們的軍隊緊緊扭成一根繩，具有相當強的組織紀律性，要擊潰他們非常困難。不過，目前看來，還有一個嚴峻的問題——

    矮人并不是用身體作戰(zhà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