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京娘的神色仍然是冷冷的,沒有一般人見面要行禮寒暄之類的跡象。郭紹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報以友善的微笑。 這娘們既沒有要說話的意思,郭紹也不知從何說起。忽然覺得她身上哪里不對勁,倒不是她女扮男裝穿了一件翻領布袍的緣故……很快郭紹明白了,是胸部,雖然此時看起來還是鼓囊囊的,但并不是撐起很高;郭紹是見識過的,這夏秋之交穿得薄,正常情況下她的胸脯肯定會明顯地把上衣?lián)纹饋怼?/br> 他也沒多想,隨口就說:“你也不嫌難受。” 不料京娘立刻就懂了,臉上刷一下變得緋紅。 這時郭紹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正有點懊悔,卻見京娘沒什么反應,并未像上次那樣被輕薄了就要上來拼命。郭紹心下稍安,心道:難道她已經想通了,準備認命? 就在這時,左攸走到了角門口,見有女的在,急忙退了出去。郭紹看見了他,忙對京娘說道:“我還要去辦一件要緊的事,你一會順著路進里面的院子喊玉蓮,讓她給你做晚飯。今天恕我不能親自款待了?!?/br> 京娘突然開口道:“什么要緊的事,不就是求功名求富貴么?” 郭紹愣了愣,干脆利索地說道:“對!誰不愿意過富貴的好日子,喜歡吃糠咽菜,我真心服!” 說罷便掉頭出門,遇到左攸,見他提了個籃子,一個穿長袍的文士提著這么個籃子確實有點笑人。左攸道:“咱們不是去賄賂史彥超,不過空著手也不太好。我隨意在口子上的鋪子買了一些糕點、一些果子,那家鋪子的甜食我嘗過,手藝不錯。大人不喜,小孩兒一定愛吃。咱們提著一點禮物登門造訪,什么姿態(tài)便不言而喻了?!?/br> “左先生想得周到?!惫B道。他也沒矯情要給左攸錢,一點糕點果子也值不了幾個,上次官家的賞賜分下來雙份不知要買多少。何況左攸作為郭紹的幕僚,郭紹拿了俸祿也會給他包一份,算作是自己養(yǎng)的士。 二人便牽馬一前一后去往史彥超府。 及至府上,投出名帖。運氣不錯,史彥超正在家中。郭紹和左攸也得以進門,走的是大門旁邊的角門,實屬正常,史彥超比郭紹的職位高幾級,總不能叫史家開大門“迎恩公”。 史彥超果然是架子挺大,自己在客廳里坐著等,別說到房門口來迎接,連站都不站起來一次……不過郭紹也不和他計較。起碼他看到名帖知道自己來了,立刻就接見連等都沒等??梢娛窂┏粌H記得名字,也惦記著在戰(zhàn)場上的事。 郭紹言談之間也絕口不提那茬,就當是沒發(fā)生過一樣,連忻口一戰(zhàn)那事兒也不提。不說那些,倆人之間的話題就非常少了,郭紹只說聽到消息會調到侍衛(wèi)司云云。 這時有一個丫鬟端茶上來,郭紹的腦子里忽然浮現出一個好笑的場面:若是史彥超一時興起,在家里抓住小姑娘就干那事,小山一樣高壯的身軀壓在小雞一樣弱的女子身上,該是多么悲慘的事…… 郭紹陸續(xù)廢話了不少,便道:“聽聞史將軍后天要巡視城防,不知可否讓末將隨行?” 他便輕輕這么一問,并不說為什么要隨行,其實原因很簡單:狐假虎威的山寨版。 “你聽誰說的?”史彥超忽然問道。 郭紹愣了愣,倒沒料到他如此直接問這個問題。而且史彥超身材過于威猛、聲如洪鐘,氣勢十足的架勢,很能給人壓力。旁人就是覺得他對自己沒有威脅,也會莫名感覺壓力逼人……好像隨時會被他揍一頓似的,這么大個的漢子,又號稱大周第一猛將,幾個人揍過他?所以感覺非常不親和。 郭紹只得據實答道:“樞密院的一個官員?!敝辉甘窂┏丛趹?zhàn)陣上救他的份上,別在繼續(xù)逼問究竟是哪個官員了。 史彥超“哼”了一聲:“舞文弄墨,耍嘴皮子的文人,沒一個好東西!” 郭紹不置可否地應付著,覺得史彥超不爽也實屬正常,誰也不愿意被人背地里監(jiān)視著。他這不客氣的話,并不是沖著郭紹來……郭紹如此提醒自己。 穿著文士巾帽長袍的左攸在旁邊也很淡定,似乎左攸比較免疫地圖炮。 史彥超這家伙,好像看誰都不順眼,至少給人的感覺是那樣……郭紹都沒覺得自己哪里惹到他了,他就變得很不高興起來,而且一不高興一點掩飾都不用,當下就把茶盞丟在幾案上,灑了一案的茶水,硬生生地喊道:“送客!” 郭紹表示為了自己的事,臉皮可以厚著。當下就不顧史彥超不客氣,又問道:“那后天的事……” 史彥超道:“早上早些,到侍衛(wèi)司衙門外等我?!?/br> “是,那末將等告辭?!惫B也學著左攸糊涂淡然的樣子,全然不顧別人的臉色,又指著提進來的值不了幾個錢的糕點,專門說道,“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br> 郭紹和左攸一道很快就出得府門。二人騎著馬一前一后默默走出這條街。 “史彥超不太高興的樣子,不知后天會怎樣,會不會在將士們面前不給我面子,反而叫我下不了臺,適得其反?”郭紹沉吟道。 左攸嘆了一口氣,答非所問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史彥超能到現在還生龍活虎,確是不易?!?/br> 郭紹想了想道:“好像官家很賞識他,一個武將能得官家賞識,還怕得罪誰呢?” “湫!”左攸策馬上來與郭紹并肩而行,側過頭小聲說道:“我瞎琢磨啊……官家是不是覺得史彥超威名大,想用他在侍衛(wèi)司制衡李重進?” 郭紹沉吟片刻,搖頭道:“天子圣心,做臣的哪能容易猜度?” 左攸又小聲道:“史彥超還真就是個純粹的武夫……李重進我不清楚,以前沒門路官做得太小,沒機會見識見識。不過既然官家這么費心費力,好不容易把他從殿前司挪到侍衛(wèi)司,又有急著加強殿前司的跡象,恐怕李重進也不是好對付的。就史彥超那樣,怎么和李重進平衡?” 郭紹不答。他前世雖然學歷也不低,不過和古代文人還是完全不同的,又在五代十國幾年習慣了武夫的生活,所以一般不愿意去議論太遙遠的事。 左攸神神秘秘地回頭看了一眼,這巷子在市井中,沒什么人,就算市井小民聽見了估計也聽不懂。他便低聲繼續(xù)道:“主公調升侍衛(wèi)司,是要去西征。這是個機會,如果能立功進一步;以后再有機會爬幾步的話,達到與李重進、史彥超差不多平起平坐的地位……那時便可以代替史彥超牽制李重進,勢必得到官家的倚重?!?/br> 郭紹心道:你不廢話么,我去西征就是要立功撈軍功資本的,我還等著娶符家二妹呢。西征那點功勞,也許還遠遠不夠;不過沒關系,我已經知道朝廷會打淮南了,機會有的是,只要上邊愿意給你。 如果郭紹不是心急火燎滿腹斗志,現在任命狀都還沒下來,何必到處打聽搗鼓? 第五十五章 殘忍的惡作劇 天氣晴,有微風。 史彥超等一眾人先巡視東南陳州門,此地北面就有存糧的倉庫,門內有虎捷軍第一軍的一片營房。史彥超在前呼后擁中起碼靠近陳門,只見大批將士已經恭候在此。成片的鐵甲,遠遠超過了一道城門應該當值駐守的人數。 “拜見史大將軍!”“史都候……”眾人的目光聚集在史彥超身上,大多數都充滿了又敬又怕的神色。史彥超的威名,不僅周軍,其它國家的武夫們也應該耳聞。 史彥超人高馬大,在場的將士沒有一千也有好幾百,還有路過觀望看稀奇的百姓,但沒有人長得有史彥超高大。史彥超只是微微點頭,架子拿得很足。 郭紹記得趙匡胤要升殿前都虞候了,在級別上和侍衛(wèi)司都虞候相當、同樣是一個大漢,但就連趙匡胤的氣勢恐怕也比史彥超稍遜一籌。 大伙兒對史彥超很敬畏,不過也有一些人不同,旁邊有個武將就很激動,見史彥超過來,大聲嚷嚷道:“史大帥,您還記得晉州嗎!北漢主舉國之力來攻,咱們兵少,浴血奮戰(zhàn)堅守月余,我就是守南門的李大柱?。 ?/br> 史彥超聽罷轉過頭,走到那將領跟前,只見那人一臉皮膚黑糙,單看模樣就像一個苦力一般,顴骨位置有一道驚心的刀疤,傷痕之長,連左眼眶都變形了。 史彥超抬起手,堅定地拍在李大柱的膀子上:“如何能忘?” 李大柱激動道:“末將也是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場惡仗,南門被破,北漢軍蜂擁沖來,起碼二十倍于我!一個指揮五百條漢子啊,半個時辰不到,就剩下幾十人!要不是史大帥親自來救、與兄弟們并肩殺敵,若讓那北漢軍沖進城,咱們全軍兄弟都得葬身在晉州!” 一直就很傲氣的史彥超,此刻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許傷感。最勇猛的人,在偶爾的瞬間也會不小心露出這樣的眼神。他輕聲說道:“這些年,死去的好兄弟太多,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我還活著,就等著那一天與兄弟們下去團聚!” 聽到這一句,后面的郭紹都是一怔,對史彥超的印象頓時有了少許不同。 史彥超威怒的虎目直視他的眼睛,握著李大柱的膀子,用力搖了一下,然后掉頭就向前后,毫不回頭,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李大柱。 一行人跟著他穿過人群,走到城墻的石階口。史彥超大喊了一聲:“郭兄弟!” 郭紹忙上前:“末將在?!?/br> 史彥超指著郭紹高聲道:“不久后,他便會兼領第一軍、第二軍都指揮使,大家都認好了!” 眾人毫無反應,雖然紛紛瞧郭紹,但完全沒有哪怕一點熱情的氣氛。郭紹長期訓練和出征倒是長得結實,樣子看起來已是年輕的一條漢子;但他還是太年輕了,一眼看過去,和那些久經戰(zhàn)陣的老將老兵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就在這時,史彥超又說:“高平之戰(zhàn),一箭射死北漢猛將張元徽,就是他,郭紹?!?/br> 頓時人群中發(fā)出了聲音,大伙兒議論紛紛起來。這種事太容易在軍中傳開了…… 如果是一件比較復雜的事,哪怕它影響很深遠、意義很重大,一時間在軍漢中也難以流傳,因為大伙兒懂不懂是另一回事,說起來太繞太不精彩,沒什么意思。反倒是郭紹這種事,其實對于戰(zhàn)局沒多大的影響,卻更容易讓人們津津樂道。 一箭射死張元徽!多干脆多利索,又是叫大伙兒很感興趣的事。箭術,本來就是軍中最重要的技能之一,周軍這些將領,武功好的基本射箭都不錯。武將們也樂得大家流傳這種事,自家軍隊里有厲害人物,將士們的信心也高一點,人們需要具體的榜樣需要英雄般的故事! 史彥超又抓住郭紹的手腕,攜手上墻。郭紹也沒反對,只是覺得這種動作確實有些刻意。 他心道:史彥超還是恩怨分明的,講義氣的!不管態(tài)度如何,起碼做出來了,給郭紹把聲威抖起來了。就是要借史彥超的名頭! 一時間郭紹對史彥超的惡感消除了一半,走上城墻,又對下面的將士點頭回應。 這時他立刻發(fā)現了不遠處的京娘……實在太顯眼,她站在圍觀的婦人們后面,但個子比那些婦人幾乎高許多,一目了然?,F在郭紹有正事,自然就沒空理會她,就當沒看見了。 郭紹正覺得史彥超這人還是講義氣,心里舒坦著。不料還沒舒坦一會兒,史彥超立刻就給郭紹找不痛快了。 一行人在眾目睽睽下等城觀望,史彥超忽然指著城下的大路,說道:“郭郎的箭術,能在萬軍之中一箭射死張元徽。諸位將士只是耳聞,你何不叫大家開開眼界?” 郭紹順著他指的看下去,只見路上正有一個長袍巾帽打扮的人牽著一匹驢車,背對著城門這邊在大路上走。驢車上放著許多東西堆得高高的。 “史大帥何意?讓我射一個無辜的人?”郭紹詫異道。 史彥超淡然道:“射他的帽子,不過就是嚇嚇他而已?!?/br> 郭紹和隨行的兄弟,以及左攸都愣在那里。這似乎有點過分了,人家一個路人,又沒惹著你……況且這是在東京、又非正在發(fā)生戰(zhàn)爭的戰(zhàn)亂之地,沒事你拿個老百姓射著玩,要是射死了,不說一定要償命,影響肯定不會小,能輕松了結? 這時史彥超又強調道:“以郭郎的箭術,百發(fā)百中射中帽子。你只要沒射死那人,怎么算得上是射殺無辜?” 說罷饒有興致地看著郭紹,眾軍也默不作聲。郭紹身邊帶著幾個隨從,但他都沒開口,幾個人也就等著郭紹怎么辦。 郭紹目測了一下,那個牽著驢車的人,距離城墻只有四五十步,如果抓緊時間別讓他再走遠,這個距離上郭紹還是很有信心的……雖然臉龐感覺有些許微風,但那人是直行、走得慢,幾乎相當于靜態(tài)目標,難度又降低了幾分。 但是無緣無故拿一個無辜之人的性命冒險,這事兒本身就有悖郭紹的價值觀,讓他十分反感。 不過史彥超可不這么覺得,連一眾將士的表情看來,也覺得只要他自信,那就算不得什么事兒……大家都是血里火里提著腦袋過來的,誰會覺得嚇一下就是了不得的事? 除非郭紹水平不行,根本沒有把握。 史彥超尼瑪!虧我覺得你還挺講義氣,這就給我找茬? 郭紹不是糾結的人,也不高尚,雖然對這種事很抵觸……不過入鄉(xiāng)隨俗,在武將們面前裝仁義,會給他們軟弱又婆婆mama的感覺吧?史彥超說得也不全錯,只要不射死那人,全當惡作劇了,也可以證明自己對箭術非常自信,十拿十穩(wěn)!郭紹如此安慰著自己。 四十五步,雖然有風,但幾乎等同靜態(tài)目標。 郭紹心里又默念了一遍,伸手道:“拿弓箭來!” 這時只見史彥超的眼睛里露出些許興奮的神色,似乎拿人命開玩笑是很刺激的事!郭紹難以理解這個猛漢的心理,剛不久還似有對陣亡好兄弟的憐憫悲傷,轉眼之間卻能對一個無辜百姓毫無同情?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是怎么一種感受? 城墻內的將士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能聽到城墻上的說話,一個個武將嗓門大,離城墻不遠的地方都能聽清他們說話;所以大家都大概知道上面在干什么。 郭紹知道有很多人在看他……忽然想起,京娘也在圍觀,她會如何看這件事?郭紹心里微微有些動蕩,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定住心神。他不愿意猶豫不決! 就是個惡作劇……五十步,有微風,靜態(tài)目標…… 郭紹輕輕把箭矢搭上了弓弦,不能猶豫不能多等,越磨嘰那人走得越遠,把握越小……其實他從來沒有過完全十成的把握,只是從無數次命中和未命中之中尋找感覺罷了。 就在這時,那驢車上在彎道上稍微轉了一下方向,忽然見驢車上還有一個婦人,露出小半身體,原來剛才被那些物品遮著。她不僅是一個人,臂彎里還抱著什么東西似乎是個孩子…… 郭紹心頭頓時一亂,微微把箭簇下移…… 就在這時,忽然旁邊一個聲音說:“大哥!別射那人了,射我!” 第五十六章 信任 空中有微風。但能動搖利箭的不僅僅是風,最主要是人心。 明明是覺得不對的、有悖于意愿的事,做起來就沒那么果決,對郭紹來說,最能提高信心的是通達的念頭。他在軍中勉強算的上猛將,但射箭的時候,暴力拉弓的背后,確實一顆細致的心,甚至敏感;沒有這種敏感,如何能在沒有精準瞄準器械的情況下找到目標的感覺? 一絲微微情緒的波動,都會影響一定的精準度。他沒有信心的……這不是幾步內甩飛鏢,而是幾十步外用簡單的器械精確命中一個小目標。 忽然有人說了一句話,眾將紛紛側目。 郭紹還沒來得及看,就已經聽出是二弟楊彪。楊彪見郭紹轉過頭,又道:“我戴著帽子騎馬下去,走那條路,大哥射我的帽子!” 眾人頓時嘩然,看向楊彪,只見一個馬臉大漢,比史彥超矮,不過面相相當兇,一看就不是善類。也許慈眉善目笑吟吟的可能落井下石背后捅刀,也許美貌英俊如花的人也可能心腸歹毒,而兇神惡煞的人還揚言過在戰(zhàn)陣上要報復自己人的楊彪,卻會要求拿他的命冒險。 大家都驚訝不已,一時間才注意到了郭紹身邊的隨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