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到了耶和行宮,天氣轉(zhuǎn)晴,云層也稀薄了不少,藍藍的穹空仿佛洗凈的琉璃瓦,通透明麗?;实畚绾笮耍锝腿藫Q了班方退出來。外面的日頭大,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只在廊下站了會兒,便覺得通身爽利。 黃福泉從東邊過來,見了她便欠了個身:“娘子當完差了?” 秋姜笑道:“我們這樣伺候的人,這差事哪有到頭的?不過是趁著陛下休息的空當出來偷個懶,一會兒不還得回去做牛做馬?” 不料身后傳來皇帝的涼冷的聲音:“朕哪里對你不好了?” 秋姜嚇了一跳,做賊心虛地低著頭轉(zhuǎn)過身去,腦中千回百轉(zhuǎn),只一瞬間便脫了口:“這幾日趕路疲憊,微臣每天晚上都夜不能寐,腦子混沌,胡言亂語呢,陛下別放在心上?!?/br> “口齒倒是伶俐,改日讓你去游說番邦使臣算了?!?/br> “微臣這點兒微末伎倆,也就在陛下面前賣弄,全仰仗陛下寬宏雅量,不與微臣小小女子斤斤計較?!彪m然躬身彎腰,但聲音清澈,皇帝側(cè)眼望去,見她明眸善睞,狡黠的眸中仿佛含著似得意,不由哼笑了一聲,走到廊外,“自作聰明?!?/br> 秋姜慢慢過去,柔聲低頭應著,聲音里帶著笑:“是?!?/br> 今日拂曉祭祀,卦象大好,皇帝的心情也十分愉悅,抬頭一望,天空瓦藍瓦藍的,遠處掠過幾絲潔白的云??罩杏酗L,微微吹起人的袍角?;实劾洳欢〉溃骸跋胨麊幔俊?/br> 秋姜怔了一怔,才意識到他說的是李元曄。近鄉(xiāng)情怯,驟然提起這個人,她反而遲鈍了一拍:“……他好嗎?” 將近半年未見了。 她有些神思恍惚。 這樣想起,好像是做了一個不短的夢。而在夢里,她的王子騎著白馬而來,身姿比初見時拔高了不少,面容仍是清麗脫塵,性格那樣剛毅不屈,遠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她在奔騰的煙塵里望見了她,也看到了他唇中咬著的玫瑰花。 這樣的妄想原來從來不曾停止——她情不自禁地笑彎了嘴角。 皇帝也回頭看了看她,幽幽道:“他如今可是了得了,只用了個把月的時間就平定了豫州的叛亂,斬殺元修,擊退元俊,如今又坐鎮(zhèn)豫州,收歸了豫州都督府一眾大小將領(lǐng),儼然以豫州大都督自居。河南王一黨剩余殘兵不敵敗退,已經(jīng)南下逃竄,歸降了南朝?!?/br> 秋姜有些恍然,定格在他那句“斬殺元修,擊退元俊”,心里不由泛起一絲暖意,會心一笑?;实塾謬@道:“也不知道他和那永安公有什么仇,追擊時竟然舍棄了只帶二百扈從的元俊,轉(zhuǎn)而去追尚有千余騎的元修,一直追了三天三夜,死活不肯松口,聽聞他蟄居豫州時與元俊有舊,所以有意放之。” 秋姜也不去點破,任由皇帝瞎猜。 皇帝笑道:“你若是想他,年節(jié)時朕召他進京便是?!?/br> 秋姜不是對政局毫無認知的人,知曉他好不容易在豫州站穩(wěn)腳跟,此刻進京必然受制于人,忙道:“叛亂剛剛平息,保不準又要卷土重來。三娘雖然想他,但不能因著自己的情緒就忽略了我大魏的安危,陛下不必召他,且讓他誅殺了叛黨余孽再說?!?/br> 皇帝默了會兒,也沒看她,徐徐道:“你們倒是心有靈犀。朕之前書信召過他,他的說辭與你一般無二?!?/br> 秋姜凜然一震,不敢應答?;实壑徽f書信提起,并未叫她起草正式詔書,只怕也存了幾分忌憚,帶著幾分試探的意味吧。 皇帝仿佛乏了,微微打了個哈欠,回頭走進暖閣:“朕歇會兒,你自個去休息吧?!?/br> 秋姜出了一身虛汗,聽聞身后傳來輕微的聲響,是幾個侍從合上了榻上的折疊圍屏,她才敢大著膽子往外走,走了幾步,腳下卻越來越快,最后像是逃一樣奔了出去,一刻也沒有回頭。她身上穿的還是二品女官的官服,紫綢紳帶、漆紗高冠,一路見到不少公卿大臣,品階在她之下的都和她見了禮,雖然疑惑,倒也不敢多問。 尚書令王源和謝衍是故交,又是姻親,這些年關(guān)系愈發(fā)密切,朝堂上人人都知他們是同穿一條褲子的鐵桿盟友。這不,此次出行二人便同住一個營帳,同吃還同睡。這日午后,二人吃飽了便從暖閣出來散步,見四下無人,王源捋著胡須笑道:“鄭東閣這老匹夫,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自以為背靠著滎陽鄭氏這棵大樹就可以目中無人,在陛下面前也敢這樣猖狂,真是自作自受。陛下這都一周沒召見他去內(nèi)朝了,這次出行也沒帶上他,可見是真的惱了他了,你我二家的出頭日快要到了。” 謝衍雖然也有所耳聞,到底不若他這樣消息靈通,面色疑惑道:“這是什么緣故?往常他也向來口沒遮攔的,也沒見陛下日此震怒過?!?/br> 王源輕笑道:“仲懷兄,你這消息也太閉塞了。” “得了,別賣關(guān)子了,有話快說?!?/br> 王源笑了笑,也不再捉弄他:“鄭氏一門之所以如此囂張跋扈,仗的是什么?還不是他鄭東閣和兩個侄兒身居高位,把守著中書省的三大要職嗎?陛下一向信任他們,詔書起草、擬定、修史什么重要的事兒全一股腦兒交給他們,可今時不同往日啰?!?/br> “這是為何?”謝衍道。 “鄭鈞觸怒了陛下,被遣回家中的事情你知曉不?” “這是自然?!?/br> “他是陛下的近侍,是草擬詔書的第一人,掌實權(quán),在陛下眼里,重要程度還在鄭東閣和鄭紹之上。他不干了,這詔命的起草和傳達任務,由誰擔任?” 謝衍狐疑道:“不是中書省其下官員頂上?” 王源神秘一笑,又高深莫測地捋了捋胡須,道:“陛下新任命了一位正二品女侍中,令她掌管詔書起草和整理奏章,雖未罷免鄭鈞侍中之職,儼然形同虛設(shè)。他日,哪怕鄭鈞重新上任,也不足為懼了?!?/br> 謝衍著實是大吃了一驚:“竟有這等事?此等要職由一女子擔任,陛下挺喜歡這個女子的吧?” “何止是喜歡,恐怕是極為寵幸?!?/br> “這位女士是何人也?”謝衍乖覺地改了稱呼。 嘿嘿一笑,王源的態(tài)度突然曖昧起來,緩緩望了他一眼,晦暗道:“這我就不得而知了。這位女士任職尚短,在下還未見過。不過有機會,你我定要去見上一見,以便更好地體察上意,免得犯了和鄭東閣一樣的錯誤?!?/br> 謝衍自然稱是,卻瞧見身旁小僮神色別扭,幾次看向他的眼神都極為古怪,不由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小僮躑躅道:“……奴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br> “什么事?” 這小僮小心地抬起頭,看了看謝衍,又看了看王源,吞了吞唾沫,道:“……御前侍奉的侍從中有一人是奴近親,私下閑聊時與奴說起過,這位新上任的女士乃是陳郡謝氏一脈?!?/br> “什么?”謝衍大跌眼鏡,死死盯著他,話都有些不利索,詫異中更是難以置信,“胡說八道!若是我陳郡謝氏的女郎,為何我會不知?” 小僮忙跪下:“奴不敢扯謊,此事千真萬確。而且,而且……” 王源急道:“你倒是說啊!” “且這女士正是陳郡謝三娘,是郎主的嫡次女?!?/br> 謝衍:“……” 王源:“……” 這晚回到營帳,謝衍的臉色就很難看,茶都沒吃一口,揣著隨身的玉如意在賬內(nèi)走來走去。王氏回來見了,很是詫異:“夫主這是怎么了?” 謝衍見了她就生氣,重重一哼,挑了錦榻坐下來。 “妾做錯了什么,夫主這樣生氣?妾身駑鈍,還請夫主明示?!鞭D(zhuǎn)手倒了茶過去給他。 謝衍揚手就打翻這茶,霍然起身,怒氣無處可發(fā):“你還有心情吃茶?還不快去清點了嫁妝送還給三娘。你是想要為夫這官位不保?” “夫主這是從何說起?”王氏被他搞得一頭霧水,都顧不得地上那傾翻的茶盞了。 謝衍急道:“三娘如今深得陛下寵幸,已經(jīng)升為御前侍奉的正二品女侍中,掌朝中大權(quán),陛下的旨意有一大半出自她那里。她那日回來不聲不響,想必是在試探我,不料為父如此糊涂。就怕她心生怨懟,給為父使絆子呢。” 王氏聞此也是震驚地說不上話來:“……竟有這等事?這才幾日不見啊,她就涉足朝堂,還成了女侍中?” “為夫也不知。但是,事已至此,說這些都是無用。”謝衍神色微閃,瞇了瞇眼,雙掌一擊,當下就定了,“你快去將那些東西整理出來,列成名冊,明日就給她送去……不,今晚就去?!?/br> 王氏知道大局已定,但心中仍是不甘,躊躇道:“之前說的那樣滿,如今峰回路轉(zhuǎn),卻不知要扯什么借口?” 謝衍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是你的事。如果你不出這種蠢招,為夫如今也不必這樣為難了。” 王氏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緊緊掐住掌心才忍著沒有發(fā)作,勉力一笑:“……妾身知錯了,刺史,一定會辦的妥妥當當,請夫主放心。” 謝衍的臉色這才好看點,轉(zhuǎn)頭進了內(nèi)賬,倒頭就躺到榻上。 翌日,秋姜梳洗起來便有人來稟告她,說王氏在外求見。秋姜對著鏡子打理鬢發(fā),都沒抬頭理會。今日她休沐,不用去御前當值,青鸞便給她梳了個簡單的驚鵠髻。因著她今日穿的是若草色的復紗襦裙,只在她鬢邊簪了兩三朵群青色絹花,垂下幾綹短流蘇,堪堪及眉,又在她髻上插上一支雕花白玉珍珠簪。 秋姜對著銅鏡對照了好一會兒,微微正了正發(fā)鬢,笑道:“你這手藝是越來越好了?” 青鸞道:“還是娘子長得俊俏,怎么打理也好看,不然再好的花簪著也是俗氣。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br> “什么時候也和桃子一樣學會油嘴滑舌了?” 青鸞還未說話,那邊炕上孫桃已經(jīng)叫起來:“說了不準叫這個綽號了!桃子桃子,多難聽???日后嫁不出去了!” 秋姜和青鸞對視一笑,齊聲道:“說得你好像嫁的出去似的?” 孫桃不依不饒地跳過來撓他們。 鬧了好一會兒,秋姜才起身對那傳話的人道:“去吧,就說本座有事出去了,沒時間見她。改日一定登門致歉?!闭f著,帶了青鸞和孫桃就從側(cè)門出去了。 王氏等了許久也不見傳話的人出來,心里就有不耐。萬石嫗勸道:“夫人再忍耐一下吧,如今形勢比人強,是萬萬不可與她翻臉的?!?/br> 王氏道:“不過一朝得勢,居然也敢給我臉色瞧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這位置的,不過短短須臾,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當手段?!?/br> 萬石嫗知她氣到了極處,唯恐她再胡言亂語,忙扯了扯她的衣角:“夫人慎言,隔墻有耳啊?!?/br> 傳話的人此時從里面出來,將秋姜的話一五一十和她說了,末了,欠了欠身道:“夫人請回去吧,謝女士說她會登門拜訪夫人的?!币膊坏人貞?,徑直回了暖閣。 王氏等了這么久,如今被如此撂臉,面色鐵青:“簡直反了天了!” “夫人息怒,息怒啊!”萬石嫗死拉活拽終于把她勸走了,路上小心道,“夫人不必如此生氣,犯不著。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她這樣大出風頭,該切齒的可不是我們?!?/br> “什么意思?” “奴婢聽聞,潘貴妃也對她頗為不滿呢?!?/br> “竟有此事?”王氏停住了腳步。 萬石嫗附耳過去笑道:“貴妃雖是三夫人之首,卻在左右昭儀之下,只是位比三公,而夫人是有封號在身的正四品郡君,是有資格前往朝見的。” 王氏陰沉的臉色中終于綻出一絲微笑,噓地呼出一口氣:“也好?!?/br> 潘貴妃乍然收到這些禮物,也是有些訝異,更聽聞是大司馬妻子汾陽君送來的,更是大感意外。但是等來人稟告完畢,便施施然笑了,丟回手中的翡翠鐲子入匣,回頭道:“你且回去稟告汾陽君,這些東西我都收下了。何必這樣客氣呢?這可不是她的事情?!?/br> 等這人走了,貼身女官上前道:“剛剛得來的消息,陛下似乎有立太子的意思了?!?/br> “難道不是本宮的敏玉嗎?” “以前陛下是中意六殿下,但是最近陛下對貴妃殿下多有不滿,似乎有改立三殿下的意思了?!?/br> 潘貴妃一掌拍在案幾上,聲音尖利:“李淑媛不過嬪位,有什么資格和本宮爭?” “殿下不要忘了,李淑媛可是出自趙郡李氏,身份貴重,雖然位次暫且低于娘娘,但背后站著的是李家、謝家和王家,不可小覷?!?/br> “那依你之見,本宮應當如何應對?” “恕奴婢斗膽,雖然殿下在宮中身居高位,到底不是出身世家,不若李淑媛那樣朝中有人支持。雖然鄭氏一門私底下愿意支持殿下,但也不是一心一意的,一旦知曉殿下失寵失勢,恐怕會墻倒眾人推。為今之計,殿下必須給自己找一個強有力的盟友?!?/br> “有這樣的人嗎?”潘貴妃秀眉微蹙。 這女官徐徐一笑,聲音不由得暗下來:“殿下忘了?昔年未進宮之前,塞北有位故人,可是殿下的摯交?!?/br> 潘貴妃微微一怔,面色無來由地一紅:“六爺?” ——何止是“摯交”呢。 “如今他可是爾朱部落的酋長了,鎮(zhèn)守塞北,雖受命于朝廷,卻儼然是塞北的一方霸主,朝廷也對他非常忌憚呢。殿下若能得他做靠山,還愁六殿下不能榮登大寶嗎?” “他愿意幫我嗎?”一向飛揚跋扈的貴妃,如今卻有些不確定了,咬了咬牙,恨恨道,“這個天殺的冤家,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如果他真心為我,當年就不會把我進獻給陛下了!我是他的姬侍,他卻敢瞞天過海,謊稱是他的婢子,也不怕陛下知曉了砍了他的腦袋!” “陳年舊事,殿下也別再提了,眼下的路才是要緊的。有交情總比什么都沒有來得強,況且六爺昔年只是酋長的眾子之一,人微言輕,縱然要念著殿下也是保不住的。” “是嗎?”潘貴妃把著手中的金雀玉搔頭,茫然道,“……他是做大事的人,我不過小小女子,又沒什么學識。他的心思,我哪里知曉呢……罷了,你說的對,陳年舊事,多說無益。你且修書一封,召他進京吧?!?/br> 女官笑了:“殿下糊涂了,這得有個由頭啊,且不能咱們出面。” 潘貴妃皺了皺眉,丟下那玉搔頭,轉(zhuǎn)頭望她:“那該如何?” 女官笑著低下頭,慢慢說道:“這等事情,就該交由鄭使君他們了。殿下這些年也幫了他們不少,也該他們出一點綿薄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