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漱衣福了福身，說：“你答應(yīng)賞我的一百兩黃金呢？”

    聽了這話，皇帝一怔，忙叫了小太監(jiān)把賞賜端過來。

    一個(gè)木盤子，里面十個(gè)沉甸甸金燦燦的元寶，映在何漱衣的眼底，那雙天然朦朧的眼中此刻熠熠生輝。

    何漱衣把金元寶一個(gè)一個(gè)的裝進(jìn)口袋里，裝了九個(gè)后，拿起最后一個(gè)，塞到謝珩的手中。

    “還你?！彼f。

    謝珩瞇起眼睛，盯著她。

    “之前欠你的錢，我都算過了，這個(gè)金元寶可以還清，而且還多出來一些，就當(dāng)是支付我的吃住費(fèi)用了……我們兩訖。”

    謝珩的心里，先是有暖意流過，接著又冰凍了起來。

    覺得暖，是因?yàn)樗谝馑谋г?，即便他摳門小氣。

    可是，她最后的那句“我們兩訖”，聽來就如被細(xì)線絞著五臟六腑，很是折磨。

    他不希望他們兩訖，只要她還欠他錢，他們就依然可以因?yàn)榻?jīng)濟(jì)問題而被綁在一起，形成牽絆。可若是兩訖了，他們之間的瓜葛便少了很多。

    他真是太矛盾了，矛盾的可笑啊。

    ***

    對(duì)何漱衣來說，這一晚，是在乾州的最后一晚，也是和謝珩在一起的最后一晚。

    遠(yuǎn)山微暮，太陽垂垂西山，流逝的時(shí)間像是鈍瓷片，一下一下的劃在何漱衣的心上，不見傷口和血，卻讓她越來越難受。

    心，難受。

    心里不舍。

    不想就這樣匆匆別過，而相見無期。

    她像個(gè)鬼魅般，幽幽的亂走，看著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的落山。

    而她，竟不知不覺走到了廚房。

    今天在廚房里做晚飯的不是廚娘，卻是天嫂和地嫂，聽謝天謝地說過，他們的媳婦廚藝很好，最擅長(zhǎng)做的就是溫馨的家常菜。

    天嫂也曾跟何漱衣提過，她的拿手菜，是紅燒寒菌。

    此刻，天嫂地嫂就在做這紅燒寒菌。見何漱衣走進(jìn)廚房，忙熱絡(luò)的與她搭話，見她眉梢眼底戚戚焉，便拉著她下廚了。

    紅燒寒菌的做法，本是很簡(jiǎn)單。天嫂洗凈寒菌，何漱衣把蔥姜切好，地嫂備好油菜，準(zhǔn)備工作很快就完成。

    但天嫂卻不滿這寒菌的品次，有些無奈道：“寒菌啊，還是花垣那邊的好，更鮮更入味，乾州這邊的寒菌品次還是要差一些。”

    聽到“花垣”兩字，何漱衣在意了起來。

    聽天嫂道：“從乾州往花垣去的路上，會(huì)經(jīng)過一片綿長(zhǎng)的山地。這片山地里有不少天然山洞，里面長(zhǎng)著的寒菌，品次極好，如果能用那些寒菌做這道菜，味道會(huì)提升至少兩倍！”

    地嫂整理了柴，一邊點(diǎn)火，一邊說：“阿梨姑娘不是要去花垣么？等回來的時(shí)候，為我們采一些那邊的寒菌好不好？”

    待她采寒菌回來，都不知何年哪月了。何漱衣也不知道她什么時(shí)候能找到微哥哥，也許很快，也許又是兩年。

    嘴角揚(yáng)起一抹苦澀，她說：“我答應(yīng)你們?！?/br>
    這晚上的飯，大家坐在一起吃。

    每人的面前是一碗青菜粥，他們圍著些美味的家常菜，罕見的安靜，大家的心思自然也不同。

    溫茗看不得何漱衣和謝珩走太近，所以，這一桌的人，只有他心里是高興的。謝天總想說些話緩解氣氛，又怕越描越黑，只好低頭吃飯。天嫂地嫂給何漱衣夾了許多菜，并笑道：“別忘了寒菌的事啊。”

    寒菌——這個(gè)詞仿佛成了咒語，久久在何漱衣腦中回蕩，直到飯局散了，何漱衣一個(gè)人游蕩在國師府里，腦海里仍然充斥著這兩字。

    天嫂地嫂的用意，她如何不懂？她們和謝珩一樣，等著她回來。

    然而，哪怕她真的找到了微哥哥，他們師徒也必須走自己的路。

    師門被滅，兄弟姐妹遍地橫尸，是她和微哥哥兩個(gè)人花了五天五夜，才將他們?nèi)柯窈谩?/br>
    幸存者只有他們兩個(gè)，她親眼目睹了梨花谷被染成紅色。從那天起，谷里的梨花就再也不開白花，而是開紅花。延綿十里、漫山遍野，皆是血色……這般的血海深仇，這許多消逝的生命，壓得她這三年都沒能好好的喘口氣，在尋找微哥哥的同時(shí)，也謹(jǐn)記著有朝一日定要手刃仇人。

    仇人，她記得，就是化成灰她也能認(rèn)得。

    為什么要滅了他們梨花谷？為什么要?dú)⑺滥敲炊酂o辜的人？

    何漱衣握緊了拳頭，眼底倒映著冷月的鉤芒。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要血債血償，和微哥哥一起，將這條路走到盡頭！

    腳下，忽然踩到了臺(tái)階，何漱衣回過神來，冰冷的夜風(fēng)順著袖口灌入全身。

    她仰頭，望著“珞瓔閣”三個(gè)秀麗的題字，不知不覺間，她竟然走到了這里。

    這座美麗的樓閣，就是謝珩的心病，它的美麗就如同謝珩心中的希望，那么美，卻在一片破敗中顯得那么脆弱。

    何漱衣驀然想到第一次踏入珞瓔閣的所見。

    她記得，那間屋子里尸氣濃郁，阿瓔躺在床上，據(jù)說是沉睡不醒。

    值此一刻，她竟然想要走去床頭，站在阿瓔的面前，與她道個(gè)別。

    推開門，走進(jìn)珞瓔閣，涼風(fēng)卷著阿瓔的畫卷輕輕揚(yáng)起。

    何漱衣端詳畫卷片刻，撩起油布簾子，走了進(jìn)去。

    阿瓔，真的是個(gè)很美的少女。

    上次沒有仔細(xì)的端詳她，這次一看，她比那畫像中的還要美，猶如夜幕下的太陽花，靜靜的又不失明媚。

    要是她能再度醒來，該多好啊。何漱衣情不自禁的伸手，握住了阿瓔的手。

    在握住這手的瞬間，何漱衣就如被電擊了一般，縮回手。她的眼震驚的睜大，盯著阿瓔的臉，再看向她的眉心，然后再打量她的全身……眼底的震驚越來越強(qiáng)烈。

    這個(gè)女孩，她、她……明明就已經(jīng)……！

    “阿梨。”身后忽然響起謝珩的聲音。

    何漱衣身子微顫，斂去眼底的震驚，將兩汪柔和卻憂郁的目光投向他，“謝珩……”

    “你來看阿瓔？”昏暗的燭火，給謝珩臉添了一筆哀婉，“你可知道，為了阿瓔，我找了很多人，花了許多錢。許多奇人異士都來了，卻都沒能喚醒她。”

    “你只有這一個(gè)meimei？”何漱衣問。

    “還有個(gè)弟弟，他叫謝琰，比阿瓔大兩歲，但是六年前就死了?！?/br>
    何漱衣的心如被剪子剪了刀，疼的難以描述。好孤獨(dú)的人啊，親人都先他而去，他獨(dú)自坐在國師這個(gè)高位上，名望信仰加身，卻抵不過守住阿瓔這一最后希望的艱辛。

    “謝珩……”何漱衣本想出口的話，吞了回去，又再度想說出。

    猶豫再三，終是殘忍的說了出來：“其實(shí)你心里清楚，阿瓔已經(jīng)不會(huì)再醒過來了……因?yàn)?，她早就死了?！?/br>
    謝珩的身軀強(qiáng)烈一顫，平生遭受的所有痛苦加起來，也沒有這一擊來得致命。四肢百骸都在痛，令他捂著心口抽搐喘息。

    他如一頭受傷的獸，哀嚎著，逼近何漱衣，“你剛才說什么……！”

    何漱衣被逼得后退，戰(zhàn)栗和恐懼在她的脊背上爬，她的后背撞上了冰冷的墻。

    她保持著冷靜說道：“她根本已成為一個(gè)活死人，僅剩的生命力就是維持軀體不腐，此生已不可能再找回神識(shí)?！?/br>
    “你說什么……”謝珩更加的激動(dòng)。

    他驀然就如同一頭出閘的猛虎，掐住何漱衣的雙肩，將她撲在墻上！

    ☆、第24章 臨別前的相處

    痛！何漱衣的背撞上硬邦邦的墻，撞得好狠。

    更甚者，肩膀被謝珩掐著，上次被永夫人釘出的舊傷，現(xiàn)下開裂了。

    何漱衣痛的哀叫出聲：“謝珩……”

    他卻不遺余力的大吼：“阿瓔沒死！她還會(huì)醒過來！”

    “謝珩……”

    “你再敢跟本國師胡說！你再說一句試試！”

    “我……”

    這個(gè)人瘋了。

    他瘋的有多可怕，便是親人離去對(duì)他的打擊有多深。

    是她太殘忍，連血帶rou的揭開他的傷疤。

    但何漱衣還是決定把話說到底：“這屋中的尸氣，都是從阿瓔身上散發(fā)出的，積年累月下來才會(huì)這么濃。人死不腐不化不是好事，你該做的是讓阿瓔早日入土為安。”

    “你以為你是誰！”謝珩雙目泛出紅色，怒聲咆哮：“當(dāng)本國師還能縱容你胡言亂語？！信不信我這就殺了你！”

    因著瘋狂，他掐得更用力。

    何漱衣疼的流出了眼淚，“謝珩……你就是殺了我，我也要說……”

    她抬起雙手，吃力的搭在了謝珩的雙肩上。

    “我知道……真正的你是個(gè)好人，一點(diǎn)也不兇殘……可你卻因?yàn)樽卟怀霰春妥载?zé)，才這樣……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huì)失去弟妹，但是，你不能活在自欺欺人中……”

    她喊道：“阿瓔不會(huì)愿意看見自己的哥哥落到這步田地！”

    這番話如鳴鐘，轟的一響，震得謝珩渾然一顫。

    他僵住了，只是雙手還掐著何漱衣的肩膀。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鮮紅了，血滲透鴨卵青色的小襖，刺痛了謝珩的眼睛……

    “阿梨！”

    謝珩震驚，回過神來。

    他對(duì)阿梨做了什么！

    雙手觸電般的松開了她，何漱衣沿著墻面，無力滑落。她本能的摟住謝珩的脖子，他亦慌忙低身，將她撈起。

    自責(zé)和內(nèi)疚感，排上倒海的涌上謝珩的心頭。

    “對(duì)不起，阿梨，對(duì)不起……”他抱起何漱衣就朝外走。

    “我們先離開這里，我的房間近，先抱你過去?！?/br>
    這一路，走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