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何漱衣再度仰頭望向謝珩的時候，她的周圍已經(jīng)站滿了渾身是血的尸體，尚還生還的白巫師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跪在地上，已經(jīng)放棄了抵抗，哭喊著求饒。

    一地血梨花，鋪就艷絕的風(fēng)景。

    溫茗來到何漱衣的面前，抱著扇子施禮，“夫人，我們來晚了，沒事吧？”

    何漱衣?lián)u搖頭，哀憐的一笑。這是溫茗第一次看見她的真容，沾著血污竟依舊純潔，縹緲的像是隔著萬水千山，似薄霧孤山、雨打蓮荷。

    溫茗溫和的說：“夫人請放心，雖然時間上很倉促，但是我們做了足夠的聯(lián)絡(luò)和準(zhǔn)備，白教是徹底翻不了身了?！?/br>
    半空中再度傳來破風(fēng)的呼嘯，謝珩攻擊到宋豫的破綻，打掉他的笛子，再以一連串符咒狙殺，最終拆除了宋豫的防御，一掌拍在宋豫胸口。

    宋豫口吐鮮血，勉勵維持住輕功，才不至重重墜地。

    謝珩不給他喘息之機，如箭般射來，又添一掌。這下宋豫徹底失去平衡，落地后整個身子倒滑了好幾尺長，以手撐地才換回平衡，受傷跪地。

    謝珩冷冷睨著他，立刻調(diào)頭沖到何漱衣身邊，拉住她的小手，抬手把她臉上沾著的一滴血抹去。

    “寶貝，沒傷著吧？”他擔(dān)心的很，見何漱衣?lián)u搖頭，才放心。與溫茗對視一眼，道：“將活著的人武功都廢了，趕下山去。梨花婆婆在山門擋著山下的人，這會兒也差不多結(jié)束了?！闭f罷拉著何漱衣朝宋豫走去，柔聲道：“怎么發(fā)落宋豫，你來決定。”

    何漱衣沒有應(yīng)聲，卻下意識的扣緊了謝珩的手。離宋豫越近，她的心跳得越快，覺得自己像是個被活埋在土中的人，拼命的伸出一只手，仿佛那樣就能抓到空氣，可不論她怎么抓、怎么掙扎，泥土的腐味都越來越濃的滲進她的體內(nèi)，窒息的痛不欲生。

    微哥哥，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她記起來了，梨花谷被滅門的那天，她被白巫師們抓住，從一具又一具的尸體中間拖行而過，來到宋豫的面前。

    山崖上，風(fēng)好冷，她渾身都是血，瑟縮著仰望這個皮笑rou不笑的男人。

    “你就是何漱衣？”他問。

    她仇恨而恐懼的盯著他。

    他的手指撫過她的臉，冰冷的觸感，像是蛇在爬行，“從今天起，我就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你要為了我、為了白教，榮登那個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高位。你有這個天賦，剩下的我會慢慢教導(dǎo)你。”

    這就是記憶被篡改之前，最后的畫面。

    從那之后，她把師父當(dāng)成滅門的仇人，而真正的仇人卻成了相依為命的師父。微哥哥和她一起，徒手挖墳，掩埋她的兄弟姐妹。他留在梨花谷照料她，把她當(dāng)作親meimei似的給予她溫暖……直到他父親出事，他留下書信辭別，她出來追尋，兩年的風(fēng)餐露宿也不改初衷。

    不知是聽什么人說過：這世上沒有翻不過的山，沒有拭不去的痛，只因總有那么一個人，在給你勇氣。

    可是，微哥哥，你知道嗎？那座山對我來說太難以翻越，因為，給我勇氣的你，就是那座山啊。

    “微哥哥?！焙问伦叩剿卧サ拿媲埃x珩扶住她的雙肩。

    宋豫看著她，笑意溫柔，唇角有血流出。

    “微哥哥，為什么選我？”何漱衣慘笑，“我只是個被丟在梨花谷外的棄嬰?！?/br>
    宋豫虛弱的笑答：“丟棄你的不是武陵何氏……是何家主的丫鬟嫉妒何夫人生下孩子，將你偷走，扔進山里……后來你被人撿到，又幾經(jīng)輾轉(zhuǎn)，送到了梨花婆婆的手里。武陵何氏不允許血脈流落在外，你爹一直都派人打聽你的下落，只不過無果罷了……”

    “這些，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嗎？”

    宋豫笑了笑：“不……自從‘花谷七宿’的稱謂漸漸被傳開，我知道了湘國的梨花谷里，有一個被稱為‘梨花巫’的女子，能夠相面預(yù)言……這樣的天才，正是我尋找的，我不斷的調(diào)查關(guān)于你的所有。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的人從你們谷中出來辦事的人口中套出了話，知道了梨花谷的位置。我讓他們盯著梨花谷，然后，趁你們最沒有防備的一天，殺了進去……”

    “漱衣，對不起，湘國每一任國師的來歷，都要嚴(yán)格保密，就像你說的，這樣方能蒙昧百姓……”宋豫歉意的一笑，“所以我毀滅了梨花谷，將梨花婆婆塑造為你的仇人，這樣，與你有聯(lián)系的人，就全部消失了……你只是我的好徒弟、好meimei，也只能依附于我和白教……”

    何漱衣淚眼婆娑，“你說得對，如果不是你突然離去，如果我沒有走進塵世、嫁給謝珩，我真的會一無所知的聽你的安排，努力做好國師，還會以此為榮……我記起了，那時候我留在谷里等你回來，是師父日夜追殺我，把我逼出了梨花谷?，F(xiàn)在我已經(jīng)能明白她的用意了，逼我出去，我才有改變的可能，而她如愿了，我遇到了謝珩。因為想和謝珩一起生活下去，我改變了，我開始抗拒你為我安排好的路，也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

    “微哥哥，你們宋家造出一個又一個無辜的祭品，殺死他們原本的親人朋友，玩弄他們的心。”何漱衣錚錚切切道：“你真的覺得，為了權(quán)力，就可以這樣喪盡天良嗎？！”

    宋豫沒有回答，他記得父親生前說過，自幾百年前巫教分裂為黑白兩派開始，兩派為了爭權(quán)奪利，爭斗、廝殺，付出了許多血的代價，仍然誰也不讓誰。到后來不想再打了，兩教便達成共識，以推選國師的方式交替攝政。

    至此，漫長的殺伐結(jié)束了，用每六年犧牲掉國師和他的親人，換取黑白兩教幾百年相安無事，這樣的交易宋豫認(rèn)為很劃算，就如他的先祖?zhèn)円捕颊J(rèn)為很劃算一樣。

    那么，他們錯了嗎？

    謝珩冷眼睨著宋豫，從地上撿起一支劍，交到何漱衣的手里。

    她接過，對上謝珩的眼，哭著喃喃：“我……”

    “別難過，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謝珩是巴不得一劍捅死宋豫的，但他吃不準(zhǔn)漱衣會怎么選擇。

    何漱衣握著劍，走到宋豫面前，顫抖的舉起。

    宋豫沒有躲避，也不還擊，就這么笑望著她，一如既往的溫柔。

    微哥哥，你可知這份溫柔于我而言，最是殘忍？

    她不斷在心里告訴自己，這是她的仇人，如不報仇寢食難安！可是，他和她一起徒手挖墳，哄著她開心，帶著她走出失去親人的悲愴，給她重新站起來的勇氣。縱然他是在演戲，可她卻深深的入戲了，曲終人散，驀然回首時，她已然走不出來了。

    何漱衣放下了劍，別開目光。

    “我已經(jīng)殺了這么多人了，一樣是喪盡天良吧……”她忍痛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不想再憶起微哥哥這個人?！?/br>
    “漱衣……”

    “你走吧?！焙问聛G下劍，轉(zhuǎn)身不再看他，視線接觸到謝珩，心酸的一塌糊涂，跑上去撲進他懷里。

    謝珩抱緊她，把她壓在自己胸口，冷冷看一眼宋豫，催道：“還不快走？”

    宋豫失笑，捂著胸口站起，看著輝煌的白教毀于一旦，看著自己的手下死的死、廢的廢，很奇怪的，他竟然沒有功敗垂成的扼腕之感，反倒覺得無比輕松。

    他終于不用再欺騙、利用自己喜歡的人了。

    冷風(fēng)夾雜著血腥味吹來，似是將宋豫吹得一顫，忽然間心里就生了悲涼。

    當(dāng)初，他編織何漱衣記憶的時候，曾想過，是將自己編織為她的師長，還是愛人。

    他沒有多做猶豫就選擇了前者，棋子只要忠心就好了，愛他反而是麻煩，不是嗎？

    可是現(xiàn)在，看著她在別的男人懷里哭，一股后悔的情緒如萬箭穿心。

    如果那時候，他將自己編織為漱衣的愛人，那便不會有今天了吧。

    宋豫覺得自己好可笑，因為直到現(xiàn)在，他都想不起來自己是從什么時候喜歡上她的。也許是和她在梨花谷朝夕相處的那些時日，也許更早，早在她被拖行到他面前時，他就淪陷在了那一雙仇恨、堅韌的眼眸里。

    ☆、第62章 都被算計了

    謝珩拍著何漱衣，正柔聲哄她。這時聽見一聲：“漱衣jiejie！謝珩哥哥！”是安安的聲音。

    安安按照何漱衣的話，一直躲在暗處，現(xiàn)在她小心的爬出來，接著便撒腿跑向兩人。

    “漱衣jiejie！謝珩哥哥！”她跑得飛快，途中不小心撞了好幾個人，宋豫也被撞了一下。

    何漱衣松開謝珩，把撲來的安安抱在懷里，“我沒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安安……”

    “漱衣jiejie……”安安也流出眼淚，哇的一下就哭出聲了。

    宋豫在朝著山門走去，沒有回頭。

    從這里到山門的路很長，始終沒有山下的援兵上來，那些人大概都被梨花婆婆阻殺了。梨花婆婆是宋豫見過的除了謝珩之外另一個難對付的人，所以當(dāng)初他攻入梨花谷時，專門選擇了梨花婆婆不在的一天，在修改完漱衣的記憶后，梨花婆婆也因為不明白漱衣是怎么了而不敢朝他索命。

    布置得天衣無縫了，卻也沒能成功。

    人算不如天算啊。

    突然，一陣鉆心的痛令宋豫僵住，只感到渾身血液在迅速的冰冷，呼吸被阻斷，身體在沉重的下墜。

    他跌倒在地，捂住胸口，看著眼前的一切漸漸變黑。

    他這是要死了嗎？

    明明謝珩只是傷了他而已，他完全可以活下去。

    彌留前的最后一刻，宋豫乍然睜大了眼。

    原來、原來他們?nèi)急凰阌嬃?，原來那個人是——

    ***

    “國師、夫人！”溫茗遠(yuǎn)遠(yuǎn)的跑向謝珩和何漱衣，喘定了氣，臉色卻不是太好。

    謝珩正指揮黑巫師們查抄白教，把一切可以搬的東西都存進國庫去，見了溫茗的臉色，忙問：“怎么了？”

    “宋豫死了?！睖剀@然不能相信，“在去往山門的路上，不是自殺，卻像是被黑教的殺咒奪命的?！?/br>
    謝珩一愕。

    溫茗道：“像宋豫那樣強大的巫師，黑教的殺咒奈何不了他，今天是他受傷在先，怕是被偷襲了，才沒有逃過?！?/br>
    “大概是黑教哪個家伙趁機偷襲吧，正好給楊顯除去心腹大患?！敝x珩鄙視的哼了下，低聲說：“讓人把尸體趕清走就是，別教漱衣知道?！?/br>
    “不必了，謝珩，我知道?！焙问碌穆曇艉鋈豁懫?。

    謝珩忙牽住她的手，心疼的很。

    “早在數(shù)日前，我就在微哥哥的眉心看到了團黑氣，很不祥，那時候我就覺得兇多吉少?！?/br>
    “這么說，你知道他今天的結(jié)局？”

    何漱衣?lián)u了搖頭，“微哥哥是修為很高的白巫師，相面預(yù)言在他身上，也無法看得透徹。死，是最壞的結(jié)局，我放過他了，命數(shù)卻沒有放過他。”

    謝珩將她攬到肩膀上靠著，柔聲說：“事情總歸結(jié)束了，準(zhǔn)備離開吧，你師父還在等著和你相認(rèn)?！?/br>
    何漱衣心里最柔軟的部分顫了顫，嗯了聲。

    師父，我也很想念您。

    離開白教總壇后，何漱衣立于山門前，看著長長的階梯上全是血。

    尸體都被清理走了，但是血痕大概需要一場大雨，才能消失。

    聽謝珩說，梨花婆婆守在山門前，將山下前來支援的白巫師全部退去?，F(xiàn)在，她大概在靈溪鎮(zhèn)的鎮(zhèn)口等著他們。

    何漱衣迫不及待的要與師父相認(rèn)。

    靈溪鎮(zhèn)的白巫師們差不多全軍覆沒了，整個鎮(zhèn)空蕩蕩的。何漱衣穿過鎮(zhèn)子，望見一棵枯萎的老柳樹下，立著梨花婆婆佝僂的身子。

    淚水霎時泛濫，何漱衣沖了過去，在梨花婆婆伸出手要擁抱她的時候，她卻跪了下去。

    “師父，漱衣乃欺師滅祖之人，漱衣有罪?！?/br>
    梨花婆婆忙扶了她起來，淚珠從眼里流下，因為歡喜，帶著笑意的眼角堆滿了條條皺紋，看得何漱衣更加心疼 。

    這兩年，師父是怎么熬過來的？

    何漱衣?lián)砭o了梨花婆婆，“師父，對不起……”

    梨花婆婆拍著她的背，“你跟老身還說什么對不起的話呢？是老身無能，沒保住谷里的孩子們?！?/br>
    “不怪師父，是我的錯，我預(yù)見到他們的死亡了，卻勸說不動他們相信我。最后，在我們最沒有防備的時候……他們都是因我而死的，如果我不是梨花谷的人，就不會給梨花谷帶來災(zāi)難?！?/br>
    望著師徒兩個相擁而泣，謝珩的心也又酸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