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087 掙不脫逃不掉

    “怎么好端端的人，說走就走了。他哪里是這么不堪一擊的人。”蘇可失神地坐在小廚房冰涼的地面上，哭得嗓子都沙啞了，察覺到邵令航靠近，她幾乎是一把抓住他，“一定是有人害他，一定是。他那些宗族里的人不是都惦記著他這點家業(yè)么，肯定是他們干的……”

    邵令航將蘇可攬進懷里，蘇可剩下的話嗚嗚咽咽地消失在他的胸口。

    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她的情緒，“你不要這樣疑神疑鬼，瑾承以前的胃就一直不太好。這些年我不在京城，他跟著那幫朋友整日喝個沒夠，平日瞧著無恙，酒一喝多就開始胃疼。飯食上稍不注意，也是疼個死去活來。這回是我疏忽了，只顧著自己痛飲，把他給忘了。”

    “即便這樣，才多長日子，他說死就死了？邵令航，是他將我看得太重，還是你將他看得太輕？”蘇可的話像刀子，慌不擇言，直戳心窩。

    她說完也后悔了，這個人情冷暖的世道，人總是下意識地自保。不怪別人就只能怪自己，所以就將責(zé)任這么毫不顧忌地甩給別人。

    蘇可垂下頭，覺得自己實在可惡，“我的話重了，你別在意。我并不是那個意思?！?/br>
    “不，你說得沒錯，我將他看得太輕了?！鄙哿詈綋Я藫K可，“看輕他的身體，看輕他對你的感情。知道你還活著，我該來告訴他，也該來看看他?？墒俏叶际韬隽?。我和瑾承是起小的兄弟，就算是我出門在外，也時常收到他托人帶給我的書信和藥材，可是……是我的錯。我會著人暗中調(diào)查，我若真的有人動過手腳，我一定不會容忍?！?/br>
    這個時候，誰來擔(dān)這個責(zé)任，誰把過錯扛在肩上，其實都已經(jīng)于事無補。

    可總還是想給梁瑾承的死找一個理由，因為他的死實在太讓人傷心。不管是過失還是人為，是疏于對他的照顧，還是放任他的行為，總要有個出發(fā)點來埋怨一下。

    蘇可扎在邵令航的懷里不停地流著眼淚，她忽然生出一股大廈將傾的感覺。

    現(xiàn)在是梁瑾承，或許不就的以后，就是邵令航，是侯府，是她身邊的一個個人。一世太平，或許真的是奢求了？

    ……

    梁瑾承的喪事辦得很隆重，有邵令航和薛鈺主持，即便是梁氏宗族里的人也都忌憚幾分。

    蘇可被邵令航安置在廂房里，見了梁氏的族長，和梁瑾承提起的那個過繼的兒子，梁思棟。

    族長已年過古稀，人坐在肩輦上被抬進來。梁思棟跟在一旁，七歲的男孩子，人瘦瘦小小，立在肩輦旁邊就像一個下人。

    族長上下打量蘇可，花白的胡子在手里捋了捋，目光多有不屑，“你就是瑾承說的那個蘇可？”

    蘇可給他福了福，眼睛哭得紅腫，撐著眼皮看他，須臾的工夫，蘇可挺直了背脊。

    “民女蘇可，京郊人士，和大哥相識已久。之前在宮中當(dāng)值，逢宮中裁減遣了出來，后到秦淮待了一段時間，又回京城，現(xiàn)在在宣平侯府……”

    “你的事我聽瑾承說過?！弊彘L不耐煩地打斷蘇可的話，“正六品的司言，是吧。”

    蘇可噎了一下，點了點頭。

    族長嘆了口氣，“老朽是起小看著瑾承長大的，既是瑾承臨終前的囑托，老朽沒有什么意見。只是既認下了你這個妹子，又將思棟托給你……”他復(fù)又嘆氣，“將思棟送到侯府，我就不同意?，F(xiàn)在有了你，你就搬來梁府。這個家本來也需要打理，你帶著思棟在這里生活，若有旁人來滋事，你大可派人去找我。”

    說得這樣為難，可也半點余地都沒給蘇可留。

    “我還有些事，暫時不能過來梁府。”蘇可讓自己表現(xiàn)得真誠，并不是要故意推辭?？墒强醋彘L陰晴難辨的臉，她還是不由哽了下喉嚨。

    族長道：“什么事比得上瑾承的喪事重要？一個侯爺，一個指揮使，吆五喝六的，真當(dāng)梁氏沒有人了不成？瑾承認下你這個妹子，有老朽做主，將你登上族譜。你名正言順成為梁家的人，一應(yīng)事宜有你cao辦?！?/br>
    登上族譜？蘇可詫異地看著族長，眼睛脹脹的，這會兒連太陽xue都突突地疼起來。

    族長看出蘇可的懷疑，正色道：“這也是瑾承臨終前商議好的，你入梁氏族譜，長房長女，為瑾承的meimei，但你沒有繼承的權(quán)利，所有的在梁府的一切起坐隨便，但你離開梁府時一分都帶不走。這份家業(yè)是思棟的，你懂得？”

    可能是正義使然，族長在說了這些后，思慮片刻，不等蘇可有所反駁，將實話托出，“瑾承確實給你留了一筆財產(chǎn)，但你要知道，老朽能容你進梁家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這家業(yè)是梁家多少年攢下的，老朽不可能讓你隨便處置。但你留在梁府還要教導(dǎo)思棟，所以只要你身在梁府，其他的事有老朽出面，沒人會有微詞。但你也必須時刻記著，你本身并不是梁家的血脈?！?/br>
    蘇可的喉嚨澀得發(fā)不出聲，她非常明白，也真心地感受到，梁瑾承為她安排這一切是出于怎樣的考量。

    她是他什么人，敢把嗣子托給她，敢把一份家業(yè)托給她。

    自始至終，她對梁瑾承的感情只在最一開始發(fā)了芽，她心狠，連根拔起，一點感情都沒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好些年，到了如今，他撒手人寰，卻對她這樣珍重待之。她覺得她不配。

    可臨死之人的囑托，她不敢辭。族長的立場已經(jīng)擺明，其實正合她心意。

    “梁家的錢我一分也不會要，我會盡己所能將思棟撫養(yǎng)大。待我抽身時，思棟必頂天立地挑起梁府的梁柱。”

    族長溝壑般的臉上滿是皺紋，古稀的年紀并沒有讓他變得糊涂半分。他審視著蘇可的神色，品咂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漸漸的，緊蹙的眉頭舒展開，那份盛氣凌人的模樣變得柔和許多。

    “老朽不知還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待思棟能夠頂天立地的時候，別忘了給老朽的牌位上柱香?！?/br>
    蘇可鄭重地跪下來給族長磕了一個頭。

    ……

    族長叫了人進來抬肩輦，梁思棟跟在身旁，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個字。臨走前，梁思棟從門檻外又跑回來，將攥在手心里一塊碎得沒了形的蝦酥塞給了蘇可。

    蘇可小心地捧在手里，俯下身道：“謝謝，我會吃的。你也要認真吃飯，之后守夜燒紙，你還要打起精神來。”

    梁思棟點點頭，然后跟著族長離開了。

    邵令航一直守在門外，和族長擦身而過，并沒有什么神色交流，直接踏進了廂房。

    他將門扇掩好，轉(zhuǎn)身道：“都跟你說了什么？那族長年紀大了，頗有些倚老賣老的架勢，你不要放在心上?！?/br>
    蘇可搖搖頭，忽而抬起頭來望著他的眼睛，“梁瑾承是不是知道了敬王的事？”

    邵令航一時錯愕，隨即應(yīng)道：“你來之前我告訴他你還活著，他問了幾句，我如實相告。他倒是平靜，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提出見見你，我才親自去接你。怎么了？”

    “他……”蘇可聲音澀啞，“他給我找了容身之所，從現(xiàn)在開始，我是上了梁氏族譜的人，是他的meimei。他的嗣子和府邸都托給我照管。既然是他已經(jīng)知道敬王的行動，那么這就是在給我尋找的庇護。即便是敬王落敗了，你和侯府都牽連其中，有梁家保著我，也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還有他的嗣子需要照顧，即便我想要為你做什么，也要量力而為。邵令航，他臨死前還將我妥善地安排好，我，我覺得這樣對不起他，如果我早點知道，我早些來照顧他，或許現(xiàn)在他不會死。”

    又是止不住的眼淚，仿佛只有哭才能宣泄胸口里滿漲的悲傷。

    對于梁瑾承的安排，邵令航的感激夾雜著愧疚，在四肢百骸里流竄著。他閉上眼睛情緒激動地站在那里，沒有再去刻意的隱忍，眼淚終于奪眶而出。

    他沒有想到的，沒有辦法做到的，梁瑾承在臨死前都幫著做了。

    這份恩情，他要如何還。

    ……

    蘇可親自帶人給梁瑾承擦拭更衣，預(yù)備好的壽衣，每一顆扣子都是她親手系好。她看著吉祥板上平靜躺著的梁瑾承，忍著哭腔，一字一字地說：“你放心地走，你交代的每一件事我都會做好。你不必擔(dān)心我，我會將思棟照顧好，我也會照顧好我自己?！?/br>
    小殮，大殮，出殯，停靈。蘇可并不太懂其中的章程，幸而有薛鈺和邵令航安排，她只負責(zé)帶著思棟在靈前哭喪和給親友磕頭。

    眾人瞧著蘇可，大多以為蘇可是梁瑾承的妾室。只有那些宗族里的人在不停宣揚，說蘇可是怎樣迷惑了梁瑾承，上了族譜，成了正房的長女。一個外來人這樣登堂入室，為人不齒。族長年老糊涂，也是為了私利才允諾了這樁事。哪里冒出來的人，說上了族譜就上了族譜，還有沒有道德禮法？

    也有熟悉的人，發(fā)現(xiàn)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meimei”竟然就是以前的蘇司言。

    來吊唁的有不少是世家夫人，但凡有品級的誥命，幾乎都見過蘇可。于是事情口耳相傳，很快在京城掀起了小小的風(fēng)波。

    靈堂旁的偏室里，敬王看著蘇可喪服下憔悴的面容，拳頭緊緊地攥著。

    “你不必這樣看著我，瑾承的事是我沒有料到。我于他有愧，我若有能力，我會盡力彌補?！?/br>
    蘇可咬著發(fā)白的嘴唇，沖上去拽著敬王的衣領(lǐng)，幾乎是咆哮，“你有愧，你哪里有愧。在你拿著不知什么人的尸骨給他看的時候，你心里有過愧疚嗎？你的心夠狠，說我被獵狗蠶食，尸骨都收不全。哪怕我下落不明呢，你居然編出這樣的故事來傷害他?！?/br>
    邵令航在一旁死死抓住蘇可的手臂，但他并沒有太過用力，他知道蘇可需要宣泄，而面對始作俑者的敬王，蘇可根本做不到理智。

    蘇可哭得聲嘶力竭，“你的宏圖大業(yè)重要，我們的命就都是螻蟻。你可以利用，可以編造，可以不擇手段。你有沒有想過，當(dāng)你有一天真的御極了，那些俯首稱臣的眾人心里會怎樣評判你？我會記著的，記一輩子。就算你一統(tǒng)江山，名垂千古，百姓們對你歌功頌德，我也會永遠記得你曾經(jīng)做過什么?！?/br>
    敬王的眼睛瞪得猩紅，憑他此刻的怒火，只要抬起手掐住她的脖頸，她就再不能言語了。

    可他又真的難過，痛徹心扉的難過。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他也知道踏上這條路會失去很多人。但這些人里，他并不希望出現(xiàn)一個蘇可。他是利用了她，可每一步都有考量，都沒有將她置于險地。如今事情演變成這樣，回不了頭了。她恨他也好，怨他也好，他能否彌補都是未知，面對她，他也無話可駁。

    “你知道我的苦衷，你也知道旁人不知道的。我已經(jīng)做了取舍，如果不是因為你，事情會更加慘烈。你避而不提的，你隱瞞的，你顧忌的，蘇可，你已經(jīng)是我的同謀?！?/br>
    蘇可在一瞬爆發(fā)了全部的情緒，她死死抓著敬王的衣襟，奮力地在邵令航的鉗制下掙扎。

    是，她知道許多，也隱瞞了許多。

    這世道將她推向一個萬劫不復(fù)的地步，她掙不脫逃不開，懸崖邊上奮力一搏，搏來的也不一定就是皆大歡喜。

    敬王的話她聽明白了，他所謂的取舍便是她身后的邵令航。

    將貴妃尊為太后么，呵，這就是取舍了？

    “現(xiàn)在你要我做什么？你還想利用我什么？憑我和之落的關(guān)系，讓杜家不插手你的宏圖偉業(yè)嗎？你和杜家前后腳來吊唁，不就是這么目的嗎！”此時的蘇可，竟是這樣恨透了自己。

    敬王的目光瞬間一黯，他看著蘇可猙獰的面容，心里像被刀割一樣。

    真的是旁人在傷她嗎？追根溯源，一切也不過是因為她的聰慧而起……

    ☆、88.088 不撞墻不死心

    在所有來吊唁的人當(dāng)中，對蘇可的出現(xiàn)表現(xiàn)得最不平靜的，莫過于三太太。

    因為是梁瑾承的去世，憑著多年的交情，侯府是肯定會派人來吊唁的。三爺四爺都來了，老夫人是長輩，身體又剛剛好轉(zhuǎn)，所以便由三太太出面，全權(quán)代表。

    消息是聽說了的，可總也懷著猜疑。畢竟外人不知情，侯府里卻是透風(fēng)的墻。蘇可死在宮里，侯爺多日閉門不出，一切都是明面上的。莫名其妙起死回生，一探究竟的心比吊唁的心還要大。待蘇可領(lǐng)著梁思棟給他們回禮磕頭，面容從兜帽下露出來，三太太的呼吸瞬間窒住了。

    不管兜帽下的面容是怎樣的蒼白，五官還是那個五官。

    三爺四爺?shù)惯€好，三太太后退兩步，人險些被裙子絆倒，還是被三爺扶了一把。

    “大哥喪事，禮數(shù)不周，還望見諒?！碧K可目光清冷，對他們一副不相識的模樣，叫過一旁的小丫頭，“將客領(lǐng)到偏室去吧。”

    三太太很快恢復(fù)了神智，嘴唇抿得很緊，一言不發(fā)跟著丫頭去了。

    倒是四爺，蹉跎了兩步復(fù)又回來，蹲下身在蘇可耳邊恨恨地說：“胭脂的事，我們回來再算?！?/br>
    四爺?shù)哪槺持庥?，和邵令航頗有幾分相似的五官上染著恨意和怒意。蘇可平靜看他，跪在那里聲音冷淡，“現(xiàn)如今是我大哥的喪事，閑事免談。四爺要是為了別的事來的，恕梁家不歡迎?！?/br>
    四爺氣得青筋直爆，“別進了梁家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我跟你的賬有的算?！?/br>
    蘇可斜睨著眼睛冷冷瞪著他，話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現(xiàn)在是梁瑾承的喪事，天大的事，都得等喪事辦完，入土為安之后才能談。她不發(fā)一言，四爺還有些不依不饒，眾人都瞧著，針尖麥芒的樣子又成了添油加醋的談資。

    邵令航聞訊趕來，只單單喊了一句“四哥”，四爺?shù)哪槺悻F(xiàn)出滿滿的鄙夷，緩慢站起身來，和邵令航擦身而過。

    “讓瑾承的那幾個妾室過來，你休息會兒吧?！鄙哿詈綌繑可裆?，走過來輕聲道。

    “我沒事。”蘇可搖頭，想起一旁的梁思棟，語氣緩了些，“你帶著思棟去吃些飯吧，交給別人我不放心。”

    賓客紛至沓來，揣著什么心思，邵令航看得清楚。他不想蘇可被人品頭論足，硬拉著她起來，“今晚上要熬一宿，明一早兒出殯。你這幾天閉了多長時間的眼，要是不想明天出什么差錯，現(xiàn)在就去吃飯歇著?！?/br>
    蘇可跪的時間長了，起身時腿直打顫。邵令航扶住她，口氣也帶了幾分不悅，“你不把自己照顧好，思棟怎么辦。你是大人，尚且能周旋，思棟年紀小，沒有你在旁邊豈不亂了陣腳。橫豎你們倆一塊歇著去，這邊我先來盯著，這樣總行了吧。”

    不過就是不想梁瑾承的靈前太凄涼。沒有父母兄弟，沒有妻子兒女，兩房妾室只感嘆自己凄涼，這偌大的靈堂里，還有誰真正為他哭一哭。

    蘇可見邵令航能夠明白這種感覺，鼻頭又是一酸，也不再推辭，帶著思棟去偏室休息吃飯。

    本家客家都分在不同的偏室里，蘇可有單獨的一間，管家算是這整個梁府最為識時務(wù)的人，在梁瑾承死的那天晚上就對蘇可畢恭畢敬。瞧著蘇可從靈堂出來，趕緊著人送去了熱水熱飯。簡單梳洗，又用過飯，親自來跟蘇可報一下前面的事情。

    喪事的規(guī)矩，蘇可并不太懂，一應(yīng)交給邵令航和薛鈺在辦。他們的主意是大辦，想著梁瑾承生前喜愛熱鬧，家里也沒有人了，總不好凄凄涼涼的讓他走。

    “請來念經(jīng)的和尚道士的齋飯必須料理好，讓廚房緊著他們的做?！?/br>
    管家應(yīng)著，“辟了一間廚房單獨做?！?/br>
    蘇可點點頭，想起洛芙的事，“大哥生前有過交代，雖然這樣有些不太好，但好歹下去也做個伴。聽說欽天監(jiān)那邊已經(jīng)算下來，說是相合。這個事就托給您辦吧，等下了葬，挑個好日子一起挪過去?！?/br>
    “既這么著，那也不好不做聲地辦。還是按著規(guī)矩來，冥婚也是婚，迎了牌位過來，也名正言順供到祠堂里去。老爺名下有幾處房產(chǎn)，找一間離著近的，就從那邊迎過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