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他自然都知曉——

    自從大哥戰(zhàn)死沙場后，他便是司徒家唯一的男丁。司徒家是大興的開國功臣，居功甚偉，他需要繼承司徒家的家業(yè)。

    所有的一切，無論是縱容還是管束，他都明白，唯一無法想通的只是為何姑姑要對婧小白如此不留情面！蹴鞠賽前他去見姑姑，表明要對墨問下狠手的意思，姑姑最后的那番話讓他膽寒且震驚，她說，若是婧小白敢護(hù)著那個(gè)病秧子，敢將司徒家置于難堪且無力挽回的境地，她就當(dāng)從沒生過這個(gè)女兒！

    婧小白是不乖，是有很多不對，但姑姑作為母親，真的能狠下心放棄她？在這之前，司徒赫是不信的，然而，這一刻所見卻讓他心里越來越害怕——

    司徒家的男人、女人都一樣，父親是，伯父是，姑姑也是，司徒家一門誰都是戰(zhàn)場上的精英，數(shù)十年的沙場磨練讓他們的心變得如此冷漠，時(shí)刻以家族使命為重任，若非如此，大哥當(dāng)年也不會慘死沙場，母親也不會擔(dān)驚受怕郁郁而終……

    婧小白從不知道這些，他也從不愿想起這些，可這些往事一直都在那里，只是無人揭開罷了。如今，現(xiàn)實(shí)迫使他一步一步走上那條他不愿走的路，去正視那些他不愿正視的事實(shí)——他，或者婧小白，隨時(shí)都可能被放棄。

    大雨還在下，司徒赫抱著婧小白沖進(jìn)錦華宮，宮女們匆匆忙忙地給她換了濕衣服，孫太醫(yī)很快就來了，把過脈，驗(yàn)過傷，開了方子。

    寢宮里剛安靜一會兒，太監(jiān)便通傳道景元帝和黎貴妃到了。

    司徒赫起身迎了出去，心里卻在笑，婧小白病了，第一個(gè)來的不是皇后姑姑，反而是黎妃，多可笑。

    少時(shí)，司徒赫常常出入禁宮，與景元帝私下相見也很平常，他請過安，景元帝一邊示意免禮一邊問道：”昨兒個(gè)婧兒受了傷，朕已經(jīng)命她好生修養(yǎng)，太醫(yī)也說并無大礙，為何今日突然病得如此嚴(yán)重啊？婧兒幾時(shí)入宮的？“

    司徒赫未答，黎妃卻開口道：”陛下，聽說婧兒天剛亮就去了未央宮，皇后jiejie不肯見她，母女倆鬧起來了。陛下又不是不知道jiejie的脾氣，輕易哪能低頭？這不，誰都不肯退讓，可苦了婧兒了，這熱天患了傷寒，怎么受得了？“

    景元帝在床頭坐下，看到百里婧的兩只手都用紗布包扎著，側(cè)躺在那里，臉色蒼白，額頭不斷地冒著虛汗。

    景元帝注視她的面容良久，接過宮女手中的帕子，探身過去，小心地為她擦著額頭滲出的薄汗。此情此景，讓黎妃等人都噤了聲，景元帝像極了疼愛女兒的慈父，關(guān)心和動作都表露于外，毫不掩飾。

    黎貴妃靜靜看了一會兒，終于沉不住氣，訝異地問道：”赫將軍，這一年大似一年的，婧兒都已經(jīng)出嫁了，你如此隨意地

    出入她的寢宮，恐怕不妥吧？“

    ☆、第101章

    黎貴妃終于沉不住氣，訝異地問道：”赫將軍，這一年大似一年的，婧兒都已經(jīng)出嫁了，你如此隨意地出入她的寢宮，恐怕不妥吧？“

    話音剛落，有宮女進(jìn)來，垂手而立，稟報(bào)道：”婧駙馬到了。嘜鎷灞癹曉“

    黎貴妃聽罷，笑對景元帝道：”陛下，到底是夫妻，婧兒才病了，婧駙馬就來了，豈不是心有靈犀？“折身對那宮女道：”外頭那么大的雨，還不快請婧駙馬進(jìn)來！“

    無論是針對他的，還是對墨問的夸贊，司徒赫一句都沒應(yīng)，倒是景元帝看向他，皺眉沉聲道：”赫兒，你的衣服都濕透了，別在這站著了。高賢，帶赫將軍去換身衣服，然后送他回元帥府，讓太醫(yī)開個(gè)御寒的方子，別病著了?！?/br>
    ”是?！案哔t在一旁躬身應(yīng)道。

    聽景元帝這么一吩咐，司徒赫的鳳目掃過床榻上睡著的女孩，一點(diǎn)都放心不下，卻不能再留在此處，低聲道：”微臣告退?！?/br>
    他淋著雨來，至少懷里還抱著他的傻姑娘，濕著身子走，卻只能把她丟下，留給旁人照顧。司徒赫剛轉(zhuǎn)過寢宮的大屏風(fēng)，就見墨問邁進(jìn)門檻，宮女替他將身上的雨披脫下，他穿了件素色的外衫，站在背光的地方。

    光影昏暗中，司徒赫有種錯覺，這個(gè)男人雖然病弱，內(nèi)里卻藏得極深，并非他表面看起來那般無害。若他的錯覺是真，那么，婧小白便是受了欺騙。若他的錯覺真是錯覺，那么，婧小白的未來又當(dāng)如何？一輩子伴著這個(gè)病秧子，把她的余生都寄托在這樣一個(gè)人的身上？

    墨問與他無冤無仇，他只是撿了個(gè)大便宜，與他的傻姑娘做了夫妻，才招惹了一場無妄之災(zāi)。

    這是罪么？這是過錯么？

    不，不是。

    只是他司徒赫太偏執(zhí)，要置墨問于死地，不惜犯下業(yè)障?，F(xiàn)在，因?yàn)殒盒“?，他不能動墨問分毫?/br>
    墨問也早已看到司徒赫，他緩步朝里走去，司徒赫沒跟他打招呼，從他身邊擦過，徑自邁出了門檻。

    高賢給墨問請了安，便追出門去，頤指氣使地招呼外頭立著的太監(jiān)：”去，給赫將軍換身干凈的衣服，送將軍回府，不得輕慢！“

    司徒赫對他不理不睬地走開，墨問卻微微一笑，毫不計(jì)較，看著地上一路蔓延的濕淋腳印，他的眉不易察覺地蹙了起來。

    在宮女的指引下入了屏風(fēng)后面，第一眼瞧見的倒不是身著明黃色龍袍的景元帝和一旁雍容華貴的黎貴妃，而是繡床上側(cè)身而臥的他的妻。

    ”陛下，貴妃娘娘，婧駙馬到?！皩m女交代了一聲，退到一旁去靜候著。

    墨問不會說話，便對景元帝和黎貴妃恭敬地鞠躬行禮，他文質(zhì)彬彬且不堪風(fēng)雨的模樣讓所有在場的宮女太監(jiān)們眼神各異。

    景元帝接過宮女換過的另一塊帕子，一邊繼續(xù)替百里婧擦拭，一邊抬手道：”婧駙馬免禮?！?/br>
    黎貴妃立在床邊，上下打量了一番墨問，這才開口：”婧駙馬可知婧兒為何病了？“

    墨問沉靜的黑眸望向黎妃，唇邊帶笑，毫不知情地?fù)u了搖頭。

    黎貴妃待要繼續(xù)說，繡床上的百里婧呻吟了一聲，長長睫毛輕顫，緩緩睜開眼醒了過來，景元帝探身喚道：”婧兒？“

    百里婧蹙起眉頭，聲音微弱：”父皇……“下一刻，瞧見床頭立著的高大人影，她整個(gè)人要坐起來，急道：”墨問？！咳咳……“

    一激動，咳個(gè)不住，聲音也比方才大了許多。

    景元帝回頭望了墨問一眼，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百里婧的頭，往日威嚴(yán)而強(qiáng)勢的嗓音帶著些許無可奈何：”婧兒，永遠(yuǎn)別和你母后比耐性，沒有誰比得過她。明白么？“

    百里婧未答，景元帝已經(jīng)起身，對墨問道：”女大不中留，見了夫君比見到父皇開心多了，朕先回去了，婧駙馬好生照顧著婧兒。這丫頭性子倔，不聽話，駙馬且多擔(dān)待她些，若是她犯了什么錯，盡管告訴朕，一切有朕做主?！?/br>
    墨問恭順地垂首，渾身上下無一絲張揚(yáng)和違逆，表情平淡，無悲無喜，他是一個(gè)生活在上流社會底層的最無力反抗的無用之人。

    景元帝看著他，又無聲地嘆了口氣，邁開大步朝外走去，黎貴妃望著繡床上的百里婧，拽

    著墨問的胳膊，將墨問往前拉近了兩步，意味不明地笑道：”你們兩口子好好說說話，這日子過一日少一日，誰能猜得著明兒個(gè)會有什么不測？“

    百里婧氣急攻心，咳嗽得更厲害，在她發(fā)作之前，黎貴妃住了口，昂首挺胸地將手伸向一旁的太監(jiān)，閑閑笑道：”回宮吧，下雨了，本宮要去朝暉殿瞧瞧七殿下?！?/br>
    宮廷的厚底翹頭鞋踩在地上會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為了顯示尊貴的身份以區(qū)別森嚴(yán)的等級，皇宮中只有后妃和公主才能穿這種翹頭鞋，是以，”啪嗒啪嗒“刺耳的聲音隨著黎貴妃漸漸遠(yuǎn)去而越來越小。

    百里婧在看到墨問時(shí)，心里的忐忑全都蹦了出來，恍惚中產(chǎn)生了錯覺，不知他是真的好好地站在她面前，還是已經(jīng)被母后設(shè)計(jì)暗殺，甚至沒心思與黎貴妃計(jì)較，她無力起身，只能朝墨問伸出一只手去。

    墨問上前兩步，輕握住百里婧包扎著紗布的手，順勢在床沿上坐下。像是久別重逢的愛人有萬千的話要說，宮女曉月暗香等見此情景，互相使了個(gè)眼色都悄悄退了出去。

    隔著手掌上包的那圈紗布，感覺不到彼此手心的溫度，百里婧收緊了指尖，強(qiáng)自笑道：”墨問，真的是你么？“

    淋了雨，受了寒，她的嗓子已經(jīng)完全啞了，說話聲音也不復(fù)往日的清脆，沙啞且難聽。

    墨問坐在床邊，沉靜的黑眸凝視她良久，他不說話，也不寫字，而是猛地俯身，急切卻不粗魯?shù)匚亲×怂拇剑⒉皇峭漳前爿p輕一觸，而是吻得很用力，含著她的唇笨拙卻霸道地吮著，很快，兩人的唇瓣都濕了。

    他沒讓她不能呼吸，適可而止地松開，薄唇又貼上她哭得微腫的眼，烙下深深的印記。

    百里婧沒反抗，也根本無力放抗，墨問握著她的手，帶到他胸口的位置，一筆一劃地寫著：”疼?！?/br>
    怕她不明白，他又點(diǎn)著自己心口寫道：”這里疼?！?/br>
    這種舉動，這個(gè)力道，是墨問沒錯。

    墨問這次的吻百里婧絲毫沒有排斥，也未覺得有任何不舒服，她坦坦蕩蕩地接受，墨問還安然活著，她覺得如此心安。

    雙臂順勢便環(huán)住墨問垂下的脖頸，百里婧用力抱住了他，似哭似笑道：”我不疼，你也不要疼。“

    墨問摟緊她，心口的位置越來越熱，越來越漲，他的唇貼在她的耳邊，竟張口喚道：”婧……“

    他只叫出一個(gè)字，嗓音比百里婧的還要沙啞難聽。

    百里婧怔了一下，退出他的懷抱，驚愕地仰視著他：”墨問，你剛剛說出話了？“

    墨問眼神躲閃，臉上的表情夾雜著難言的痛楚。

    ”太醫(yī)說你的嗓子受過傷害和刺激，才導(dǎo)致失語，你若是想說話，就說給我聽聽，一個(gè)字也好，兩個(gè)字也好，說給我聽……“百里婧扳正了墨問的臉，直直對上他的眼睛，哄道。

    墨問注視著她蒼白的容顏，腦中閃過另一個(gè)女人模糊的臉，喉中一陣刺痛，但他還是張開口，雙唇顫抖，許久許久，才顫顫擠出一絲破碎的聲音：”婧……婧兒……“

    這兩個(gè)字難聽到近乎刺耳，可以輕易嚇哭一個(gè)小孩子。會說話了又怎樣，倒不如什么都不說，繼續(xù)做個(gè)啞巴，還不至于遭人厭棄。

    百里婧聽罷，笑了，忽覺眼皮沉重，頭一偏，深深睡了過去。

    墨問輕抬起手，指背輕輕拂過她吹彈可破的臉頰，瞇起的眸閃著寒波生煙般的冷光，唇邊笑容也悉數(shù)收盡，他突然重重咳了幾聲，抵在唇邊的拳染了一絲殷紅的血跡，異常刺目。

    三年不曾開口說話，只用唇語或內(nèi)力發(fā)聲，如今，第一次張口喚出的，竟是一個(gè)女人的名字，難道他真的入了魔？

    還來得及么，現(xiàn)在立刻抽身離開？

    才問過自己，墨問便自嘲地笑了，將喉中的血腥咽了下去。

    何必呢，傻瓜？

    一個(gè)人人厭棄的廢物，你既不愛他，也非無他不可，讓他死了便罷了，又非死在你手上，你何必為他做到如今這個(gè)地步？你真當(dāng)自己是鐵打的身子，無論經(jīng)歷多少磨折都能堅(jiān)強(qiáng)不倒？

    從前那個(gè)問題總算有了答案，若是要對付他的人是她的母后或者她的舊情人，她會如何？

    她不曾放棄他，她不離不棄地守著他，不惜與她最親的親人翻臉，將她自己置于如此尷尬且被動的境地。

    但是啊，傻瓜，若我只是一個(gè)成親的對象，是一個(gè)你覺得該負(fù)起責(zé)任的廢物，而非你心之所依、畢生所愛，那么，于我，該是永生的遺憾。

    若是奪不了你的心，那就用我的心換你的心，我的心雖并不光彩明澈，但至少，完整，且從不曾給過任何人。

    你……愿不愿？

    ☆、第102章

    黎貴妃出了錦華宮的殿門，看到景元帝要去的方向是未央宮，便加快了腳步追上去，溫婉地笑道：”陛下，這幾日煦兒讀書很是用功，習(xí)字、文章都有諸多進(jìn)步，還念叨著要讓陛下您去考考他。嘜鎷灞癹曉您也知道，煦兒那孩子年紀(jì)小，玩心重，多虧了新科狀元墨大人悉心教導(dǎo)。您若是親自教教他道理，比狀元大人的話肯定管用得多?！?/br>
    語氣委婉，不吝贊美，言下之意是讓景元帝擺駕朝暉殿。

    景元帝定住腳，瞧了一眼未央宮高聳的屋檐，捋著不長的胡須靜默了一會兒，道：”好，朕這去瞧瞧煦兒的功課如何。“

    黎貴妃柔媚一笑，緊隨景元帝身后，一行人浩浩蕩蕩往朝暉殿而去。

    高賢低垂著腦袋，跟著景元帝和黎妃的腳步，不近不遠(yuǎn)地隨時(shí)聽命。

    說不清多少次了，后宮的嬪妃們輕而易舉就能將陛下前往未央宮的圣駕阻住，邀陛下與她們賞花賞月或者盡情歌舞聽?wèi)?，司徒皇后對此從無異議，連一聲質(zhì)問和不滿都從未發(fā)出。

    但，很奇怪，幾乎每一次，陛下的腳步仍下意識地往未央宮偏去。

    ……

    司徒赫沒換衣服，也沒往宮外去，而是徑直去了未央宮，踏上一層一層的長長臺階，踩過他親手摘下的如今已被雨水泡得發(fā)軟的桑果，立在緊閉的兩扇紅色宮門前，對兩旁的禁軍道：”開門。“

    婧公主不在，就算放司徒赫進(jìn)去也不算違背了皇后的懿旨，禁軍思量了一番，這才放下了豎起的長刀，將宮門打開。

    司徒赫踩著四濺的水花一步一步邁入宮門，渾身濕透，從頭頂處的黑發(fā)到全身的紅衣、馬靴，沒一處完好。

    守在寢宮門口的太監(jiān)見他進(jìn)來，忙迎上去道：”赫將軍，您怎么濕成這樣？快擦擦?！?/br>
    司徒赫推開他們，如入無人之境般入了正殿，司徒皇后坐在鳳塌上，手撐著額頭，眉心蹙著，顯然不勝疲憊。

    聽見腳步聲，司徒皇后將手邊的茶盞大力丟了出去，怒道：”本宮說過，不準(zhǔn)替婧公主求情！“

    待看清來人，司徒皇后坐直了身子，蹙眉道：”赫兒，是你？“

    司徒赫開門見山道：”上次姑姑說的，我本不信，直到今日所見。姑姑，婧小白從小是什么性子，您很清楚，為何要對她如此狠心？讓她在宮門外跪了四個(gè)時(shí)辰，她的身上還有傷，您是要看她去死么？！“

    聲音到后面變成了責(zé)問，語氣非常激烈，司徒皇后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