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jié)
是啊,他從來都在她身后,他未曾離開過,哪怕蒼生覆滅九州戰(zhàn)亂,他都會護她,可命運不肯給他機會…… 韓曄深深地吸了口氣,寒風灌進喉管……他的丫丫終是不在了,母親父親都不在了,韓家被棄于北郡府荒蕪之地,他年幼的弟弟也早已死在十年前,孑然一身的晉陽王世子,除了復國大業(yè),還能有什么指望? 若是所親所愛皆已泯滅,不如收起那些愛人之心和徹骨疼痛,將自己活成傀儡模樣,從此……只問國運天道! 韓曄星眸中的傷痛被風雪刮過,已然化為烏有,放眼望去,河山盡在腳下,他定會讓史冊記住他的名字…… …… 閉上眼,總有夢不分晝夜侵襲而來。 “赫,昨日有小太監(jiān)和我說,護城河畔好多人在放風箏,風真大,風箏飛得好高,咱們也去放風箏吧?” “赫,可以帶上黎戍他們啊,比比看誰的風箏飛得高!” “你難道不會放風箏?赫,你到底會不會?。课曳凑遣粫??!?/br> “赫,那兩個人在親嘴,我都看見了的……” “赫,你去做大將軍,我該做什么呢?我們一起去北疆,一起做大將軍吧?” “赫,最最討厭的就是你了!” “赫,狀元橋的烤紅薯,你喜歡吧?天天吃烤紅薯,天天都開心吧?天天都背我回去吧?” “赫,我知道你絕不會背叛大興,不會背叛司徒家,我們以后都不要吵架了好嗎?” “赫……” “赫,為什么不來找我,我太疼了,周圍都是火,我被壓在坍塌的藥師塔下頭,動不了,出不去,都是火,都是痛,你為什么不來找我?為什么不來找我?我一個人在這里,我找不到你……” 睡夢中的人猛地驚醒過來,自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即便睜開了眼睛,他還是忘不了夢中的一幕幕—— 從他五歲時第一次逗弄尚在襁褓中的她,到他牽著她的手蹣跚學步,再到帶她爬樹下河打架,廝混成為盛京城四紈绔。 從她長成少女懵懵懂懂地說要嫁給長得最好看的人,到她任性地一走了之去了鹿臺山。 從她不管不顧地帶回韓曄對天下人宣布這是她喜歡的人,到她連招呼也不打便隨意嫁了一個病秧子,他連她穿嫁衣的模樣也不曾瞧見。 從她處處護著夫君氣他傷他逼他遠走北疆,到她罔顧性命安危深入敵營,將他自突厥人的囚牢之中救出…… 多恨啊,司徒赫多恨婧小白。已經(jīng)過去三個月了,赫找不見婧小白已經(jīng)三個月了,他又夢見她喚他的名字。從小一直粘著他到大的婧小白,叫赫的時候聲音和語氣總和旁人不一樣,永遠不一樣。 夢里,她被火光吞噬,在一片廢墟中哭泣,仍是他熟悉的眉眼,痛苦掙扎,茫然無助,只是喚他的名字,她叫他,赫,你為什么不來找我? 頭疼欲裂,喘息急促,司徒赫雙手抱住頭,眼中灼灼猶如火燒。 三個月以來,一閉眼就看到她在哭,一睜眼卻哪兒都找不到她,他已不知是該往夢里看她痛苦無助,還是該活在現(xiàn)實假裝不知她已不在……婧小白再也不會在…… 埋頭許久,司徒赫這才松開捏緊的拳頭,借著朦朦朧朧的月光,望著那一方繡著海棠花的帕子…… 司徒赫忽地瘋了般翻下了床榻,披衣便往外走。 二月,當北郡府寒風凜冽,中原亦春寒料峭時,江南的春色已悄然而至,伴隨著一陣陣布谷叫聲,護城河畔的垂楊柳早已抽芽,一片新鮮的嫩綠色。 盛京的海棠花開了,錦華宮前的那幾株海棠開得尤其好,嬌艷動人,明媚不已。 去歲,婧小白自這里出嫁,他未能趕上。 而此番婧小白離去已三月,她未曾與他道別,他便一直覺得她只是嫁出了宮去,仍舊與那個一無是處的病駙馬住在城東左相府。 他只是惱她任性魯莽忽然嫁了,只要他不去左相府,她便會一直在那兒。 他總是以為她還在,只是和赫鬧了別扭,不肯妥協(xié)了先來見他罷了,待她脾氣過了,總是要來找他的。 走在長興街上,他總是莫名其妙回頭,四下張望許久,他聽見婧小白叫他,赫,我走不動了,你背我吧,天天背我回去吧? 婧小白,傻姑娘,赫愿意背你回去,多遠都背你,你別藏著躲著,赫的眼睛不大好了,四下看了個遍,還是找不著你,你怎么還是如此不聽話? 直至走過長興街,望見法華寺內(nèi)的藏經(jīng)閣,發(fā)覺藏金閣竟成了盛京城中最高的建筑,他這才恍惚記起,藥師塔早已失火坍塌,據(jù)說,他的傻姑娘埋在了廢墟之中,尸骨無存。 長興街市集人頭攢動,車水馬龍,京城的百姓們經(jīng)過了戰(zhàn)亂,仍舊在討生活,好像每個人都在,只有婧小白不見了。 赫,赫…… 總是聽到她叫他,總是回頭,一步分作三步走,她從小煩他到大,他恨她為何不一直煩下去? 當著一身布衣的黎戍尋到法華寺的菩提廣場時,第一眼瞧見的是跪在菩提樹下的熟悉身影。 沒有留疤的那半邊臉英俊非凡,側(cè)面輪廓如刀削斧砍般棱角分明,眼前這人是當年鮮衣怒馬冠蓋京華的司徒赫。 然而此番司徒赫卻并不是一身紅色錦袍,戴孝且逢國喪,他著了一身黑衣。 黎戍放慢了腳步繞過臺階走到司徒赫的另一邊,眉頭微微蹙起,那雙有些小的眼睛瞇成一條線—— 人的相貌會隨著心境和閱歷改變,昔日的翩翩美少年司徒赫,如今因臉上那道幾寸長的傷疤而顯得粗獷起來。 又因心境無法開闊,思慮郁結(jié)于心,只過了三月而已,司徒赫的面龐蒼老了許多。 法華寺藥師塔的坍塌,使得這座前朝名寺一時間香火盡斷,甚至相傳當日大火燒死了許多人,沾染了血光的佛家圣地已無法再給百姓庇佑。 黎戍從來不信這些鬼神之說,刻意放重了腳步走到司徒赫身旁,笑嘻嘻道:“喲,赫將軍,還在拜呢?天天兒的來這里拜,菩提樹還能成仙?。坎蝗缣甓瘸黾野?,也省卻了那些煩惱!” 司徒赫聞言,仍未回身,只雙手合十,對著菩提樹深深拜倒,如此叩拜了數(shù)次方起身,他倒是從不會和黎戍計較什么,只是問道:“你來這做什么?” 若仍是昔日繁華盛景,黎家一門權(quán)傾朝野,作為富貴閑人的黎大少爺哪兒去不得? 可如今已今非昔比,黎家因犯上作亂被滿門抄斬,唯一剩下的只有一雙兒女,亦被貶作庶民,永不可為官為妃。 當初黎大少爺在長興街上搭了個戲臺子消遣,想唱時便唱幾句練練嗓子權(quán)當雅興。如今這倒成了他在京中安身立命的本事,靠著每日登臺做戲子謀些生計。 在自個兒的戲樓唱戲與為他人的戲臺子唱戲助興,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因而司徒赫才有此一問。 黎戍聽司徒赫問起,臉色倒是絲毫未變,在外人瞧來,他是天下第一無良心之人——黎家被抄,親爹死于非命,他由富貴淪落至此,卻一滴淚也不曾流,每日仍舊插科打諢好不自在。 哪怕看客們在他的身后指指點點,甚至當面嘲諷羞辱,他也能言笑晏晏連連稱是。 “赫將軍好生沒良心啊,從小到大就從沒記住過我的生辰,哪一年都得我求著賴著才肯來捧場,后來干脆躲大西北去了,連捧場也再不必,真真沒良心!今兒個還是打算裝聾作啞呢?”黎戍笑道。 即便他著一身布衣,卻并不比著華服時失了顏色,“頹然”二字從不能與他沾上邊兒。 司徒赫的確記不得黎戍的生辰,聽他這么一說,才隱約有了些印象。年少時,他們幾個初次去往碧波閣找樂子那天,可不就是黎戍的生辰嗎? 在碧波閣里,婧小白瞧見了不該瞧的東西,也是那一日,婧小白傻乎乎地親了他…… 司徒赫不自覺抿了抿唇,唇上卻早已沒了烤紅薯的味道,婧小白,婧小白…… 黎戍見司徒赫雙眼放空,似想起什么開心事微微笑了笑,笑容轉(zhuǎn)瞬即逝化作更深沉的苦澀,他自然知曉他想起了誰。 黎戍咬緊了牙關(guān)又驀地松開,無聲地嘆息了一聲,隨后上前去,大大方方地攬住了司徒赫的肩膀,提議道:“赫,爺如今是庶民,雖蒙赫將軍一直照顧,倒也不曾遭人落井下石。可爺如今落魄,也沒銀子去什么碧波閣,這生辰啊,也就不擺闊了,只邀你去喝喝酒聊聊天,如何?肯捧場嗎?” 此刻,若是有人瞧見黎戍一介布衣,敢將手臂橫在堂堂司徒家少將軍的肩膀上,恐怕要罵黎戍不知天高地厚膽大妄為——因司徒皇后所出的六皇子浮出水面,司徒家又平叛有功,如今成了大興第一權(quán)貴,再無人撼動司徒家的地位。 本就出身卑賤黎家,向來為人所不齒的黎戍,他怎的沒眼力見偏偏自討沒趣勾搭司徒赫? “去哪喝酒?” 然而,司徒赫并未有一分不適,更未推開黎戍的手臂,他只是淡淡問了一句。 黎戍這下倒是正經(jīng)了些,摸了摸鼻子沉吟道:“那地方嘛……我若是想進去,可還得靠赫將軍您領(lǐng)著啊?!?/br> …… 二月的郊外陵園,比之盛京城中更有春意,野草野花遍地,連婧小白的衣冠冢周圍也覆上一層層的黃色紫色紅色的小花兒。 黎戍著布衣,短打的衣袖緊扣著手腕,束發(fā)的帶子也很粗陋,看起來像是司徒赫的馬夫或挑夫。 黎戍抱著一只蹴鞠放在了婧小白的陵墓前,望著高高聳立的寬大墓碑上那幾列字,黎戍再不肯讀書,這些字還是認識的。 “吶,婧小白,你說你的名字前頭弄那么多稱呼干什么?大興榮昌靖公主……爺險些都認不出了?!崩枋鶈蜗ス蛑?,還是那副欠揍的嬉笑模樣,若是婧小白仍活著,定是要瞪他的,可若細瞧,黎戍的眼神中分明透出難掩的痛。 他回頭望著司徒赫,道:“陛下為婧小白謚號為‘靖’,這倒是大興國的公主從未有過的吧?” 唯有帝王駕崩方有謚號,以記生前功過,死于非命的公主卻也有了謚號,的確會被載入史冊。 若是黎戍不同司徒赫說話,司徒赫的目光興許會一直盯著墓碑。 這會兒見黎戍發(fā)問,司徒赫才算回神,腳步僵硬地繞過墓碑,去拔婧小白陵墓上冒出的雜草。 婧小白死后并沒有入百里氏的皇陵,景元帝專為榮昌公主修筑偌大陵園,與病駙馬同葬。 司徒赫不信婧小白已經(jīng)死了,即便禁衛(wèi)軍在藥師塔的廢墟中挖了半月之久,挖出了木蓮懷胎數(shù)月的尸首,也挖出了他贈予婧小白的那塊蜻蜓眼雷石,可司徒赫還是不信。 司徒赫不信婧小白已死,他可以繼續(xù)去找,可以找一輩子。然大興的百姓需要一個交代,過世的榮昌公主需要一個陵園。 人還沒有死,為何要為她立衣冠冢?她若是從別處得知,該如何心痛? 這三月以來,司徒赫每每去往法華寺的菩提樹下,總是祈愿,若是他的傻姑娘還活著,無論她是否有所依傍,請讓他找到她。若她受傷、受苦,他愿以后半生的性命、以此生所有的幸福換她脫離苦海,折壽也好,死于非命也罷,他愿一命換一命,以身代死。 可瞧著眼前這衣冠冢,司徒赫的絕望一層漫過一層,蓋棺定論,代表著一生已過完。 即便是婧小白的衣冠冢,司徒赫多希望陪婧小白躺著的是他。埋骨他鄉(xiāng)也好,半生功勛隨塵土也好,能與婧小白生死在一處,便是此生最大的夙愿。 景元帝賜婧小白謚號“靖”,一面是應了婧小白的名字,一面有平定北郡府叛亂之意。婧小白因戰(zhàn)亂而失蹤,罪魁禍首有幾人司徒赫不愿說出口! 黎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從未懷疑過婧小白的身世,同整個天下人一樣…… “來,喝一杯吧婧小白,我敬你啊,你和赫一樣,都是沒良心的,從來也不肯先賀我生辰,爺大肚,也就不勉強了。” 司徒赫聽見黎戍的聲音,回頭望去,見黎戍抱著帶來的酒壇子仰頭喝了一大口。 這郊外的陵園占地不小,婧小白的衣冠冢內(nèi)也有無數(shù)的隨葬品,一直有不少官兵看守,以黎戍如今的身份想進是進不來的。 司徒赫除盡了陵墓旁的那些雜草,折身走回黎戍身旁,同黎戍一般席地而坐,順手接過他的酒壺喝了起來。 黎戍瞇著眼笑:“痛快啊赫將軍,跟你喝酒我是從來不虧的,因為你實在,哈哈哈!” 司徒赫輕抹了下唇角,鳳目盯著墓碑,擠出笑來:“瞧瞧婧小白,睡著了才會這么安靜。哪天醒了,又該吵得我頭疼。” 黎戍點頭:“嗯,是聒噪,就數(shù)婧小白最聒噪,小時候總想封住她的嘴,奈何打不過你啊?,F(xiàn)在她玩累了,就讓她歇會兒吧?!?/br> 司徒赫許是醉了,見墓碑忽地化作一道海棠紅的身影,裊裊婷婷地立在那,他微笑,鳳目柔情無限,對黎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道:“噓,別吵她,吵醒了要發(fā)脾氣的,她打你我可攔不住?!?/br> 黎戍很配合地捂住了嘴,小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很害怕似的。 從小玩到大的伴兒,就剩下兩人還能喝喝酒聊聊天,可這酒也不知還能喝上幾回—— 司徒家雖成大興第一權(quán)貴,然而戰(zhàn)爭傷亡無數(shù),司徒赫身上背負的是整個司徒家和大興的重擔,與庶民的黎戍之間如隔云端之邈。這是人所共知之事。 黎戍同司徒赫安靜地喝酒,悄聲地說話,忽地聽見背后傳來一陣很大的聲響,是車輪滾過地面的聲音,且來的車攆必定沉重巨大,否則絕不會有此等力道。 司徒赫同黎戍回頭看去,見一輛明黃色的馬車停在身后不遠處,無論是車的裝飾、馬的配置或是隨行的宮女太監(jiān),無一不昭示著來人的身份尊貴。 黎戍同司徒赫對視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猜到來的是誰。 這時,一道身著素色常服的年輕公子在太監(jiān)的小心陪護下走下了車攆,近旁的太監(jiān)朝司徒赫黎戍喝道:“大膽,太子殿下駕到還不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