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節(jié)
…… 西秦長安城的大雪已飄了一日一夜,秦宮清心殿內,百里婧正抱著孩子看窗外的雪。 純白無辜的嬰孩,從出生起開始經歷人生第一次,比如現在,他第一次瞧見白茫茫的天地,第一次看見亂紛紛的雪花,第一次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對著他的母親笑。 百里婧也跟著他笑起來,眼神里滿是疼惜,吃的第一口不是奶而是藥的孩子,幾次從生死邊緣拉回來的孩子,以北郡藥王的“幻蝶”勉強保住性命的孩子,他在母親的懷里,第一次笑了。 百里婧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臉頰,奶香里混著藥香,她緩緩地搖著他,和他說話:“傾兒,喜歡雪嗎?你是瞧見雪高興,還是瞧見娘高興???” 君傾一眨不眨地望著母親,在她的親吻和哄鬧中笑出聲,忽地側頭朝百里婧身后看去。 “才出了月子沒多久,別顧著抱孩子,當心自己的身子?!?/br> 一件披風落在百里婧肩頭,來人的腳步聲放得很重,像是怕驚擾了她,說話聲空曠遼遠,略帶虛浮。 百里婧下意識地側開身,躲過了那人的觸碰,與他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笑道:“陛下,傾兒會笑了,他好像認識我,一直盯著我瞧?!?/br> 隔著一步遠的距離,君執(zhí)的目光從她轉向孩子,孩子起初只是瞧著他,眉頭深鎖,那凝重神色好像這些日子所受的磨折還不曾散去,哭得可憐令人腸斷。 可孩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地舒展眉頭笑開,他一笑,臘月的大雪日,清心殿仿佛盛放了暖陽。 世上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小東西,從一出生就牽動了父母的心,他的一顰一笑都讓人牽腸掛肚,不曾經受生子之痛的父親居然也盯著他失了神。 “傾兒也認識陛下,傾兒,那是誰?。俊卑倮镦盒Φ?,仍舊晃動手臂去逗孩子。 怎么會不認得?他們父子長著一模一樣的眉眼,血親這種東西讓人不得不去承認。 君執(zhí)沒有上前去抱孩子,自孩子生死未卜被幻蝶施救那日過后,他再也不曾抱過孩子。 他的妻已戳穿他的謊言,她明白孩子出事與他和她脫不了干系,他是始作俑者,他是惡毒的父親,不惜犧牲孩子的安危和畢生康健換妻子茍活。眼線眾多,她知他遍身是毒,知他心狠手辣,連孩子也能算計,她再不肯讓他碰孩子。 無論孩子哭或是鬧,無論她是否在病中,他只能在一旁看著,看孩子可憐地掙扎、啼哭,他是個徒有虛名的父親。 ☆、第327章 大結局2:除夕 自立后大典那日的巨變后,無論是長安城或是秦宮,一切都似乎風平浪靜,白氏遭罰,皇后生產,太子被立為儲君。 大秦社稷有后,未受戰(zhàn)亂波及,年關將近,百姓們都在張羅著過年,即便大雪封城,能得平安喜樂已是福澤。 明日便是除夕,年前最后一場太廟祭禮結束,大帝在薄延的陪同下往清心殿去。 秦宮被一片白雪覆蓋,一身天青色的常袍的薄延不知說了些什么,長廊里玄黑龍袍的大帝腳步頓了頓,沉默半晌,問道:“當真?” 出口的問聲沙啞,內力隱有不穩(wěn)。 薄延的氣度雖仍如上好的青瓷般溫潤,可往昔沉靜的黑眸卻染了霜雪,內里并無暖色:“是?!?/br> 見大帝不再開口,薄延也沉默下來,半晌道:“神醫(yī)說拖不得,最遲當是除夕夜?!?/br> 玄黑龍袍籠罩下的身影仍舊山一般挺立,沒再接薄延的話,一步一步朝清心殿去。 桂九在一旁都聽見了,帝相二人陷入無法解脫的困境,皆有把柄握在旁人手里,這旁人并不一定有名有姓,以“天意”二字輕飄飄判了他們拘禁終生。 上了清心殿的臺階,桂九對薄延道:“相爺,請您在此等候,小貓待會兒就出來了?!?/br> 薄延負手而立,輕一點頭:“好?!?/br> 君執(zhí)入清心殿,聽見暖閣里傳出梵華嘰嘰喳喳的笑聲:“娘娘,小君傾的新衣服好看,繡娘的手真巧,這些衣服從小到大,都穿不完了?!?/br> “我的新衣服也好看,我特別喜歡這身,就是太熱了,下雪天也不用穿這么多的?!?/br> “娘娘,小君傾在笑呢,他長得真像大美人?!?/br> 君傾身子不好,怕壓不住命格,幾個慣常親近的人都直呼他的名字,梵華這樣叫并無不妥。 君執(zhí)在暖閣外站了會兒,一直沒聽見他的妻開口,直到他腳步放重,入了寢殿,才見他的妻抱著孩子迎了上來。 她和孩子身上都是簇新的衣服,刺繡精致,樣式別致,帶著新年的喜氣,她沖他笑:“陛下,祭禮結束了?尚衣局送來了新衣,陛下換上嗎?” 雖然他的妻和孩子離他不過一步之遙,若是尋常人家,早已接過孩子抱一抱,與妻兒親熱一番,可他只是低頭望著他們,未敢擅動。 他臉上含笑,百依百順:“好,來人,替朕更衣?!?/br> 妻兒都已換上新衣,他也當陪著,無論風大雪大,無論有何等嫌隙,他巋然不動。 宮人們上前為君執(zhí)換過外袍,仍是玄黑龍炮,映得他整個人威嚴肅穆不可親近。身為帝王,本也無尋常百姓之樂。 一家三口都換了新衣,梵華忽然識了趣,笑嘻嘻道:“大美人,娘娘,我穿著新衣去給哥哥看,新年大家都有新衣裳呢。” 她仍舊聒噪,只是今日的聒噪明顯懂事許多,只認一個兄長釋梵音,再不提回丞相府了。 不多時,聽見殿外梵華傳來一聲慘叫:“哎呀,老薄薄,你偷襲我!你家里有好酒好菜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不回去,啊呀,別拖著我,娘娘,老薄薄搶人,唔……” 慘叫聲的花樣很多,很快又歸于平靜。 帝后二人半分不亂,仿若未聞。 宮人們退至殿外,君傾在百里婧懷里咬著手指,大大的眼睛盯著君執(zhí)瞧,最熟悉的面孔,卻生疏得從未抱過他。 他盯著君執(zhí),一眨不眨,因吮吸手指發(fā)出聲音,這聲音奇妙,他便繼續(xù)吮著,將自己逗樂,像是特意展示給父母瞧。 “傾兒今天有沒有鬧?還乖嗎?”君執(zhí)笑,眸色帶著為人父的暖意,手腳卻都僵硬,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異常生分。 百里婧忽然笑了,走上前,將孩子送到君執(zhí)懷里,柔聲道:“來,傾兒,讓父皇抱?!?/br> 君執(zhí)本能地縮回手,腳步雖未退,人卻僵住,他如何能忘他的妻絕望時歇斯底里的質問,她的孩子、她的骨rou生來遍身是毒,他是罪魁禍首,如何能抱孩子? 兩月大的君傾,被送到父親懷里,離得那么近,一雙小手早已張開,才從嘴里拿出來的手指上都是口水,抹在君執(zhí)的脖子上,濕乎乎的。 “陛下,抱抱傾兒吧,他一直想讓你抱。”百里婧的身子也貼的近,君執(zhí)一合手臂便能圈住他們母子。 仿佛心有所感,君執(zhí)接過孩子,兩張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臉面面相覷,君傾睜著大大的眼睛,伸出小手摳向他父皇的鼻孔,咧開嘴嘻嘻地笑了。他還沒有長牙,一笑,露出粉色的舌頭。 九五之尊任一個孩子隨意褻玩,君執(zhí)未覺有何不妥,孩子比初生時長大了些,比他第一次抱他時重了點,但仍舊小的可憐,身體柔軟一碰仿佛就碎了。 “傾兒,冷嗎?父皇的鼻子好玩?” 他一說話,君傾就笑,他一笑,君傾笑得更開懷,伸手又要去撓他的嘴,將他父皇好看的唇捏成奇怪的形狀。 從君執(zhí)出生至今,只有他的兒子敢這樣玩他,而他無怨無悔。 父子倆玩得起勁兒,君執(zhí)一抬頭,瞧見他的妻站在一旁笑看著他們,不知是在看他,還是在看兒子,她為人母后變了許多,再不復往昔少女心思,沉斂,持重。 君執(zhí)心里忽然悶痛,盡管抱了不足一炷香的工夫,他還是將孩子遞還給他的妻,他未得寬恕,始終不能忘我。 “婧兒,傾兒要你了?!彼Γ律?,要將孩子送回百里婧懷中,可方才笑得開懷的君傾抓著他的龍炮不撒手,不知何故嚶嚶地哭了,一雙黑亮的大眼睛里滿是淚水,委屈得要命。 “傾兒乖,不哭,父皇抱,父皇疼你?!卑倮镦簺]接孩子,貼著君執(zhí)的身子拍了拍君傾的背,柔聲哄著。 他的妻今日格外親近他,也不懼讓孩子與他親熱,君執(zhí)的眉反而輕輕蹙了起來,自生產后,她難得在他懷中,如今隔著孩子,他們一家三口竟如此親近。 待君執(zhí)拍了拍兒子的背,父母一同哄著,君傾才停止了哭泣,掛著晶瑩的淚珠巴巴地望著君執(zhí)。初生的孩子,一絲塵埃不染,卻比尋常孩子多了傷口,針灸留下的密密麻麻針孔,瞧著令人心碎。 大約是父親的懷抱比母親更有力,又或是血緣有天生的親近,君傾鬧了會兒竟伏在君執(zhí)懷里睡著了,嘴里還咬著自己的拇指。 君執(zhí)低頭望著孩子,唇角微微地彎起,曲起的胳膊小心地晃著,他的骨rou何其脆弱。 從前他是個不算稱職的夫君,如今他是個笨拙的父親,為君十年,于國事并無遺憾,于家事上卻諸多缺憾,需一樣一樣慢慢學來。 百里婧站在君執(zhí)和孩子身邊,一只手搭著他的胳膊,他的臂彎里睡著孩子。 她望著君執(zhí),眼里有溫柔,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輕聲道:“明日便是除夕,除了邪祟,傾兒就會平安了,咳咳……” “婧兒,今日的藥喝了嗎?”君執(zhí)一聽她咳,心一揪,眉頭便蹙了起來。 為孩子哭得最多的是她,因不放心孩子,月子里落下了病根,天一冷咳得厲害。 “藥喝了,沒事,傾兒該睡了,明日一早,神醫(yī)過來,他又該鬧了?!卑倮镦阂恍?,將孩子從君執(zhí)懷里接過,喚了乳娘,抱了君傾去睡。 百里婧親眼見君傾睡下,掖好被子,這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 平日里這會兒百里婧便會陪兒子睡了,夜里就算有乳娘在也不放心,必得親自照看,幾次三番地受罪,才落得病根。心頭的骨血,在這波云詭譎的深宮,總怕他有一絲閃失,任何一絲閃失,她都無力承受。 “陛下這幾日都在忙太廟祭祖,累壞了吧?”百里婧上前去替君執(zhí)將新衣解開,笑道:“尚衣局這回的常服加了些江南的樣式,陛下瞧出來了沒?” 君執(zhí)低頭望著他的妻,她今日的話比平日里多,待她將他的龍袍脫下,他忽地伸手將她壓進了懷里,他的懷抱熟悉,氣息熟悉,可九五之尊的氣勢卻比以往都要弱。 擁抱半晌,君執(zhí)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似乎再也不打算松開。 百里婧被擁得太緊,幾乎喘不過氣來,她靠在他肩膀上笑,笑她已經將西秦大帝逼到了什么份上,活在她少女時傳說中的人,如今已遍身軟肋。 “婧兒,我知道我沒有資格為人父,知道你恨我,知道若是在傾兒和我之間做個選擇,你必會選傾兒無疑,但……”君執(zhí)忽然緩緩地開口,懷抱也漸漸地松開,他不敢瞧他的妻,這些話已是卑微到了骨子里。 “別再說……”話未過半,最低微的姿態(tài)不曾做出,百里婧已捧住他的臉吻了上去,以他最熟悉的唇舌堵住他的話。 且吻且退,沒幾步,大帝已被壓在了龍榻上。 自她有孕,夫妻多少日不曾親熱,百里婧廢掉的左手已被北郡藥王調理好,內力恢復大半,輕易將毫無反抗之力的君執(zhí)困住,他是蒼狼也好,蒼龍也罷,人間天上再多旖旎,始終為她所困。 ☆、第328章 大結局3:病逝 百里御走至司徒赫身邊,與他四目相對,來自高位者獨有的姿態(tài)展露無遺,他冷冷反問:“赫表兄,你這話朕可不愛聽,那人如此卑賤的出身,有什么資格同朕的皇姐葬于一處?朕每每想到朕不在京中時,皇姐竟嫁與這等殘廢丑陋之人,便覺心如刀割。難道赫表兄竟對那等卑賤丑陋之人心存善念?若非有他,皇姐興許還好好活著,無災無難……” “墨問的墓呢?陵園有人看守,何來盜墓賊?一場火化為灰燼,未免太歹毒了些!”司徒赫追問不舍,他即便再厭惡墨問,對這等掘人墳墓、燒人尸骨之事始終不屑。 百里御笑了,眼神既幽深又無辜,他本就生得無害,加之年紀小,笑起來更是顯得一派溫和,迎著司徒赫的質問,百里御搖了搖頭道:“赫表兄記性不好啊,皇姐的衣冠冢朕不是毀了,是遷往皇陵與父皇母后同葬,皇姐終究還是同父皇母后安葬于一處,朕才最放心?!?/br> “榮昌靖公主的墓,是陛下命人毀掉的?”司徒赫又問了一遍,迎著百里御的目光,不躲不避,他就是要追究到底。 “舅舅,讓赫表兄說下去,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開口的?”百里御站起身來,踱步至龍座之下。 “赫兒!”司徒大元帥又是一聲斥責,始終恪守君臣之別。興許因知曉這是司徒赫一生邁不過去的坎,司徒大元帥更擔憂他說出什么越發(fā)大逆不道的話來。 “榮昌靖公主的墓,是陛下命人毀掉的?”司徒赫冷聲問道,出口仍是質問。 司徒赫在朝堂浸yin多年,早已非昔日的他,新帝多少荒唐事他都可忍下,不再細細爭辯,可皇陵之變不同以往,他怎么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它過去? 未至弱冠之年的年輕皇帝,說話甚至還帶著天真稚氣,好像他殺工匠、封皇陵不過理所當然。 “朕也是這么覺得?!卑倮镉敛蛔灾t地笑道,眼神這才移向殿下的叔侄二人,笑道:“舅舅,赫表兄為何如此生氣?有何不滿說來朕聽聽?!?/br> 高賢跟隨景元帝近三十載,如今侍奉新君,自然事事以他為尊,笑道:“陛下的墨寶,普天之下,無人比得過?!?/br> 聽罷司徒叔侄的爭執(zhí),百里御不慌不忙抬起頭,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筆,卻是答非所問,問的是近旁的高賢:“高公公,朕這字好看嗎?” 百里御身穿明黃龍袍,端坐龍椅之上,手中正在寫著一副字,他的字當然最好看,放眼天下,誰人比他的字更好?